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889 更新時間：23-06-02 09:58
梧桐樹仿若高入雲霄，可以獨自撐起一片天地，枝葉鬱鬱蔥蔥，灑下滿地破碎的陰影，斑駁婆娑。
也許是心有牽掛，陌塵的涅槃提前結束，他一睜開眼睛，就看到了穿過茂密枝葉的溫暖的晨曦。某一刻，突然飄起了雪，五六月的天氣，竟然下了雪。
難怪明明下著雪，他卻覺得溫暖。
真的好溫暖，讓他腦海裏突然閃過一幕幕溫暖畫麵，可惜速度太快，快到他無法捕捉畫麵的內容。
那些畫麵就像此刻飄下的雪花，融入世界，然後消逝不見。
唯有最後那一張帶血的笑臉，在腦海裏發光發熱，然後慢慢融化，變成細細的光點消逝在識海裏。
身後的宮殿還在燃燒，卻已經是一片殘垣斷壁，根本看不出昨日之前它是如何的富麗堂皇。
當然，此刻的陌塵完全沒有閑餘去回想它前不久的金碧輝煌。
雪還在下，鵝毛一般，軟軟的，輕飄飄的，落在麵頰上有些癢。
陌塵起身，看著眼前毀於一旦的宮殿，突然有幾分成敗不過一抷黃土的釋然。可是，那黃土下掩蓋著的，卻永遠無法讓他忘懷。
一切都沒有了。
一切都消失不見了。
連梧桐……也沒了。
他眼睜睜看著梧桐咳出一口口的血，他怎麼都堵不住，然後他眼睜睜化為光點消失在他的懷裏……他甚至還能感覺到那刺眼的鮮血濺到臉頰時的滾燙，他還能感覺到梧桐的手撫摸著他的臉頰時的溫柔，這一切簡直灼傷了他的心，讓他痛不欲生。
梧桐……
陌塵轉身，仰麵望著梧桐樹，麵上突然閃過幾分痛苦，而後消逝不見。
仿佛，人還是那個人，世界，也還是那個世界，卻有什麼悄悄地變了。
可是，到底有什麼變了呢？
梧桐枝葉的翠綠倒映在陌塵眼裏，陌塵突然眼眶酸澀，有什麼模糊了視線。
他抬手捂住雙眼，卻還是仰麵透過指縫望著梧桐樹隨著晨風搖曳的枝葉。
梧桐，你要我相信你，你說你從來沒有騙過我。可是，你這一次就騙了我，而且是用你的一生來騙我。值得嗎？梧桐，值得嗎？這唯一的一次騙我，卻要騙我一輩子嗎？梧桐，你這個騙子……可是梧桐，我現在就已經開始想你這個騙子了，怎麼辦……
宮殿最終燃燒殆盡，被層層大雪掩蓋住，仿佛連帶著其中的罪孽也一起雪洗了。
然而，有些東西，是不管怎樣都掩蓋不了的。踉蹌轉身，陌塵留下一處空寂，在雪地上踏出一串孤獨的腳印，伴著鮮紅的血跡。
涅槃之時他聽到了，他依稀聽到天後說他的身上有忘塵，會漸漸忘記一些的事。
可是忘塵其實對他不起作用，也許他還是會帶著他們之間的回憶活著。
他們之間的回憶是他最不願忘記的珍貴的記憶。
陌塵想:梧桐，你的良苦用心恐怕要被辜負了。
他喃喃道：“分離其實並不可怕，可怕的，是今後的漫長歲月裏，再也感受不到你的溫暖，再也尋不到你的蹤跡。”
“梧桐，說好的白頭偕老，到了最後，你成全我的卻是天各一方。”
雪花忽忽地落下，落了滿頭滿肩，仿佛真的白了頭。然而仔細一看，那被雪花慢慢覆蓋的頭發，已經完全變成了銀白色，從發根蔓延到發尾，仿佛一瞬間，又仿佛是亙古。
風卷起長發，把上麵的雪花無情吹落，徹底露出完全變成了銀白色的發。
陌塵站在懸崖邊，閉著眼睛，任由冰涼的雪花撲麵而來。
從崖下吹來的風，鼓動他的衣袍，染血的衣袍帶著快要永遠消逝的、熟悉的氣息。他整個人仿佛要融化在風雪裏。
身旁有棵不知名的枯樹，彎曲的樹枝從崖邊伸上來。陌塵蹲在崖邊，把頭埋進自己的袍擺裏，深深地嗅了一下。
其實他隻是一隻經過兩次涅槃的鳳凰而已，他的承受能力還沒有自以為的那樣強大。
嗬，涅槃……他的涅槃，就是梧桐啊！他注定過不了這個涅槃，注定無法永生。
梧桐……
陌塵仰頭，任由雪花落進眼裏，明明沒有哭，卻有什麼滾燙的東西從他的眼眶滑落，打在雪地上，把雪層熔出一個個窟窿。
坑坑窪窪，窟窟窿窿，千瘡百孔，裂痕斑斑，就如同他此刻的心。
陌塵脫力一般仰麵倒下，渾身散發出的濃鬱的絕望，把他與世界隔開。
“梧桐，你萬事都為別人考慮，連退路都為我想好了，你可真是了不起啊！”
“可是！你怎麼就沒有想過，失去你之後我會有多痛苦呢？梧桐，我忘不了你，真的。”
“這滾滾紅塵，千百年後唯有我記得你來過……”白色的雪花落在他的眼眸裏，卻仿佛沾染了寂靜的黑。
“梧桐，你看，現在我連去陪你的後路都被斷了，如若我也不存在了，那就再也沒有人記得你了……”
梧桐樹的枝葉上很快也覆了白雪，一陣風帶動枝丫，雪團簌簌落下，陌塵不由自主地閉了閉眼，再睜開卻是滿眼的茫然。
梧桐是誰？陌塵突然爬起來，抖落了一身還沒有沾染上他的溫暖的雪花。
陌塵不知道，梧桐還給他下了斷念，一旦和忘塵融合，就會形成比忘塵厲害千倍萬倍的東西——斷望。哪怕陌塵不受忘塵影響，也絕對會受到斷望的影響。梧桐狠起來，比誰都狠，他確實連陌塵的後路都想好了，他不願陌塵難受，於是一不做不二休把陌塵從遇到他起的記憶都清除了，連帶著唯一可以證明他來過這人世，深深愛著陌塵的回憶也一並抹殺了……
梧桐很善良，但狠心起來，卻比誰都狠。他可以讓陌塵親眼看著他化為光點消散在雪中，也可以把陌塵記憶裏關於他的一切都抹殺掉。
誰又能說，這不是因為愛呢？可是這愛，未免也太沉重了些。
陌塵扶著腦袋爬起來，對自己渾身的痛莫名其妙，側頭看著旁邊那棵梧桐樹，他皺起眉頭。
梧桐？就是指那種梧桐樹嗎？那倒是了，他本來就是鳳凰。鳳棲梧，本就是亙古不變的傳說。陌塵想直接飛到梧桐樹上，卻發現自己體內法力已經接近殆盡，他疑惑不已，這才發現自己渾身是血。
他低頭，就看到了地上的一串串血跡，頭發垂落下來，竟然是銀白色的！陌塵拈起一縷左看右看，怎麼就白了頭？
明明前不久才接到恒宇清君的冊封，怎麼自己突然就到了這裏？還白了頭？難不成被封為元君之後睡一覺都有瞬移的作用？
不過這頭發變成了銀白色還挺好看的。
陌塵搖了搖頭，慢步走到梧桐樹下，仰頭望著翠綠的枝葉，突然覺得臉頰冰涼，伸手一抹，竟已是淚流滿麵。
奇怪，為什麼會淚流滿麵？難道是激動嗎？這樣想著，陌塵直接用盡全力躍到了梧桐樹丫上，可是他又立即摔了下來。
待站穩他摸了摸胸口，麵帶疑惑。怎麼會這麼難過呢？難道是自己本能的不喜歡這棵梧桐樹？這棵梧桐樹不是自己的？
是了，每一隻鳳凰，一生都隻能棲息在同一棵梧桐樹上，來來去去，走走停停，永遠都隻有那麼一棵梧桐樹屬於自己，幾萬年陪著自己。
也幸好，總有那麼一棵梧桐樹是屬於自己的。可惜這棵很明顯不是，這棵梧桐樹不但不會讓他開心快樂，反而會讓他心痛難忍。陌塵遺憾搖頭，下一刻又打起了精神。他想，這棵不是，那屬於他的梧桐樹肯定在其他地方，他得去找。
於是，就是萬餘年的奔波和尋找。燃起希望，又失望；然後又燃起希望，又失望……如此反複，陌塵卻從來沒有絕望過。因為他相信，他一定會找到屬於自己的梧桐樹，隻屬於自己的，獨一無二的。
後來的某一天，他突然想起祈隕山上那棵唯一的會讓他難過的梧桐樹，他立即就上了山打算再試試，可是山上並沒有梧桐樹，就像一切都是他的幻想。他心裏懷著幾分遺憾幾分懷疑，腳步遲疑地下了山，又開始了毫不停息地尋尋覓覓。
三月春雨，纏纏綿綿，有人撐著傘從陌塵身邊走過，是兩個年輕書生，在竊竊私語，仿佛在爭執著什麼。陌塵依稀之間聽到其中一個人歎息一般道——那段傳說，也許是真的。鳳棲梧，鳳棲梧，其實鳳凰也曾經等了他的梧桐幾萬年吧……
陌塵停下腳步，有些怔忡。
正在這時，一個綠衣少年撐著傘走到了橋頭，正往這邊行來。陌塵伸手捂住心口，他能感覺到裏麵有力的跳動，遊動著悲傷和難過，又充滿了歡喜和滿足。十分矛盾，也很折磨人。
目不轉睛地望著橋上撐著傘的綠衣少年，陌塵心裏道——不是等，是找。那找了多少年了呢？
陌塵不知道。他隻知道，這些年的一切，和這一刻比起來，都值得了。
曾經有人說過，一切好事情的發生，大都不是純粹的幸運，因為有了曾經的苦心經營，才會有之後的偶然相遇。陌塵用他無數年的苦心經營，換來了如今的橋頭偶遇。
一次，就夠了。
一次，也便值得了。
那少年撐著傘快步過來，把傘移到陌塵頭頂，仰頭問他，“你怎麼不避雨？”似曾相識的感覺，讓他忍不住多管閑事。那種仿佛虧欠眼前人幾生幾世的愧疚，讓他打心眼兒裏心疼眼前人。他一直知道自己心軟，可是從來沒有軟到對著陌生人也這般多管閑事的地步。也許，這個人是特別的？少年忍不住在心裏問自己。
可惜並沒有答案。
一切，鬼使神差。
陌塵嘴唇蠕動，半晌，卻道：“你不是替我遮了嗎？”
多久沒有揚起嘴角了？陌塵心裏問自己。
並沒有答案。
他心裏有個聲音在叫囂，在狂喜。
終於找到了，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是啊，值得了。陌塵微笑著，握住少年撐傘的手。
少年紅了耳根，卻並沒有躲開。
雨突然變大，嘩啦啦打在傘麵上，發出響亮的聲音。四周圍彌漫起水汽，濕濕的，軟軟的，卻又沉甸甸地壓在心頭，讓人心口微微酸澀。周圍並不安靜，甚至因為下雨，可以說是喧嘩，雨打在傘麵的聲音，猝不及防到處避雨的人們的抱怨聲，雨落在水麵上的聲音，然而在這喧嘩吵鬧中，少年卻無比清楚地聽到眼前人說出的話，然後麵頰飛起一抹紅暈。
眼前人道：“梧桐，我終於找到你了。你是屬於我一個人的梧桐。”
即便忘記了一切，心也會不由自主地產生空缺，逼著人去尋找，逼著人掙紮，逼著人找出路，就像要逼著人找到解藥似的，絲毫不肯放鬆。然後，當找到了解藥，心裏的空缺也就被醫好，那仿佛油然而生，卻又仿佛亙古不變的滿足，自心底深處蔓延，直至心尖上，讓人打心眼兒裏歡喜，簡直忍不住喜極而泣。
這，就是心。
裏麵或填滿了陰謀，或生滿了詭計；或陰暗無比，或光明坦蕩；或三心二意，或深情不移；或執著，或死沉；或貪婪，或無私……但有一點大多總是相似的——情。
這，是心的最弱，也是心的最強。
可以輕易殺死一個絕世高手，也可以輕易拯救一個螻蟻殘弱。
情，總被說成最複雜的，其實卻很簡單。複雜的，永遠是心。
然而，如此複雜難懂的心，卻會被情左右，會因其狂喜，會因其加快跳動速度；也會因其惆悵，會因其痛苦不堪。
最複雜的，到了極致，偏偏也是最簡單的。
心如此，情亦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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