章節字數:4593 更新時間:15-02-06 20:58
天門是為門,卻一點兒也不像扇門。
頂多是幾根矗立於雪山天池之巔,開字搭建的高大金紅木柱,隻比尋常多了無比金碧輝煌。
平素不得見,百年現形人間。人道是得道者方可入,有緣者方可入,福德者方可入,不一而足,終究是千辛萬苦得緣一見,亦不定能登門成仙。
青年嗤之以鼻。
百年前便是成年模樣,隻無過往記憶。不老不死,安安泰泰做了百年天門守,連究竟是自何時起,從誰之命都不追究。常道萬物萬靈各行其道,各安天命,何謂成神成佛,不過是天笑地癡,地笑人癲,不如我多煮幾個溫泉蛋,來來來大夥兒分著吃。
聞言,鄰居龜爺爺總數落他不求上進,一邊又帶些蔬果美酒,待青年孫兒般的疼。
龜爺爺自雲出自東海,和東海前前代老龍王是親眷,崇慕天門,不遠萬裏跋涉而來;又雲到此千百年,但見青年身為天門守,自是最易入天門者,卻每每無緣登仙複守百年,著實惱恨;再雲每回都有真仙降旨,道青年是因害死了他的愛人,才入不得仙籍。
龜爺爺年紀大了,一囉嗦便是沒完,翻來覆去叫青年清心淨性,莫要動情,仗著眉目如畫害人害己。青年不願忤逆龜爺爺,早練得左耳進右耳出,連連應諾,忘個精光。
轉眼,百年又近。
估摸著再過數月便是天門降世,上山尋訪之人越見得多。誠心修道者早數年已安營紮寨,剩下多是碰個運氣,大不了就當賞個雪山景,泡個溫泉湯,逗個雪毛猴,也便散了。
青年不勝煩,這日特意挑個大早,舒舒服服泡泉。正享受得昏然欲睡,又來不速之客。
一男一女,步履漸近。
女子一廂情願,苦苦哀求男子放棄求仙,願伺候男子一輩子。男子隻苦笑,間或慰勸,從不惡語相向。
不多會兒,男子已至溫泉邊,女子仍不放棄,哭腔道,究竟為何,你如許瞧不上我。
青年美夢被攪,聞言,窩在大石後恨聲輕道,煩不……
抱怨極輕,卻戛然而止。
青年一怔,清醒大半。
一隻大手,柔柔擱在了青年頭頂,阻了青年恨聲。
青年愣愣抬頭。
大雪正紛揚。
男子白衣,麵向女子,長身直立,背對青年,瞧不見表情。
隻一手覆在青年頭頂,似還安撫似的多摸了一摸。
這一摸,男子麵上瞧不見的淺淺笑意似也透過體溫傳來,盈盈,卻更撩起青年心頭無名火。
火起,玩心亦起。青年偏就從水中探起身,要戲耍戲耍這看都不看他一眼,隻顧對女子溫柔的陌生男子。
這一站,才發現男子比他還高了些,隻得雙手環了男子頸項,也不管於男子雪白衣衫上留下滴答水漬,仰了腦袋擱在男子肩頭,才能好好看見女子驚呆的容顏。
女子自然要呆。還要呼啦紅了臉。
任誰看見個自水中突然冒出,還豐神俊逸,不辨雌雄,更還光裸一身,帶了滿滿氤氳水汽,愈襯得體膚光潤,頎長白淨之人,怕都得如此這般。
若不是大半身子擋在男子身後,青年怕要嚇得女子尖叫一聲捂著臉頰扭頭便走。
可這一見,不僅女子呆了呆,青年也呆了呆。
他發覺女子並不醜,甚還清麗端莊,猶帶淚痕,很是賢淑模樣。正自懷疑白衣男子如此不懂享福,卻見女子視線已轉向男子,看來甚是驚愕迷惑,亦隨之轉頭。
這一轉頭,青年便對上男子寵溺般溫柔,卻又似莫名乍然點亮的眼眸。
星星之火,璀然湖心。
怔然相望,青年一時忘言,任由男子抬了修長指節,溫潤指尖一徑滑過青年光潔臉頰,落定頸間。
男子醇潤的輕笑聲同時傳來:“因為,我看上的……”
前半句落定,男子轉而麵向女子。
女子與男子視線相撞,似是發覺什麼,忍不住輕吸口氣,目光震然。
青年也方得從男子沾染魔性般,叫人掙脫不得的笑容中蘇醒。未及言語,已聽見男子繼續道了句:“……是這雪山妖。”
青年被蔑作妖怪,本該怒,卻怒不起來。
滿眼,隻剩男子近在咫尺,笑得幾近眯了眼的側顏。
冬日暖陽般。柔情著燦然欲化。
女子離開。男子留下。青年窩火得緊。
本為捉弄人,卻為人捉弄,更是撿個累贅,幫著張羅住處。
龜爺爺反是歡喜不已,第一眼便拍著腦袋指著俊秀不凡的白衣男子連連叫嚷,道這男子每回都得入仙籍,又每回都不足百年重入輪回,再度上山,必得好好招待貴客,硬要將院中空餘木屋留與男子所用,順帶央求男子多提點青年,一同登仙。
男子推脫不過,也樂得有個安身之所,應下。青年信不過龜爺爺不好使的記性,心道龜爺爺果真年紀越大,說話越玄乎了。
總算將住處張羅清整,青年受龜爺爺所托,領著男子四處轉悠,詢詢囑咐。此地終年積雪,要注意保暖,小心腳下;時有遊客上山,遇見迷路的要多加指點,尤其大雪封山,道路不辨時候;偶爾下山與農人換些生活用具,順些菜籽雞苗。農人淳樸,甚或多塞一些相贈,但若有賊子敢碰我園子裏的菜果雞鴨,看老子不打斷他狗腿。
男子但笑跟隨,時而應諾一聲,時而沉默半晌。
青年嘰歪有時,不見回應,停步扭頭,便一頭紮進男子懷中。
唬了一跳,青年趕緊跳開一步,拉開的距離卻正巧夠白衣男子略微俯身,湊在青年耳邊,挑眉輕笑一句,你莫不是舍不得我走,才這般囉嗦。
青年一愣,男子帶笑的眸已近在眼前,柔意中清清淡淡的促狹捉弄,明明白白的意有所指。
青年猛然回神,甩下男子扭頭便走。
分明知曉男子嫌他呱噪,可遠遠聽見身後輕笑愈發低沉,青年賭氣間又紅了耳尖,不知為的哪般。
住處毗鄰,可謂朝夕相伴。對著男子隨情隨性,卻又坦蕩蕩盯著人不放的溫暖笑意,青年愈覺沉寂百年的心底漣漪橫生,無名躁動。連龜爺爺都更多了扼腕歎息,道是平素淡薄安然的青年終是不學好,鎮日往外瞎跑。
這日,青年又回來得晚,男子受龜爺爺所托出外尋找,未多時候,便碰見青年攜孤身女客上得山來。
見了陌生男子,姑娘急忙解釋,道是山下農家之女,上山采藥卻遇大雪,幸得青年相救,叨擾於山上借住一宿,明日天晴便好下山。
青年看著男子,忽而笑了,執了姑娘素手,款款道,得緣與姑娘相談甚歡,明日不要放晴才好。
姑娘急急抽回手,低頭通紅臉頰,卻顯無厭惡之意。
白衣男子靜靜看著,仍自微笑,不置可否。
姑娘宿於鄰處婦人家,青年卻夜不能寐。終是一歎起身,方推開門,便見著一角熟悉衣袂月下閃滅,心驚間隨行於後。
本該宿於鄰家的姑娘步履輕盈,毫不察覺身後有人跟從,好似被人蠱惑,徑直邁入溫泉,濕透鞋襪衣擺亦不停頓。
青年大驚,呼喝間衝入泉中,拉住姑娘衣袖。
這一拉,嗤悠一聲,本自鬆鬆覆於肩上的衣袍順勢滑落,男子俊秀不凡的麵容正回眸一笑,驚得青年啞然張口,複又怒目而視。
男子歉意而笑,道,對不住,衣服是從姑娘晾衣架上借來一用。
青年怒道,為何戲弄於我。
男子道,誰叫你白日故意激我。
青年又羞又惱,不及答話,卻聽得男子道,龜爺爺托我指點於你。
青年一愣。
男子笑道,我知你本性純良,多為他人思慮,反誤了己身。龜爺爺道你是因害死愛人才入不得仙籍,你看似不介懷,實則常誡於心,生怕傷害無辜。此時亦是,若不是白日說了混賬話,又如何夜不成寐,尾隨我至此?
青年被說中心事,無言以對。
男子繼續道,可若你隻知逃避,不敢麵對,不敢嚐試,又如何解得了夙緣,堪得破情關。
青年聽著,忽撲朔落下淚來,抬了雙手撫上男子臉頰,怔怔道,我隻要你無事便好,隻要你無事,便好。
換做男子怔然。
眼前是青年誠摯淚光,絲毫做不得假,似惹得男子亦半時癡癲,竟也抬手覆上青年手背,笑靨如水,那,由我陪你一試,可好。
青年訝然睜目,恍神間已被男子攫取雙唇。
入口香甜,是青年獨有,雪山蘊育般清淨味道。男子吻著吻著,又微笑了。
初遇,本知青年意欲戲耍,才起了玩心搶先下手,借之逼得女子斷心斷念。其後,是應龜精懇求,為助青年更上一層。
可現下,為何又成這幅模樣。
聽見男子輕笑,青年方才省起,一把推開,氣血不平,鎖眉半晌卻不知該笑該怒。
看著青年滿頰赤霞,男子低頭,又是淺淺笑了。
如何不知。
女子總是心細。若不是初遇時已自心底起了無明業障,女子又如何會自男子眸中窺得一二,斷念離去。
青年不明所以,對上男子雙眸,卻又被偷了神魂。
抵於大石,再度吻下。
暖氣氤氳,低吟漸起。
青月銀霜。
誰歎誰默然相許,誰為誰丟盔卸甲,誰共誰同甘沉淪,任憑明朝。
轉眼,又是數月。
尋訪天門者已算得絡繹不絕,多有路過或專程拜訪小院者。外人不知天門守一事,見了院中眾人也隻連道貴地出貴人,個個清絕非凡。
又送走個客人,青年吱呀關上木門,正自舒下一口氣,又被人從後攬住腰身。
白衣男子將下巴擱在青年頸側,笑道,人皆道你姿容出塵,淨渺似仙。
青年歎,人家誇你比誇我還多。
男子自顧繼續道,我能弄髒你不。
青年一呆,複笑,回頭,吻上。
男子看似靜默穩重,實則甚為霸道。送了青年直上雲端,卻每每趁機扼住青年關鍵,貼了耳際溫柔誘惑諄諄逼問,來,說句喜歡聽聽。說,我倆如此長久可好。我,算不算你的愛人。
青年從來咬唇強忍,不吭一聲。逼得緊了便哼笑一聲,道,也不知若你得道,成的究竟是個仙,還是個魔。
男子拗不過倔強,隻得苦笑鬆手。
終於,日子近了。
九層浮空雲盾漸現,仙島林立,浮雲直上,天門即將現世。
已到別離時候,熟識眾人相約痛飲。龜爺爺不勝酒力,被人攙回屋去。
宴至晨曦將露,他人方散,獨剩兩人對飲。
青年斟酒,頗為鄭重。
男子微笑取杯,將飲,卻被青年搶了先,將自己手中酒杯抵於男子唇邊,灌了男子飲下,又奪過男子杯中酒一口飲盡。
男子略揚眉,但笑不語。
青年卻似突卸心頭積石,迎著漸緲月色高歌暢笑,笑罷仆於酒席沉沉睡去,留下最後一句夢囈,別了。
白衣男子看著青年睡顏,繼續微笑,點頭道,是該別了。
說著,探手撥弄青年鬢發,青年竟毫不察覺。
男子道,便這般睡去吧。你能於酒中做手腳,我又如何不能。早料著你雖下藥迷我,卻終不忍阻我大道,如此你已勘破情關,自當功成。但這份心意,我領。所以我送你入大道,換我留下。既已心陷,無望登仙,不若我自舍性命重入輪回,待來世,是續緣,或忘情。
言未盡,一道黑血已自男子嘴角蜿蜒而下。
男子隻作不知,一徑笑得幾近眯了眼。
冬日暖陽般。柔情著燦然欲化。
起身,抱起熟睡青年,邁向雪山之巔。
停步之時,晨光到來。
金光萬道滾紅霓,瑞氣千條噴紫霧。碧沉沉,琉璃造就,明晃晃,寶玉妝成。
天門,降世。
男子跪伏,承托青年之身,送入天門。
青年悠悠醒轉,已脫去凡胎。絳紗衣,芙蓉冠,玉簪珠履,紫綬金章。
一恍然,已憶前塵。
近旁授位天官尚未開口,青年已一揖到底,歉然道,老友,不情之請,再望體察。
天門外。
白衣男子匍匐於地,已失聲息。
新晉真仙落定身側,長長歎息。
眼見青年半跪,將紫綬金章交托男子懷中,隨行授位天官亦歎息,老友,他確是千年難得仙道之材,可就算他代你之位位列天君,亦是每過七八十年便要盜仙草、偷仙丹鬧上一鬧,逼得天庭貶他下凡,再去尋你。吾已與眾仙商議,可破格將你二人同時入籍,隻要你二人於天庭恪守戒律,不再生情……
青年打斷,若我不願呢。
天官無言,隻得再歎,何苦屈尊,做個天門守。
青年思忖良久,忽笑,起身,於紅霓紫霧中手撫天門,開口。
與其於天庭守些個清規戒律,不若在凡塵守著扇遲早會開的門。門開,我等的人亦會來。我守的是門,還是人,自何處始,至何處終。天笑地癡,地笑人癲,又有什麼打緊呢。
踏霜緩行,青年孤身,重回小院。
龜爺爺等眾道者精怪遠遠匍匐一地,不知這尚未褪去玉簪珠履的仙人是何來頭。
待青年步至近前,龜爺爺不敢抬頭,鬥膽一問,敢問仙君,白衣男子可是已登仙了。
青年答,是。
脫去凡胎,青年聲線多有圓潤甘醇,竟叫龜爺爺一時不察原是青年。
青年亦不揭穿,轉身邁向屋中。
方拉開門扇,又聽得龜爺爺喟歎,哎呀,不爭氣的小子怕還在那屋中睡著,仙君可是要告知他又無緣天門?
青年微笑,點頭,對。
龜爺爺道,為何。
青年低頭,想了一想,道,因為他,害了他唯一的愛人。
龜爺爺瞠目。
紫綬金章已失,玉簪珠履縷縷散作清幽仙香,青年即將重歸凡胎時候。
邁入。門扇吱呀合上。
因為我們都過不了。都自甘過不了。
大雪又紛揚。
隻留青年一聲輕笑,和最後一句低語。
但願此劫,生生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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