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五 送歸人

章節字數:6857  更新時間:15-08-24 2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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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

    不算狹仄的小院之中,黑壓壓一圈兒人。男女老少,緊皺眉頭。

    道人呼喝有聲,舞劍唱咒,對著麵前案台上了三炷香,奏請聖君,護身改運。

    老爺帶頭,眾人三鞠躬。

    狗兒隱在一旁假山頂上,打了個哈欠,坐正。

    二郎腿翹了好一會兒,也怪累的。

    狗兒算是很大了。不單指體格。修行不過百年,卻早成人身,除了條時不時漏出的毛茸茸大尾巴。

    根骨奇好,就是改不了犬類憨實本性,學不會坑人騙人,是以現下大妖小妖自命仙聖,各處找尋“有緣人”借以行功積德之時,仍是潔身自好。

    此刻不正是,這道人木劍亂飛,念念有聲,偶爾偷眼一望,腦門上都快滲出汗來。

    神通廣大的某某聖君,遲遲未至。

    狗兒暗笑。

    紅毛狐狸。四五年前借這道人上身顯靈,自稱天庭聖君,名頭一串,道行馬虎,騙得不少錢財信任。

    數日來不知為何,城內外眾妖忽而銷聲匿跡。道人收錢辦事,卻喊不到能辦事的,愈發焦急。

    身後老爺比道人更急,年紀大,天氣冷,站了一個時辰不敢讓人扶,見聖君都不願相救,一時臉僵手抖,翻著白眼倒了地。

    聽見女眷哭喊,狗兒一看,老爺麵色發青,真快不行了。那頭道人不知如何是好,幹瞪眼。

    狗兒一歎,就當是送呆頭道長一饅頭吧,出手。

    光華映照,映入老爺胸口。

    眾人瞧不見隱身的狗兒,隻見靈光,以為聖君降臨。道人雖莫名其妙,怎不是往常套路,仍慶幸不已。

    老爺回了一口氣,卻始終回不了神。

    再高道行,續得了命,也逆不了天。老爺年歲到了,隨時走,地府都是收的。

    狗兒省得。也知若自己救不了,紅毛狐狸更別想。哪怕老爺走了,帳算在道人頭上,道人嘴滑,編些天地人寰的借口,也就過了。

    可是狗兒腦子不好。他放不下。自個出手救的,沒救回來,好似他的錯。

    趁勾魂的沒來,吭哧吭哧,耗損精元。

    身後忽一聲輕笑,頭在天外,尾在身後。

    狗兒未及回頭,眼前神光耀目,老爺急吸了一口氣,醒轉過來。

    眾人喜極而泣,皆伏地跪拜,也不知拜的空中哪個。

    狗兒這才瞧清來人。

    男的。高的。好看的。一看上去就想起什麼紫氣祥雲,仙樂飄飄的。

    暫時想到這麼多,又想起什麼,狗兒驚得尾巴都掉出來了,指著男子呼出一聲,主……人?

    男子一愣,皺了皺眉頭,眼前一亮,回了句,是……吧?

    問答對仗,連語氣都一樣一樣的。

    也不知幾世的幾世前,狗兒尚是人身時候,可是大戶人家的小童。古時詩書禮樂,隻富貴世家學得起,何況神仙道。狗兒的主人出身老好,院子老大,琴棋書畫學膩了,就學修仙,修著修著就升天了。大概吧,記不清了。

    男子瞥了眼一臉得意的呆頭道人,搖頭歎息,帶著狗兒遁出府去。

    哎,人心不古,真不是當年了。不是貪收,就是貪修。天眼未開之人,如何分辨真假,又怎會有那麼多遊手好閑之神仙,整日裏陪你修行,助你成仙。好好修的人沒了,連好好修的妖都沒了。你這般靠自身修成人身,不好功名的已經太少了。

    狗兒本有一堆話想問舊主,不料男子珍珠滾玉般清冷好聽,好似常年笑而不語的聲音,卻一直絮叨,插不進話,興致都沒了,一概嗯啊了事。

    隱約想起什麼,狗兒不禁嘟囔了句,主人當年分明沉靜得很。

    男子聽見,停下腳步與絮叨,忽問了一句,故鄉,現今如何了。

    狗兒擰著眉毛想了好久,道,不知,許久未歸了。

    男子微笑,我,送你歸去吧。

    這微笑,是真極輕微,極飄渺,也極好看的。

    微微一塵,天地山河。

    狗兒傻瞧著,尾巴一搖,嘴巴一溜,嗯啊。

    故鄉遠在千裏。兩人故意現了肉身,扮作尋常布衣,光靠兩條腿,緊趕慢趕,也得個把月。

    男子算著時間,也不趕。就是忙,時而消失一會兒。反似狗兒陪著他遊山玩水一遭。

    狗兒不問。修行不低,耳聰鼻靈,嗅得出追尋男子而來的各路危險氣息。

    男子依舊是沉靜的,隻是有時也會和狗兒講講。天上的趣事,地上的趣事。他說他認識很多人,幫過很多人,救過很多人,如今下來一看,卻隻剩他一個人。

    一開始講,便絮絮叨叨,好似要將之前沉靜時候全講回來。

    耳朵太好,生不如死。每逢如此,狗兒幹脆變回原形,拖著大尾巴趴在男子身邊,睡得昏天暗地。

    某次,狗兒醒來,正聽見男子邊摸狗毛邊講到上個百年戰火紛飛,生靈塗炭,攪動三界,以致現今混沌風氣,他卻立於九天,袖手旁觀。

    狗兒聽得腦漲,一個激靈。

    似聞見什麼,抬起腦袋,往男子腰間錦囊湊過鼻子。

    熟悉入骨,卻憶不起的氣息,隱隱不安。

    道了句,怎似還有另一人。

    話間對上男子視線,狗兒又是一個激靈。

    竟被男子溫柔飄渺的微笑,驚出一身冷汗。

    男子仍是笑著,卻不再威懾,悠悠開口。

    九天之上,十萬宮闕。曾有一人,唯有一人,看著我,對我說,我的心裏隻有兩樣東西。一是這天下,另一個,是我自己。

    狗兒皺眉,莫名難過。

    男子摸了摸大狗腦袋,笑出聲來。幸而,找到你陪我。你不會愛,我也不會。

    半月之後。

    草長鶯飛,春困得很。

    夜深,狗兒一抖耳朵驚醒,鞋都不及穿,奔向客棧隔壁房間。

    妖氣濃重,瘮人得緊。

    抬手正要拍門,門已自內開了。

    男子神清氣爽,撣撣衣塵,來一句,你忒晚了。

    狗兒眨眨眼,往裏一探。

    怪不得妖氣熟悉,躺在最前頭嗯哼的,不正是前幾日與狗兒為搶個饅頭而杠上的穿山甲精,怎的報仇還能進錯了房。

    再往裏,躺的四五個不認識,道行一看就比穿山甲高多了,卻沒一個能爬起來。

    男子但笑不語,回狗兒房裏休息,任由倒地不起的幾個自行離開的意思。

    狗兒斟茶道謝,男子卻沒接,道,我自助你,不必謝的。

    狗兒執意,男子隻得接過,也斟茶一杯,遞與狗兒,道,一路護你,若我有危,你可願相助。

    狗兒忙不迭接過、答應。

    男子笑了。難得有一絲絲真正舒心、安心的樣子。

    抬頭,窗扇半掩。月光明淨,格外寧神。

    置身月光之下,男子輕聲開口。

    不止一次地想,如今,人間隻剩我一人,我下來,又是為的什麼呢。當年他私自下界,該是滿心憤恨的吧。我卻沒有。狗兒,我沒有恨,我隻是急,卻不知怎麼辦。是要亡了他,還是任他亡了我守護千百年的天下。我隻能眼睜睜看著。立於九天,袖手旁觀。

    語聲很輕,很慢。

    似一個彈指百年的夢。

    狗兒記得。百年前,前朝國君剛愎自用,興兵天下,自鄰國擄回一名絕色女子,自此沉迷酒色,大造宮苑,荒廢國事,委政妖道,終至滅國。如今百姓雖遠不是安居樂業,總不再顛沛流離,每每提起當年暴君妖女,心有餘悸。

    而此百年,我遣他半魂受過,餘下亦蹉跎。不知如何處置,直到如今。

    說著,男子回頭,抬手,摸了摸狗兒腦袋。

    狗兒差男子一個半頭,摸著正好。

    掉出尾巴搖了搖,狗兒想問的又吞了回去。

    男子的聲音繼續傳來,如同歎息,聽得狗兒又莫名難過了。

    幸而與你同行一道。叫我想著,或許,我想要的,隻是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

    自遭了夜半暗算,男子加緊行程。

    臨近江淮,山林野趣,狗兒撲騰得不亦樂乎。

    夜宿山間老廟。老和尚獨住,分外熱情。

    狗兒玩累了,睡了半天,一睜眼,夕陽西斜,老和尚不在,男子亦不知何處去。

    隱覺林深處靈炁擾動,狗兒心下驚急。一路來妖魔愈發猖狂,怕是老妖化作和尚,找主人麻煩了。

    尋入深山,遠遠嗅出男子氣息,果與另一人近在一處。

    隱了氣息疾奔,風聲過耳,隻依稀聽見兩人對談,漸至清晰。

    男子笑道,我一路遊山玩水……樂趣,何況……有個伴。

    另一人道,尊上高位已久……對著我時,從未如此多話……尊上入世,本該……僅憑一隻狗,如何護得周全……穿山甲不過嘍囉,眾魔衝我而來……連累於你,你自找。

    這把聲音溫潤好聽,卻聽得狗兒暗驚。又是熟悉入骨,卻憶不起。

    再連連聽見尊上兩字,飽含戲謔,狗兒更是頭皮發麻,舊主究竟何方神聖。

    男子很少開口,幾乎隻是聽著,依舊笑,道,笨笨的,與你當年一般,挺可愛。

    另一人道,僅是如此?當日……故意掃蕩城中眾妖,引他出手救人……考他定力是真。

    男子沉頓良久,道,不為功名,至純至誠,亦與你當年一般。值得我行此一遭。

    此句甚輕,狗兒聽得卻清。

    另一人亦沉默,半晌道,那是他笨。

    一句說中狗兒所想。

    狗兒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離得近了,狗兒收住步伐,藏身樹後,小心靠近。

    第一眼,男子笑容,叫狗兒一呆。

    不是男子看著狗兒的笑容,也不是看著其他任何人的。

    有點淺,有點淡,有點隱憂,剩下滿是包容。

    狗兒沒看過。隻覺,該是男子九天之端,俯瞰這天下的笑容。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

    再見另一人。纖長背影。

    腿、手、肩、發。

    僅背影,便是很好看的。

    不知為何,狗兒心頭一顫。

    低頭看著自己的腿、手、肩、發。無法比擬,粗糙得不行,纖長架子還是在的。

    還未思索過來,驟而聽得那頭一聲怒喝,說了多少次不要你送,回去忙你的天地大事!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隨之靈炁紛湧,樹葉狂掃,狗兒心想壞了,趕忙現身撲上。

    卻隻及瞧見美人轉身。

    再一眼,美人並未造次,化作輕煙,徐徐遁入男子手心,琉璃瓶中。

    男子目光停留瓶上。笑容,淺淡得幾近於無。

    回頭,看向急忙衝出,又急忙頓住的狗兒。

    狗兒神思猶在方才一眼。

    美人轉身,匆匆一瞥。

    光幻之中,恍惚容顏。

    狗兒沒能瞧清。隻覺得,是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的。

    比主人還好看。

    骨骼眉宇,該是個男子。狗兒沒見過天女,卻不禁想,那人比起天女,定是毫不遜色。

    再想,這般好看的人,投作女胎,該是如何更好看了。

    隨之又想起,百年前,前朝國君擄回一名絕色女子,沉迷酒色,終至滅國。

    茫然抬眼,瞧見男子將琉璃瓶收回錦囊,置於腰間,行來。

    狗兒省起,上回於男子腰間嗅到的氣息,便是美人的。

    對上男子征詢目光。狗兒回神,一時語塞,狗毛都快打結了。

    男子苦笑道,你瞧見了。

    狗兒點頭,啜囁道,沒瞧清。

    男子怔了怔,也點了點頭,轉身,向古廟行去。

    狗兒跟在其後。

    遙遙,聽見老和尚呼喚兩人,狗兒應了聲。

    男子始終沉默。

    狗兒竟有些想念呱噪的舊主了,心熱口快,來了句,他不會傷你的。

    男子不答。

    狗兒加一句,可能,他隻是想要你看著他。

    男子頓步,回頭看他,道,為此,傷人所喜,奪人所好?這便是愛?

    狗兒不知。他不懂。

    此刻男子麵容淺淡,眼底是九天之端,俯瞰天下,卻被這天下傷得體無完膚。

    緩下神情,道,還是要謝他,教我看見這世間醜惡凶殘。教我去想,這不是愛。

    狗兒不禁道,那什麼是愛。

    男子苦笑,搖頭,或許是,為了所愛,而寧肯不叫他知道這愛吧。

    此一句,叫狗兒想了好久。自然也想不出個所以的。

    而兩人腳程,已至故土。

    入夏。

    回鄉第一日,未及探舊,便下起了雨。

    雨聲淅瀝,漸至瓢潑。

    客棧。入夜。

    憑窗遠望,男子掐指一算,竟微笑了。

    狗兒不解。妖風壓城,這還笑個什麼。

    未及問,已見男子瞧了他一眼,徑自出門。狗兒道是要出門麼,未聞回聲,忙尋雨具,追了出去。

    男子沐雨前行,縹緲禦風,狗兒隻能遠遠跟從,怎都追不上。

    出城,入山。

    萬千妖氣,最盛之處。

    狗兒急得不行。

    遠遠,聽得男子一聲,你可記得曾允諾,若我有危,定會相助。

    狗兒不及回答,已接過男子擲來錦囊,更急了。

    不理狗兒追問,男子自顧道,若不食言,替我護他周全,其中種種,此劫過後,你便知了。

    從容帶笑,掩於萬千妖風,淒厲呼嘯之中。

    隨之,黑雲壓頂,雷聲轟鳴,暴雨如注。

    頃刻之間,千魂齊哭,萬魔同吼。

    狗兒再看不見男子身影。

    他想開口,發不出聲。他想救人,不得動彈。從未如此地怕。

    何謂血雨腥風。

    驚恐之間,忽聞掌心瓷裂一聲,一道虹光如劍,直刺入混沌中央。

    光芒照耀之處,叫狗兒終能隱約瞧見,此刻男子撕皮裂骨,可怖模樣。

    恰怒雷轟頂,狗兒嘶聲尖叫,癱軟在地,冰涼顫抖,淚如泉湧。

    同一時,虹光化作人形,叫狗兒再次聽見那把熟悉入骨的聲音,帶了哭腔,大吼道,你不欠我!是我欠你!何苦欺我道是送我歸來受劫,又何苦替我承了萬魔噬骨!!

    劍氣排山,吼聲蓋鼓,生生將萬千妖氣逼退一丈。

    淚光朦朧,狗兒看不清男子麵容,隻隔得再遠,都聽得男子艱難道,是你何苦了。隻餘半魂,被我禁錮百年,你使不動神器,鬥不過他們的。

    但你可以!一天至尊,為何不出手!

    聞言,男子思索了好一會兒,終對美人招了招手。

    且戰且退,美人立於男子身側。近處所見,頓時血紅雙目。

    男子殘破身軀,吃力抬手,撫上美人臉頰。

    笑容卻在那一刻,不再輕微飄渺。

    看著美人,溫柔似千鈞。

    開口。

    為了,送君千裏,共存天地。

    道完,掰過美人下巴,湊近唇齒。

    劍光暫頓,妖風急卷,叫狗兒瞧不清,兩人的臉頰,究竟是貼上了沒。

    最後一眼,是男子自虹光黑霧的縫隙中瞧向狗兒,輕道了句,唔,還是少了一個人呢。

    語聲太輕,狗兒聽不清,也聽不懂。

    風雨大作,便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雲開,月明。

    狗兒仍呆坐。

    目光所及,一片狼藉。終也雲消霧散,什麼都不剩了。

    遙遙,還能瞧見個歲月侵蝕的土堆,得有百年,連塊姓什名誰的木牌都不曾立。

    虹光嫋嫋。

    狗兒收在手心的琉璃瓶,不知何時躺在了土堆之上。

    自裏頭,嫋嫋虹光失了封鎖,再成人形。

    美人獨立,亦受了些傷,看向狗兒。

    若非危急時刻,被男子再次封入瓶中,怕連形都沒有了。

    機緣種種,兩人終得好好對視,目光各自一震。

    幹淨與邋遢,分明同一張臉。

    千百年前,大戶人家。少主詩書皆長,修仙有成,獨攜小童,一道升天,相伴千年。

    美人頓悟,苦笑一聲,指著土堆,輕道,前朝禍國殃民,擾動三界的妖女,便是我了。托胎故土,收服了多少男人,卻被偶然受我恩惠的小宮女,冒死收的屍,千裏埋的骨。人死,債還欠著,為我鼓動禍害,傷亡不瞑的三界眾生怨氣太重,哪怕他收我回天,分了我半魂投作畜生,也避不過。若我與你來受萬魔噬骨,怕真要魂飛魄散,重歸天地。不願他見到我那般可怖模樣,才一路威嚇,勸他放手,可親見他替我受劫,卻恨不能以身換身,隻求他安好。

    長長敘說,狗兒不答。腦子不好,他還在想。天仙托胎,怪不得他天賦異稟,早成人形。

    美人繼續道,他深以為我當年下界,是心懷憤恨,報複與他。倒也沒錯。他卻不知,我不僅想要他看著我,還想知道,若我身為女子,是否就足夠美,足夠媚,足夠入得他的眼。若我傾了他的天下,空出來的位置,是否能容得下一個我。

    狗兒笑笑,道了句,怕也不能。

    美人也笑了,你想通了,我的半魂。

    狗兒道,他說送我歸來,卻原來,我,或說我們,才是他的送歸人。

    美人紅了眼睛,點頭。

    半晌,開口,他道你至純至誠,值得他行此一遭。他早有決意,一路考驗你我,也考驗他自己。

    狗兒道,你是識神,你記得的,我都不記得。

    美人歎息,你與他相處時光,亦是我求之不得,而我記得的,過一會兒,你便記得了。

    狗兒想起男子話語,其中種種,此劫過後,你便知了。

    恩怨已了,禁錮已失,半魂自合。

    美人垂眸,聲音悠遠,道,合魂之後,這個從前的我,便不在了。

    狗兒點頭。

    美人忽道,他說的對。我的確不會愛。才至此地。

    狗兒想起男子話語,幸而,你不會愛,我也不會。

    抬眼,對上美人含淚目光。

    美人微笑,如此時雲消雨霽,月華清透,洞穿千年。

    所謂執迷不悟,悟起來,也不過片刻之間。

    繼續道,夠了。竟還肯犧牲色相,圓我一夢,真夠了。幸好,他也不愛。

    笑間,淚水撲朔而下。

    狗兒眼眶幹澀,卻沒有淚。

    更是卻突地極想開口,道一句,他愛。

    立於九天,袖手旁觀。或許不是愛。

    絮絮叨叨,好似要將之前沉靜時候全講回來。或許不是愛。

    要的不隻是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而是已不願守著這天下,卻隻剩他一人。或許不是愛。

    被這天下傷得體無完膚,更願為一人,連體與膚都不要了。或許仍不是愛。

    可狗兒要如何告訴美人,當他破禁而出,抵死相救,當男子的笑容刹那之間,溫柔似千鈞。便是愛了吧。

    狗兒想,果真愛之一詞,不關聰敏愚鈍。如他少了些識神,竟也曉得了。

    可狗兒終究未開口。

    因為男子曾道,或許是,為了所愛,而寧肯不叫他知道這愛。

    你倒是不必太擔心他。憑他之資質地位,應是早有安排,下界輪回幾番,自當回歸天上。

    聽見此句,狗兒應了一聲。

    看著美人唇邊帶笑,安然閉目,漸成虛影,虹光飛舞,融入他身上。

    美人最後的聲音靜靜響起,徐徐收尾。

    他說,送君千裏,共存天地。那咱們,便伴君天地,不求朝夕吧。

    狗兒眼眶一熱,卻依舊落不下淚。再應了一聲。

    前塵舊事,過往雲煙,曆曆在目。

    一點點安寧,一點點喜樂。

    狗兒多想告訴男子,你會愛了,愚笨如我,竟也會了。

    愛著曾經癡狂,或曾經愚鈍的自己。愛著曾經的自己,心上的人。

    微笑。

    也是笑得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的。

    一念落定,萬緣斷去,凡骨褪盡。

    天光頓開,仙樂香花,重歸天上。

    百年之後。

    不再喚作狗兒,仍是那個狗兒。

    銀絲素紗,纖長獨立。

    身前,九天之上,雲端深處。

    身後,十萬宮闕,留待一人。

    他知曉,今日,將有紫氣彩霞,迎歸故主。

    宮中上下,格外收拾停當。

    繁花錦簇,草木鬱鬱,皆是舊主所好。

    身邊幼獸互相鬧騰。是他自天庭各處集來,像極凡間犬類,隻更機靈可愛。

    他記得,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

    如今,是多了些的狗,大了些的院子,長了些的生生世世。

    他記得,送君千裏,共存天地。那咱們,便伴君天地,不求朝夕。

    如今,遙遙仙樂齊鳴,紫霞輝映。

    眼眶如炙,微笑。

    轉身。

    安排妥當。相伴天地,不必相見的所在,還是很多的。

    忽聞汪嗚一聲。

    回頭,一隻幼獸啃住他袖子不讓走,另幾隻見狀撲上,叼衣的叼衣,抱腿的抱腿,任他如何哄勸威嚇,搖著尾巴就是不鬆口。

    水汪汪的眼睛不時瞅瞅他,似被拋棄,無辜得很。

    不知為何,叫他反複想起那一句,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

    脫不開身,瞧向另一頭,已是仙樂紫霞,騰升而近,又急又笑。

    拉扯之間,突地跳出另一句,唔,還是少了一個人呢。

    當時的他聽不清,也聽不懂。

    如今的他,呆愣片刻,忽而在幼獸撲騰間,笑出了聲。

    一聲。再一聲。

    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唔,還是少了一個人呢。

    落不下的淚,終於奪眶。

    紫霞輝映之中,近可望見宮門前頭,人獸正撲鬧。

    男子微笑了。

    這微笑,是真極輕微,極飄渺,也極好看的。

    微微一塵,天地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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