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84 更新時間:15-02-27 16:39
一
赤鱲角。
戴深色口罩的男人低頭看了一次手表。他穿一件黑色大衣,灰色格紋的混紡圍巾隨意繞過頸彎,鬆鬆垮垮搭在胸前。頭發剛剪過,後頸的頭發推得很短,低頭看表的時候露出柔和的頸部線條。
時間是2013年12月28號淩晨5:37。透過候機大廳的玻璃牆,可以看到遠處擺渡車散發開來的橙色燈光。稍微近一點的地方兩名地勤低頭交談,走過的地麵濕漉漉的,才下過雨。如果這個時間你碰巧也在47號登機口,那麼你一定會注意到他。不僅僅因為他頻頻看手表的動作,他抬頭的時候眼睛會習慣性地凝視前方,仿佛那裏站著他的情人或者母親,這個動作在幾分鍾後由一個輕微的皺眉結束,他重新低下頭,縮回圍巾裏,閉上眼睛似乎在補眠。
事實上程楓已經有40多個小時沒睡覺了。坐在這裏之前他從酒精中醒來,洗完澡看著鏡子裏自己新長出來的胡渣,決定離開香港。然後他像往常一樣去上班,Linda來得比他晚,手裏托著一杯星巴克。
“作為一個還在哺乳期的媽媽,你應該少喝咖啡。”
“所以我買的cappuccino,但其實我兒子已經不怎麼需要……哺乳了。”她把身上的大衣脫下來,順手搭在椅背上,程楓看看她,她又接著說:“上個星期我在上海,回來他就已經隻需要喝奶粉了。可是昨晚半夜他又哭,沒完沒了,每次這樣,youknow,都會讓我覺得能剩下半條命真不容易。”
抱歉,接下來恐怕會讓你覺得,那半條命也要不剩了。程楓看著Linda擰在一起的表情時,的確是這麼想的。
那天他加班到夜裏九點多,最後一封工作郵件發出去後他才站起來,把桌上自己的東西都收進了一個紙箱。這個紙箱沒有跟著他一起被帶走,而是被放在32樓的衛生間。程楓用腳尖碰了碰紙箱的邊緣,裏麵是他兩年多以來習慣了抬頭就看見的東西,文件夾和本子是MUJI的,大大小小占了很多地方,還有半杯喝剩的咖啡粉,馬克杯,公司台曆——也就這麼多。
更早一些的時候,準確的說是Linda下班的時候,她每天有一個小時的哺乳假,但真正能做到的也就是不留在辦公室額外加班。
“作為你的項目夥伴我竟然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你知道我雖然怨恨你一走了之……”Linda靠在門口,用高跟鞋的鞋尖點著地。她今天化的妝不算濃,修得很細的眉毛下麵眼妝最突出,大概是為了蓋住黑眼圈,“但是,”程楓站起來走到她跟前,她才繼續說:“如果早點告訴我,還能給你踐個行。”
“也是才拿的主意。”Linda眼眶有點紅,聽到他說這句話反而笑了,她提著手提,伸手抱他的時候包鏈從肩上滑到肘彎,“Anyway,Iwillmissyou。”
Iwillmissyou——如果不是已經發生了,程楓很難想象早年一貫剽悍的Linda會紅著眼眶說:我會想念你。其實這幾年他在香港,“也還真不能算虛度。”他說完,一杯酒就喝了幹淨。Carol拉拉他的袖子,示意他少喝點。
程楓酒精過敏,這在眾人看來簡直就跟看15歲男孩還沒斷奶一樣稀奇。很多時候,就像社交教科書裏寫的那樣,他們出門在外跑項目,總免不了沾上酒。酒局上笑臉喝到肝腸寸斷,然後深夜裏去醫院洗胃,過敏長出來的紅疹子被包裹進第二天的高級西裝。大多數時候,他對這樣的生活感到合理且滿意,雖然這裏麵真真假假有幾分並不可知。
關機前上海打來電話,程楓接起來,此時登機口已經打開,他拉著一個不大的行李箱慢慢踱過去,燈光驟然變暗,就像忽然入夜一般。原來光線不刺眼,黑暗才使人睜不開眼,更加困倦。
林東在電話裏說幫他找到一處房子,老房子,在南倉街那一塊。程楓在腦子裏想了想名字,隨後發現對這個地方並無印象。他的整個童年和少年時代都在南邊一個靠海的城市度過,對那裏印象倒是比較深,還能記起幼時住過的房屋,街道,甚至一個轉角處的石磚。
就如同,他此時坐的這個位置一樣。商務艙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在他背後的右邊形成一個角落。程楓把折疊整齊的毛毯打開蓋在身上,終於縮在角落裏匆匆忙忙地睡過去。他太需要一段長時間的睡眠,而這幾乎衝淡了他對於即將回到上海的喜悅,或者說,離開香港的一點遺憾。
“為什麼要走呢?”謝閔臣咂了一口咖啡,程楓看著他這個動作,忽然想到他其實一直是挑剔的,對於咖啡,浴室裏的洗浴乳,襯衣熨燙的角度,以及自己。
“香港這麼大,你還擔心再遇到我?”他幾乎是笑著說這句話,像更多時候的溫柔齟齬,但是程楓卻歎了口氣,隨後他聽見自己說:“我從不擔心這個。”
但是又不能控製自己去抱有希望——雖然時間一久,這種希望越來越淡,幾乎已經快要辨不清虛實——這樣子下去,香港就再不是一個好地方。所以這當然隻是一個關於陳年舊事的夢,關於再遇見的可能,他們的對話,都是他短暫飛行中的一個單人默劇,導演和編劇甚至不是他自己。他在講完這句話後醒來,窗外是明朗的日空和雲絮。程楓就著窗外看了片刻,抬起手來看時間,手卻在顫抖。
“需要幫忙嗎?”鄰座的人或許是一個醫生。像他們這樣的人職業病如此,但合適的時候就真的能夠救死扶傷,不過現在他倒是不怎麼需要。
程楓的視線從自己的手上移開,看到對方正看著自己,而並不是將注意力放在自己的手上——出於禮貌的注視,而為了避免讓自己尷尬,他甚至刻意不去看他的手。“對陌生人的紳士教養”,在想到這個詞的同時程楓露出一個充滿生氣的笑容。
“沒事,謝謝。”
男人聽到他這樣說,輕輕點點頭,轉過身去。程楓這才注意到他開著手提在辦公,密密麻麻的ppt頁麵,程楓隻看了一眼,嘴角就不經意微揚起來,心說原來是同行。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男人側過臉注視著他:
“不然幫你叫一杯水?”聲音沉沉的,陳述的語氣,同樣一句話放在其他人身上也許會變成“工作信息,請勿觀賞”,或者“閑人勿近”,總之是一樣叫你不要看了的意思。
“不好意思。”程楓笑起來,隨後又立即補充一句:“不用了,謝謝。”說完他埋首整理搭在胸前的毛毯,然後偏回靠背上。
也許能再睡一覺,遇一個完全不同的夢。他這樣子想著,果然就再也沒有睡著。降落的過程中機身有幾次顛簸,窗外,如果湊過去仔細看也許就能看見大概的陸地輪廓,甚至城市裏的高樓和街區道路,不過他沒心思去看。他在腦子裏回想了一下林東給他的地址,隨即想到自己那一大家子人,這個時候,也許已經在他的新住處折騰出來一桌子飯菜了。
房子在南倉街,出門是被樹蔭覆蓋遮了天的單行道,他站在樓下等,不多時門便從裏麵打開。林東作為他的表兄一定是深得父輩喜愛的,所以他們在上海的一家人都會來為自己接風。他還來不及給自己一前一後兩個想法梳理出邏輯關聯,就被母親拉著帶進了門。
兩層的老樓房,樓下是711和一家咖啡廳的鋪麵,樓上兩戶人,他的這套房鄰著外麵的街道,陽台伸出去接住樹蔭。對於餐桌上其樂融融的場景程楓感到異常溫馨,同時他也想到或許對麵住著的就是他的某個姨母或者舅舅,也有可能這其實是父母瞞著他辦下的房產。血緣的羈絆,天下父母心,他想著和林東碰了一下杯。
接下來的幾天程楓無事可做,在他母親的提議下一起去IKEA買家具。當然她的意思是買一些餐具,幾把椅子,最多再買幾個簡單組裝的櫃子,但當她看到自家兒子站在兩米多寬的床前仔細琢磨時,她開始反省是不是應該由自己和老伴把東西買好,讓店裏直接給他送過去。畢竟,他家兒子從小就愛弄一些在她看來根本不需要的東西回家。
但在程楓看來,床是一定要買的,借的房子裏配的床是張一米五的舊席夢思,夜裏翻身的時候總有響聲。而他現在正在看的床寬兩米二,矮矮的,坐下去時就像坐在幼時的小板凳上,得曲著腿。他坐在床沿邊仰起頭朝老太太笑,像很多年前放課後坐在自家門前的台階上吃冰,等她回家開門時一樣。老太太看著這一幕,思緒就回到了那個時候,小小的少年背書包。而在她幾乎是紅著眼眶把注意力收回來時,曾經的那個小少年已經在遠處和店員交頭接耳了。
房間果然如她母親所說,采光很好,上午10點到11點的光景大片的陽光灑進屋子,明亮幹淨。陽台外麵大片種植的是梧桐樹,到冬天枯的厲害,一部分葉子飄進陽台。有時候程楓站在陽台上抽煙,葉子掉下來仿若什麼重物一樣,使得他的頭一縮。日子一閑下來,程楓就表現出了他身上多年來不曾減退的折騰精神,他在一家健身會所辦了年卡,加入了一個自由騎行的俱樂部,還報了烹飪班的短期課程,甚至回家取來大學時代用過的小提琴,準備重操舊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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