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321 更新時間：16-06-26 15:25
浮鶴靈散後的某一日，他從人界回到轉鷺司，躺在浮鶴院子裏原來娑羅樹的位置，睡著了。
他做了個很長卻又短如片刻虛幻的夢。他夢見自己還是條小螭的時候，背上載著浮鶴，正在天際翱翔。
他笑，浮鶴也跟著他笑。
他載著背上的浮鶴飛過重重的山巒，飛過浩渺的大海，飛過川河，飛過雪山，飛過穀地中人的聚落，飛過萬裏無雲的晴空，飛過厚重濕沉的烏雲，飛過電閃雷鳴的大雨，飛過如漫天星塵飄散的雪夜。
夢很長很長，他在夢中無時不期許著不要醒來，最好就這麼永遠夢下去，永遠不要醒來。
可偏偏，在夢裏，浮鶴在他背上忽然彎下腰來，雙手輕放在他的頸上，貼著他的身子，嘴湊近他的耳朵，說了句什麼，風聲獵獵刮過耳邊，他一下沒聽清，便想轉頭去問，卻眼皮一跳自己就睜開了。
他忽然想起來，夢裏浮鶴要對他說話的情景是真的發生過。這一次是在夢裏，他還是沒聽清，那時浮鶴對他說了什麼。
他隻記得那時浮鶴的語氣很是溫柔，比平時還要溫柔上千萬倍。
無風的天界忽然刮過了一陣風，他恍然聽見樹葉窸窣的聲音，似乎娑羅樹還在，呢喃如人耳語。
他抬手摸了摸冰涼的臉，淚痕未幹，指尖觸到眼角，又有溫熱的液體倏然滾出，無法抑止。
小靈不在了，但小界壺還在。
小壺界裏有一個角落，他想隻有他一人能夠發現。那是浮鶴為他留下的，在壺界內，空無一人的白石城外，一座荒山內，有流水臨淵，樹木蔥鬱，與他記憶中他們曾一起生活過的地方一模一樣。
竹林小舍中，有一間屋，裏邊放滿了幾千年來，浮鶴為他親手縫製的衣裳，從古到現代，適合他的可能不適合他的，他能想到的所有款式，幾乎都在裏麵。
每次他來都會忍不住想笑，尤其看到那些很能顯示浮鶴有時“超凡脫俗”的審美的衣物時。
每一劫的漫長歲月中，浮鶴一針一線親手縫製。
他帶著酒，躲過了恢複活蹦亂跳的江臨，一個人來到了後溪。在江臨醒來之後，但凡沒有下人界去，沈倚便寸步不離地跟著江臨，他要避開江臨的注意倒也方便得很。
他的手腕上也沒有了小黑。但他猜，如果小黑存在的話，應該還在牧歸的那一麵養著許多符獸的牆壁之上。
後溪，懸浮星海之上的上古神跡廢墟，依然是那樣空曠而荒涼的模樣。不過在他醒來後的天界，靈裂穀不在後溪，而是和七淨池一起，都在司刑司內。江樓仍是司刑司的主司，仍對浮鶴懷抱著不可言說的執著，在浮鶴失蹤之後幾乎每日都要來轉鷺司跑上一圈，但是每次都是不出意料的一無所獲。
司玄司的紫域後來又來找過他一次，不是他上次醒來後見到的那個似乎知道點什麼的紫域，而是最初見到的那個有點傲慢的孔雀。孔雀紫域告知了司玄司對浮鶴失蹤一案的調查結果，結果是沒有結果：是靈散了元寂了，還是離開天界去了別處，無從判斷。
關於崇念如何“重生”的事則是隻字未提，似乎天界自動忽略了這件事，明明在萬年前崇念就該死得一幹二淨。盡管這樣看來，瑛的受罰變成了莫名其妙。
他在廢棄的石頭浮島間行走著，未曾發覺時，周邊已隻剩了一片浩瀚星辰。
他走到了星海之中，舉目隻見無數的繁星閃爍，渺無邊際。
十數步之外，星光彙聚而成的一個飄忽不定的人形，正注視著他。
他放慢了腳步，看著那個人形慢慢化作了浮鶴的模樣。
隻微微的一驚，連一瞬的恍惚也不曾，“你，是天帝麼？“崇念遲疑著問了出來。
縹緲無息，與四周融為一體，毫無分別。
“四方天帝是由盤古大神的神識融合天地靈氣化作，在漫長的過去，都已化歸天地。”對方張口道，“吾名‘蓮井’，天帝餘下的一抹靈氣，留於此處的守衛罷了。”
“這又是哪兒？”崇念問。
“此處便是蓮井，原為補天之石煉造之井。”蓮井說道，“蓮井不在六界之內，亦非六界之隙。雖未加封印，然從外部無跡可尋，更不論進入其中。”
“那是你找我來的了？”
“非也，”蓮井說道，“若是上古神裔，因緣巧合誤闖入之，也並非不可。”
崇念卻是有些不信，“誤闖？也總有個緣由罷？”
“你可知當初補天的緣起麼？”蓮井問。
崇念搖頭。
“吾也不知，”蓮井微眯著眼睛笑了笑，“吾隻知，因時間緊迫，先由眾神以神力結成靈網縛住天的破口，補天石的煉造之井就在其中。”
“說是補天之井，這蓮井，其實也是一座神塚。”蓮井繼續道，“龍骨，長纓鏈劍，都算是葬於此處。你能走到這裏，可能也與此有關罷。”
既是神塚，崇念望著腳下的無盡星辰，“他們都不會回來了，對嗎？”
蓮井像是完全沒理解他的問題，微微偏頭，看著他，沒有說話。
對天帝神識與蓮井靈氣化成的蓮井神靈而言，這是個並無意義的問題。像歸墟盡頭的扶桑神木，本就在六界時空與常理之外。
浮鶴，過去的白塵，原也是那樣的存在。那麼，會不會……
“你在看誰？”蓮井問定定地注視著自己的崇念。
“你為何會是他的模樣？”崇念反問。
“西天有雲，‘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蓮井道，“你看到的，或是未發生，或都已發生。”
將蓮井的話在腦袋裏繞了好幾遍，大概是符合了自己的猜測。
“你也是他？”崇念問。
蓮井輕輕地笑了，食指輕輕抵唇，輕聲道：“不可說。”
“你不是他。”崇念又道。
浮鶴已靈散，他所處的時空已有了不可言說的變化。而眼前的蓮井，總不至於是這世上唯一一個可能與浮鶴一模一樣的那一個，娑羅雙樹中的另一位。
“從穿越離開的那一刹開始，他便已動了不該動的欲念。”蓮井道，“他不該逃。”
最後一個逃字被加了重。
“總不至於他逃了，釋迦就無法在娑羅雙樹下入滅成佛了？”
“天道變幻，也不可說是不該。”蓮井道，“但六界有別，時空有序，逆而行之，不可。”
“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該再存在了麼？”崇念問，“那為何當初又要留他？”
蓮井避而未答，而是道：“界隙若再不穩下去，一切恐怕都將重歸於混沌。”
崇念也不再執著於這個問題，浮鶴自西天而來，留在東方，或許有天帝的意思，或許是天帝不曾注意，也或許是天帝也無法幹涉。
崇念問：“你究竟是誰？”
“又何必問？”蓮井輕笑搖頭，伸手手背輕輕在崇念的額前拍了拍，轉瞬又化歸為萬千道星光，再無處可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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