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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府,輪轉王第十殿。
轉劫所八十一分殿,判官、官吏設案記事,差役押解行走,終日熙攘。
剛自四橋邊送走天官仙駕的官差本為輪轉王掌事,回了主殿,一抬頭便見獨自於案前伏筆的輪轉王,忍不住出聲嗟歎,頭兒果是先見,先見……
輪轉王卻似被驚起,猛抬頭,英挺威嚴的麵目刹那愕然。
掌事唬了一跳,收聲走近,才覺自家主子伏案許久,筆下墮落生冊卻空空如也,隻餘幾滴自筆尖滴落的墨汁,執筆之人似也未覺。
掌事頓時黑了臉。全地府皆知輪轉殿公務最為繁重,輪轉王再發呆下去,這滿桌摞如山丘的案卷又要官差們集體加班加點了。
輪轉王見狀回神,歉然而笑,打發掌事幹活去了。
待又剩一人,輪轉王擱筆而起,立於窗前,抬眼望。
冥府的天,終年不變的幽沉晦暗。
輪轉王的雙眸卻似看透雲層,見著更遙遠的地方。
他知,方尋來轉劫所敘舊的青年已隨遺花宮仙駕而去,重回天上。
心中卻仍回蕩著多年老友的聲音。
我又來了。
還說我執,你不也是,分明在苦等何人,騙不了我。
看來的確不像,但苦不苦,隻有你自知了。
回天庭一趟,認識了個點頭之交,是淩霄殿上念誦新吏名冊的禮官。新登天籙之神吏,一個個都得先過他的眼,倒是和你這職位相像得很。等人,再好不過。
另一頭,掌事被差去辦事,步履匆匆經過孟婆莊,卻被嘈雜之聲頓了腳步。
打眼一看,人群正中分明是位大族少爺,俊秀文儒,衣冠楚楚,隻是瘦弱,正纏著孟婆不知爭執什麼。
孟婆雖無官職,卻為地府立下汗馬功勞,與各官差也是交情深厚,掌事見狀趕緊上前。
少爺倒也知書達理,一問之下娓娓道來。
家住南海某州,祖蔭深厚,世代大戶。身為獨子,生來病弱,常年臥榻。父輩怕其夭折,家業無繼,延了同族子弟為養子,更讓少爺得以人生盡歡。雖如此,卻少知禮,慧過人,從不曾依仗家業欺侮貧弱,常隨母親樂助布施,更得州民愛戴。二十歲上得遇心儀之人,相交三年後忽得失心瘋,日日道是心上人未死,定要尋回,家人尋遍州郡卻不得,才知本無此人。未過三十,心力交瘁,卒。
少爺敘述完,孟婆又對掌事歎了一聲,道,這孩子心眼實,本有個難得官家好胎可投,偏定要尋到心上人,於地府逗留過久,失了時機,迷於黃泉道霧障之中已近一世。如今不知如何尋回此處,又來央我找人。
掌事心下感慨,取了隨身簿冊,問了少爺所尋之人之形貌家世,從頭翻到尾,愣是尋不見記載。
眾人都勸道或許此人早已投胎,少爺依舊不肯。
許久,忽一陣香氣四溢。
長生燭,萬年燈,白如霜雪鮫綃紗。
孟婆見多識廣,摒開眾人,向著隱於燈火紗幔之中的貴人盈盈一禮,道,恭迎燭心宮宮主。
餘人一聽,趕緊跟著跪拜,複又四散而去,隻剩了孟婆和官階較高的掌事,還有個愣頭愣腦盯著紗幔裏頭猛瞧的少爺。
燭心宮宮主溫如珠玉的聲音緩緩傳來,你投胎去吧。
此言一出,三人俱愣。
少爺知是對己而言,焦急問道,為何?
宮主繼續道,此處既已無人,再等無用。同為生人,既有前緣,定能再遇。若不然,前緣耗盡,你再投胎,也遇不上了。
少爺雙眸閃亮,緊緊盯向層層紗幔。
白紗起伏,燈火明滅,隻是如何都瞧不清裏頭人長相。
少爺終於輕輕舒了口氣。軟了目光,眸裏水盈般的光亮卻更甚,輕歎般道,好。
掌事也鬆了口氣,擱下手中活,趕緊先帶著少爺回轉劫所,交代投胎事宜。
隻餘了孟婆,燭心宮宮主,和於此時感應仙炁而來的輪轉王。
孟婆不言,輪轉王不言,宮主亦不言。
良久,宮主開口,吾有事相求。
孟婆已笑,道,就算多灌他一口忘塵酒,不願忘的,終會記得些許。
宮主沉默,半晌點頭,複又開口,他尋的人,或許是我,也或許不是我。
話音未落,輪轉王與孟婆眼前白光一現,身已異處。
水晶築就,長生燭明,海上龍宮。
宮主一身銀白鮫綃,屏退宮人,領了二人入座,親手斟上茶水,道,這兒,便是燭心宮了。
說時,偏了側顏回眸一笑,已可傾城。
二人靜靜聽。
古有魔尊,盤踞南海,為虐四方。南海鮫王深慮人間疾苦,雙目泣下,淚化雙珠。天感其誠,發兵封魔,取雙珠化作人形,值守燭心宮。
雙珠貌極似,性子卻一溫婉,一自我,相伴千年,情同兄弟。一掌日,一掌夜,日夜交替,護佑南海,以心為燭,照耀世間。
百年前,魔界異動頻發,魔尊已有酲醒前兆。
掌夜日間得了空閑,下界查探,正值人間廟會,熱鬧非凡。
人群熙攘中,忽被人拍住肩頭。
回眸一瞧,原是個弱冠少爺,俊秀文儒,衣冠楚楚,隻是瘦弱。
少爺本已略微忐忑,見了掌夜容顏,更是恍然收手飛紅臉頰,支吾出聲,姑、姑娘……
掌夜心下不快。他與掌日雖為天神所點化,並無雌雄之分,但素來地位尊貴,如此被稱作姑娘還是第一次。
剛要出聲,少爺卻先一步低頭伸手,將個物什送至掌夜眼前,道,此物當是姑娘所有,前些日子為我所得,今日……啊,是姑娘掉落於地,我恰巧行經,出聲喚時姑娘已走遠……
少爺還低著頭一徑解釋,掌夜已接過發簪端看。
藍琉璃素簪,世間難有,確是掌日前些日子夜出查探時所遺之物。
當下出聲言謝,掌夜收了發簪,徑自離去。
回了燭心宮,掌日見了發簪,驚問來處。複又責怪掌夜處事不周,於夜間專程下界,尋那少爺致謝。
少爺身為世代大戶獨子,路人一聽形貌便知。見掌日尋入府中,少爺訝然,趕緊招呼落座,也不介懷日間之事,笑得歡快,引得掌日想要致謝,也不知如何開口。
少爺問,簪子呢。
掌日取了素簪,少爺接過,小心簪在了掌日髻上。
少爺便笑得更歡,兩分傻氣,更顯十分誠摯。眸光水盈,看定掌日,道,果然好看。
掌日忽垂了眸,心頭恍惚,不知如何作答。
少爺繼續笑道,此物非凡,姑娘看來並非富家,當是家傳至寶,此番遺失,定是焦急得很。可惜當夜隻見過姑娘背影,無法囑托尋人,隻得一得空便守在路口,隻等姑娘尋來。
掌日愕然。簪子遺失已有時日,本不放在心上,卻不想被一介凡人掛懷至此,日夜守候。感慨之餘,明知不妥,卻無法拒絕少爺同遊之約,告辭離開。
相交相知,從此時始。
掌日夜間相伴,掌夜日間相陪。
少爺雖已知不是姑娘,對二人身份及實為二人之事,從未察覺。
掌夜本隻是顧慮掌日心情,也好奇少爺緣何能叫掌日掛心,卻越是知交,越覺這凡人性子良善,行事有趣,反比掌日更與少爺走得近了。
天性使然,掌夜時而捉弄少爺。少爺道了句,你瞧,咱們可算莫逆之交?他便答,對,隻差舉案齊眉。
少爺愣了愣,忽四處尋找,尋不見擱盆碗的小托案,便將房裏擱花瓶的茶案用雙手舉在掌夜身前,一邊累得氣喘,一邊笑得開懷,道,瞧,舉案齊眉了。
日子一天天過去,魔界異動更甚。
燭心宮擔責更重,兩位宮主與少爺的交遊自是少了。忙碌間,掌夜心頭忽驚,掐指一算,白了臉色,化作神光,直降少爺房中。
袒胸露乳,正將少爺逼入牆角的妖嬈女妖登時尖叫逃離。
掌夜步至桌前,取了留有餘溫的茶盞一聞,皺了眉頭,又瞧向猶蹲在彼處抱頭連道不可的少爺,不禁笑出了聲,道,喝了迷魂湯,還有美色當前,你竟能忍住,當真叫我刮目相看。
少爺聽見熟悉人聲,訝然抬頭,顯仍神魂迷惑,雙眸帶水,盯著掌夜愣了許久。
掌夜隻得帶笑走近,半蹲在少爺跟前。
少爺終於抬手,撫上掌夜臉頰。指尖觸及一刻,竟撲朔落下淚來,緊緊看進掌夜眼眸,道,我以為,你不來了。
掌夜微愕,半晌才應了一聲,嗯,我來了。
少爺便又笑了。仍是呆呆傻傻,卻由衷歡喜,重重一聲,嗯。
掌夜不答,心卻軟了,抬手撫了少爺手背,口中嬉弄道,美人投懷送抱,你怎不幹脆收了。
少爺正色道,不可。又重複一句,不可。
掌夜道,為何。
少爺道,我見她滿目妖嬈,並非良女。
掌夜知他雖信鬼神,一介凡人,辨不出妖仙,便繼續道,若真是良女呢?
少爺卻更為正色道,那便更不可。好姑娘,都該有個好歸宿。
掌夜愣了愣,本想問你怎不算個好歸宿,出口卻變作,那你的歸宿呢。
少爺聞言,直直看了掌夜許久,垂眸,輕歎般道,我心裏,有人了。
掌夜心頭一驚,不覺五味雜陳,沉默間扶了少爺起身臥榻,正要給少爺寬衣,少爺竟支撐不住,嘔了掌夜一身。
雞飛狗跳好一會兒,少爺終於沉沉睡去。
掌夜低頭瞧一身狼籍,感歎。再瞧天色已入夜,掌日當可得空閑,便先回燭心宮更換衣衫,央了掌日代為照料少爺。
掌日自然應允。
夜半,少爺醒覺。瞧見床頭守候的掌日,一時以為夢中。
掌日偏了側顏回眸一笑,已可傾城。
少爺呆呆坐起身來,忽將掌日擁入懷中,漸次收緊。
聲音自掌日胸前悶悶傳入耳中,道,你怎不問,方才我為何嘔了你一身。
掌日一怔。
少爺自顧道,因為我怕我忍不住,就變成現在這樣。
掌日忽亂了呼吸。
少爺繼續道,你又怎麼不問,我心裏的人,究竟是誰。
掌日不答,少爺已抬起頭來,緊緊看進掌日眼眸。
掌日撇開頭去,卻叫人將頰上飛霞瞧了個一清二楚。
少爺便笑了,鬆開懷抱。
掌日趁機匆匆逃離。
燭心宮。
掌夜正欲出宮接替掌日,卻見掌日倉惶而歸。
與掌夜對上目光,掌日當即轉開眸去,徑自回宮。
掌夜靜靜看著,不語。良久,複又看天。
他問少爺歸宿,又何嚐不是希望那人的身邊,永遠留一個他的位置。
可他再無機會,也無心去問,那人心裏的人,究竟是誰。
就算答是他,又是這個他,還是那個他。
掌夜看向天外,南海的深處。
笑了。
一月後。
大雨滂沱,日如黑夜,人心惶惶。
隻有掌夜心知,此為天裂。封印南海最深處千萬年的魔尊,即將酲醒。
他偏了側顏回眸一笑,最後一次傾城。
麵前少爺見之呆怔,不知所以,已暈紅耳際。
掌夜將少爺帶至此處郊野,留了這麼個笑容,又說了句,好好看著罷。
隨後徑自前行,再不理身後少爺呼喚。直到遠了,方聽見少爺一聲驚叫。
驚叫聲前,掌夜已抬頭。
一道漆黑裂痕已自天空顯現,內中道道天字封印回環交疊,光亮閃滅,已近力竭。雷光伴著魔尊低沉嘶吼,震懾人心。
掌夜麵上浮現的笑容,卻忽僵硬。
因他突地看見,裂隙之下,雷光閃處,一道與他幾乎一模一樣的身影,正衝著他微笑。
掌日。
正是白日,本應鎮守燭心宮的掌日卻站在此處,衝掌夜微笑,複又看向更遠處,幾近癲狂的少爺。
掌夜忽明白了。
掌日要代替掌夜,以身為祭,填補縫隙,重封魔尊。
狂風暴雨中,癲狂的少爺呼號著棄傘疾奔向掌日,竟不覺,已與不遠處的掌夜擦身而過。
掌夜也明白了。
掌日同樣要代替掌夜,用最優美與決絕的姿態,為自己挖一座墳,永留心上人心中。
也從此,再不能出現在心上人麵前的人,換做了掌夜。
與少爺相交相知之人即將隨風雨逝去。不論留下的是誰,都不是原來的人了。
雨後初晴。
南海州最大戶人家的獨生少爺患病臥床,得了失心瘋。
而燭心宮宮主隻餘一人。
日日夜夜,以心為燭,照耀世間。
長長聽完,孟婆與輪轉王兩相歎息。
孟婆道,你與掌日為上界點化,本非仙聖,以身相祭,早已魂飛魄散,六界除名。即便你願讓他們再續前緣,讓那孩子投胎去,也尋不到掌日。
宮主道,我知。
輪轉王道,又為何。
宮主笑了,道,你們可知,為何天裂提前出現,又為何,恰好是在掌日值守,而我帶著少爺行至郊外時候。
兩人一驚,心下了然。
宮主邁向窗前,負手而立,望向茫茫滄海,道一句,我不過是,償他人的情,還自己的債。
輪轉王,第十殿。
回了孟婆亭,孟婆與輪轉王相視,同時苦笑。
即使不是掌夜一己之私擅自破開天裂,也會由掌日破開,或由魔尊自行破開。
而掌夜與少爺皆非仙聖,是會生,會死,有起,有滅的。
卻都選擇了償他人的情,還自己的債。
或許皆不過是留下之人,將自己鎖進了各自的心中。
孟婆自顧為二人沏了茶水,道,那你呢。
輪轉王又看天了。
冥府的天,終年不變的幽沉晦暗。
輪轉王的雙眸又似看透雲層,見著更遙遠的地方。
許久,笑了,開口。
比起無情可償,無債可還,又是哪一個,更好一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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