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89 更新時間：15-08-30 23:57
何子越沒有否認，而是再次躬身拱手：“末將多謝仙人，大恩實在無以為報。”
如此坦坦然，反是崇念不知該說什麼了。做都做了，要怪也隻能怪自己。
“何將軍也不必報什麼了，你聽話點跟我走就好了……我帶你回你來的那個世界。”
“是，聽憑仙人吩咐。”何子越滿口答應，死灰死灰的眼望著崇念幾乎要湧出幾滴渾濁粘稠形似淚水的液體，簡直是寫滿了誠摯，緊接著卻又一轉話鋒，“可否請仙人再等我一個時辰，我想……看到這一場戰的勝利。”
好麼，這還蹬鼻子上臉了……
崇念簡直有點被這位何將軍滿眼誠摯的厚臉皮搞到哭笑不得，點頭答應：“好好，隨你罷。”
反正這場戰的勝利，是南陳軍的無疑了。
埋伏南陳軍隊內的叛徒已被葛副將除去，將計就計引北戎軍入甕中，兵行奇險招，將之盡數殲滅。而何子越利用他救葛副將，也成功了。
也或許事態沒那麼嚴重。從地底冒出來的那些個無常裏沒有一個是準備著要勾葛副將魂魄的樣子，或許本來葛副將就是命不該絕於此處。
崇念也隻好這麼自我安慰。
暮色至，南陳軍終得勝利，狂風卷瓢潑的暴雨衝刷著血色蔓延的戰場。
陰魂原來是會哭的麼，他看到何子越泛灰的雙眼含著淚光閃爍，不似之前那般渾濁不明的未知液體，而是滿含幽涼的哀意，定定地望著那被數枝長槍刺穿的葛副將的身體。
這一場戰，大敗北戎，南陳犧牲更不下千百……包括葛副將。
地下，天上，黑白無常們揮舞閃著陰冷寒光的勾魂索，牢牢圈住地上的陰魂。
葛副將從身體中緩緩走出，身體帶著半透明的死灰色，勾魂索眨眼間已鎖上了他的脖頸與雙手。他的眼神混沌了片刻，焦距漸漸定在了站在數步外的何子越。
“老葛……”何子越開口。
“……何將軍。”葛副將怔怔然，目光一瞬大慟。飄在他身後的黑無常頗有耐心，未催促。
葛副將向站在何子越身後的崇念看了一眼。
“何將軍您……原來將軍真的不是這裏的人。”
崇念不是無常，裝束自然不是黑白無常的模樣，大約仙人的氣場也與冥府無常大為不同，何子越的脖頸雙手更沒有被勾魂索所束縛。這一眼，他已明白。
“……抱歉，老葛。”何子越語帶愧疚。
無言片刻，繼而葛副將大笑釋然，“這輩子結識將軍，是葛某最大的幸運。壯誌未酬身已死，卻也無可奈何了。此世再遺憾也是結束了，待來世再求報國罷！何將軍，後會……無期了。”
“老葛，後會……無期。”
何子越的話還未落，黑無常拉動勾魂索，魂已驀然消失於血染的土地之下。
何子越在原地怔然靜立，片刻後，轉回身，渾濁的眼中，執念已漸消弭，他張開沒有下頜的唇，止不住腦袋輕晃：“仙人，走吧。”
崇念點頭，緩緩抬手，祭出轉鷺燈，雨水斜打，穿過轉鷺燈燈麵滲透出的一片赤紅光芒，光芒中，浮現五彩如幻的燈畫一一急速地閃過。
——最初，是一人從白色高樓墜下，鮮血將白大褂染紅……下一瞬，是到了一處古色古香的老宅院之中，一眾太醫恭賀將軍夫人喜添麟兒，而大廳簷下，仍掛著喪事的白幔。
在此界出生時，何子越是一位將軍的遺腹子。
從黃毛小兒，到英朗少年，再到威風凜凜的將軍，沙場征戰。
渾身浴血的男人，胸腔已被數支利箭貫穿，可雙手仍死死抱住敵將，嘴死死咬住敵將的手，不讓對方舉起弩機。
直到他的頭顱被揮刀砍下，連帶著敵將的那一隻手，鮮血噴濺入他圓睜著的眼中，帶著強烈的遺憾和不甘。
壯誌未酬身已死。
最後一幕閃過，是葛將軍坐在他的墓前，杯酒還酹於地，而他坐在葛將軍身邊。是他初成遊魂時的場景。
轉鷺燈轉，一世事盡，魂去離天。
空留了轉鷺燈上一閃而過的壯闊殘像，那是名為何子越的異世之魂在此界生活過的印記，那之中的風景，是風沙雲湧，鐵騎萬千，金戈凜然。
轉鷺燈隻剩了最後的一點光亮，何子越的魂隨著轉鷺燈漸滅也漸淡去。
燈滅盡，周遭徹底陷入一片黑暗。
隻聽得見自己成了仙人後那堪堪多餘的呼吸與心跳聲。
他猛然發覺不對。此處並非是到了彼岸的人界，但究竟是哪裏，他根本分辨不出。
腳底傳來密密麻麻的窸窣聲，像是有千萬條蟲子在爬，聲音越來越大，大到塞滿整個胸腔，震得靈息阻滯，雙耳聾聵……
“崇念！”一聲呼喊自頭頂穿透不知何時變得僵硬的身體，英氣淩厲，帶著暖暖的溫度，化開為冰寒裹縛的靈息。
他抬起頭，見竟是玄衣墨發的瑛掌事踏風而來，劍眉下鳳眸炯炯如炬，長劍指處，如無數潮湧的黑蟲潰散奔逃。
“穩住仙息！”落在他身後的瑛厲聲道。
瑛抬掌分別在他的左右肩拍打一下，一股極細的暖意如細流，刹那流遍各處經脈。沉沉黑暗的周遭漸漸浮現無數光點，如天河星子，銀光彙聚，照亮他們現在所在的地方。
腳底是怪石嶙峋，流霧彌漫，四麵八方不知延伸向何處，頭頂則是一片虛空，暗沉如淵無垠無邊。沒有人界的氣息，也沒有天界的氣息，幽幽蕩蕩，落無落處。
他試探著想走出一步，右腳才剛剛抬起來肩膀就被瑛掌事用力拽住。
“別動！”瑛掌事的聲音嚴厲不容辯駁，“此處是界隙，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複。”
是了，他聽江臨說，顧名思義不屬於任何一界，是界之間相連混沌尚未成形的地帶，說不準何處一個踏錯就陷入時空亂流，穿越事小，嚴重的仙骨無存，總之是仙神也須小心。
他剛穩定下來的仙息又亂了一下，深吸一口氣，轉頭看向瑛掌事：“掌事大人，現在該如何做？”
俊朗好看的臉上偏偏是眉頭緊鎖、薄唇緊抿、目光寒冽，比崇念初見到他時那副苦大仇深的程度還要深許多。
不過這時崇念也沒空閑去猜測或腹誹什麼了。
人有直覺，更遑論仙，他仙息穩定下來，便也發覺這周遭實在是讓他莫名從骨子裏透出一種無根無著的懼意，滲著絲絲的涼意，比無數毒蛇呲牙吐著信子還可怕，至少那還看得見摸得著……
瑛這時才鬆開緊抓他肩膀的手，幽邃寒冽的目光瞥他一眼，複又回到那一片無垠虛空之中，沉聲道：“深吸一口氣，回膻中。數著呼吸，別亂。”
他依言照做，盡量平心靜氣，呼吸輕緩而穩……
可不一會兒他平穩的呼吸就被打亂了——不知道為什麼瑛掌事竟從身後抱住了他，雙手相扣鎖在他的腰上，力道不輕不重，可正正好鎖住他的動作，令他動彈不得。
察覺到懷中人氣息亂了的瑛停了心中念到一半的訣，語氣便有些不耐煩：“我在念出去的訣。若是半路氣息亂了，我可幫不了你。”
“……”崇念愣了又愣，才反應過來瑛掌事說的是什麼，頓時便有些不好意思，忙道：“我知道了。多……多謝掌事大人。”
瑛再沒說什麼，等了片刻，懷中人確實不動了，氣息也穩了，便再開始默念仙訣。
崇念覺得有熱氣順著身後瑛掌事貼著他後背的地方傳過來，正覺經脈舒暢，忽一刹巨熱猛地襲過來便有些受不了，皺眉一閉眼一睜眼，醒來已是到了人界。
是在一片荒郊，遠處有高樓林立、霓虹燈火，看來是到了何子越穿越前生活的時代。
不是何子越摔下去的地方，更不是在醫院病房。
何子越的身體就躺在他腳邊不遠，身上的白大褂幾乎要被血染成了紅色。臉色鐵灰，已是斷了氣。
可等了半天，也不見有無常來。
瑛掌事就冷著個臉站在他身邊，也不言語。
他猶豫了下，走到何子越的身邊，蹲下來，伸出手在他的額前感應了一下。
這一感應，大驚，何子越的身體裏，竟隻剩了幾縷殘魂。
“瑛掌事……”他一下失神慌了手腳，不知是哪裏出了錯，祭出轉鷺燈，可轉鷺燈赤紅的燈麵下光芒早熄滅了。
瑛三兩步走到他身後，神情沒有絲毫觸動：“他的魂被陰虺吃得差不多了。”
崇念盯著何子越的臉，盯了許久，在那邊殘破不全的臉，在這邊模樣看得很是清楚，隻除了一樣蒙著層生者已去的死灰色。半晌，他才在心中嚼出瑛掌事的話是什麼意思。
這何子越的魂，是被一種叫做陰虺的東西吃掉了。
“瑛掌事，什麼是陰虺？”他問，聲音有些沙啞。
“一種靈蟲，多生活在陰間或是界隙，喜吞人魂魄，初時未覺，覺時已晚。若是勢眾，便是仙神的魂也傷得。”瑛掌事解釋道，語氣仍是冷冽，“就是你在那邊見過的那些黑蟲子。”
原來那些黑蟲子叫做陰虺。原來何子越引他去救葛副將，何子越自己的魂便被陰虺侵噬了不止一次。以至於此。
而他到底仙力不足。仙力本就弱，被陰虺弄了兩遭，更是又削弱不少。以至於此。
他護了大半天功夫的何子越，轉鷺燈引魂至半路，還是被陰虺拖到界隙中去，魂給吃了個差不離……
“你不必自責，這陰虺來得蹊蹺，但也可能隻是碰巧。你管不了。說到底還是他的因緣就到此了。”瑛掌事開口，冷冽的語氣硬生生的，聽在崇念耳朵裏，自然是半點安慰作用也沒有。
正這時，何子越身體邊上忽然冒出了一股黑煙，眨眼間一個黑無常從地下冒了出來，丟出勾魂索，將何子越身體裏的那幾縷殘魂也給勾了出來。
崇念盯著那青煙一縷般的殘魂，咬了咬牙。這裏已沒他可以做的了，縱然是心裏不痛快，也沒法子。
那玄衣高帽的黑無常睜著全黑的眼，向瑛輕點了下頭致意，其實也就是陰沉黯黑五官生硬如刀刻一樣的臉麵無表情地扯了一下嘴角，頭上戴著的那頂高高長長的玄黑帽子連帶著向一邊側了下。
幾乎就在黑無常勾著魂消失的同時，破空而來一聲：“掌事大人！”
是個嘹亮極有穿透力的童音。
“牧歸？你怎麼來了？”崇念抬頭看著踏空而來的牧歸，驚訝道。
瑛一臉嚴肅：“你來做什麼？”
“原來是來救這小子啊……”牧歸落地，視線飄到崇念的身上，又飄回自己的腳尖，小聲嘀嘀咕咕，閉了嘴又是乖到不能再乖的樣子，然後眨了眨眼才抬頭再看向瑛掌事，一雙眼多了些水汪汪的效果：“掌事大人適才在吩咐事嘛，還沒吩咐完就走了。牧歸想肯定是緊急的事嘛，就追著來看能不能幫上忙。”
崇念看看牧歸，又看看瑛掌事，又看回牧歸，到嘴邊的話到底還是沒有問出來。
既然是轉鷺司的掌事，有法子知道自己的下屬們都在哪裏做什麼自然是不奇怪的。瑛掌事不喜歡他歸不喜歡，但看著屬下去送死自然又是另一回事了。
回天界轉鷺司的路上，牧歸踏著頗神氣糾糾的小步子，在崇念邊上說個不停：“……一不小心就會有惡鬼或者其他妖物趁機侵占，尤其仙力弱的時候。也有隻為侵噬魂魄的，凡人魂魄經過穿越之後，本就更易解散，身死陽魄散散而陰魂無所依，更易為妖鬼惡魔給侵噬了。也有為借此移魂之機逃往彼界去的，不論躲避本應有的劫數，還是逃避各界的懲處。”
崇念有一句沒一句地聽著，直到聽到牧歸說：“為阻止這些發生，有的時候也會進行戰鬥。”
崇念這時才低頭看他一眼，隨口問：“那，勾魂索，或者斬魄刀……之類的武器有嗎？”
說實話剛才瑛掌事是如何就退了那些陰虺，他隻看見是手裏拿了一柄長劍。或許同時還念了什麼口訣？
牧歸張口剛要回答，大步走在最前的瑛掌事卻忽然停了腳步，轉回身，直麵對著崇念，劈頭就是一句：“你還不會任何仙訣？”
“……嗯。”崇念心裏一驚一跳，點了點頭，心說這到了轉鷺司以後也沒人教我啊。雖說自己原來是東海籍的，可他關於東海真是半點記憶都沒有的，記得的，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和死亡有關的那些破爛事兒。
瑛掌事沒有說話，就那麼定定看著他，看了足有十幾秒，看得他心裏都有些發毛了，才忽然開口道：“那我教你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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