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83 更新時間:15-02-28 21:53
杭州之夏,蟬鳴灌耳,湖麵上的一簇簇菡萏最是嬌豔。一條紅鯉從無數的碧葉中竄了出來,卻仿佛耐不住脫離水麵失去呼吸的苦痛,“倏”地一下隱入不見,水麵上漂起一片破碎的鱗片。
我站立在西湖不遠處的高亭中,含淚望著遠方綿延的山巒。金山寺的鍾磬一聲一聲,敲擊著我的五髒六腑,撕裂般的痛楚依然綿綿不絕襲來。
身後一聲長歎,梅香將一條蘭花絲帕遞入我手中。“你這是何苦?”
我搖頭歎道:“這便是夙命,此生既然無緣作父子,便為師徒也好!”
“我原本想妹妹雖然得不到他的心,得了他的血脈也算是一生的寄托,可是妹妹卻仍然讓唯一的骨肉鈑依佛門,到如今我終於想透,原來妹妹是要斷絕了自己在人世間的執念……也罷,讓他作為弟子去侍奉師尊如父,也算是圓了今生的緣分……”梅香點頭,淚水順頰而淌。
對於年僅七歲的清平,早早受戒追隨佛陀,並非是我狠心,而是若不斷了我在這世間唯一的羈絆,我怕自己終究會忍不住,破了他一代高德修為。將此生長恨化為淺薄與鄙俗,那才是毀了他,毀了這盛世乾坤無數芸芸眾生的信仰與敬慕,最後自己也會在眾人的憤怒與聲討中魂飛魄散。
再繼續留戀讓人生死相許的情愛,這個世間將不會再有禦賜金缽的佛印大師,將會演變成為一個兩敗俱傷的傳奇,我也將成為千夫所指的紅顏禍水。我與他,將永遠在茫茫人海中不再相問、相見,來生亦不會聚首。
許是我從前的罪孽深重,佛陀才將我唯一的骨肉收了回去,送還於他身邊。而他,將永遠不知道伴隨身邊的弟子雲空是他的嫡親骨肉。
這個秘密,將隨時光掩埋在青山綠水中。而我,終將成為孤獨的所在。
……
金山寺的香火鼎盛,來來往往的香客絡繹不絕。
傳說中的金山寺住持佛印大師時而嬉笑談論,時而嚴謹著書,他先有逼人的才氣,後有眾人難以望其項背的高修,座下的義天、德延、淨悟也是出類拔萃的人物,是一位讓百姓津津樂道卻又敬仰無限的一代奇僧。朝佛的百姓,無不以能見到他真顏為榮。隻可惜,他近年卻深居簡出,極少有外人能見。
有人說,自從他的生平好友蘇子瞻被貶往惠州出仕,兩人不能與往日一般嬉笑人生,又不再鴻雁傳書,便收了那閑散輕狂的凡心,一心研譯佛法,造福百姓。
也有人說,佛印大師被朝廷敕令著書立說,已經漸通三明六道,修為日臻佳境,自然也與以往不同。
“謝謝夫人施舍,小僧定當將夫人的名諱刻於功德碑……”不遠處,梅香一如既往地添了香油錢。
如今的她,已不再是當年風月坊中受人擺布的歌女了,而是翰林家的當家主母。那老翰林已經故去,膝下隻有一幼子無力支撐家業。她依靠自己的才智,通過多年的辛勞磨礪,竟將老翰林的商鋪做得風聲水起。這次與我一同回家鄉來,半是為我,半是為了在杭州開一家綢緞莊的分號。
我依舊蒙上麵紗,循著寺中的一股嫋嫋上升的青煙,朝寺院內的一條僻靜小路走去。兩側的細竹隨風搖曳,悉梭的聲音恍如隔世傳來的梵音,將渾濁的心境緩緩撥開。
過了竹林,又是一陣陣藥香沁入鼻孔,眼前豁然是一片栽種了三七、杜仲、赤勺、當歸等中藥材的藥圃。一座簡陋的僧舍下,一位衣衫不整的年輕僧人正在手忙腳亂地往灶下添柴火,藥鍋中的熱氣嫋嫋上旋,將那年輕僧人的麵容虛無成一個模糊的影像。
“小師傅,你在為誰煎藥?”我看著那年輕僧人濃重的眉毛,不知為什麼,心中油然生起一種不舍。
那年輕僧人忽然發現了我的存在,怔了一下,趕緊抹了把頭上的汗水,臉上頓時被手中的碳染黑了一片。
“小僧的師尊最近染了風寒,咳嗽不止,小僧不如師兄們佛法造詣深厚,隻有躲在這裏為師尊煎幾副湯藥盡心而已……請問施主有需要小僧幫忙的事嗎?”那年輕僧人雙手合十,念著佛號,麵有羞澀地問道。
“哦,不,請問小師傅的師尊是……”看他不過十六、七歲的樣子,不知道是師承哪位高僧門下。
“小僧雲空,是本寺主持佛印大師最後收的徒弟,所以小僧的道行實在是太淺,隻會做些種植花草和燒水打飯的事情……”
看著他那雙晶亮的雙瞳中迸射著我所熟悉的靈氣與悟性,我的手指漸漸失去了知覺。原來佛祖如是,有緣自會相見。
淚水再一次潸潸而下。
“施主,你怎麼了?”他扶住我搖搖欲墜的身軀,慌亂地喊著。
我睜開雙目,看著他的一切。頭發、膚頸、眉毛、額頭,無一不是我的一切。當年我生下他時,正是他父親任金山寺院住持之日,絕望的我便賭氣喝下了鶴頂紅,險些喪命,得淨月師太的救治才會重生。而我的孩子清平被淨月師太托養在寺院。十七年了,我竟不知道我的孩兒長得是如此英俊模樣。
“沒……什麼……”我伸出手指,摸向他帶著戒疤的頭部。他雖驚疑,卻沒有拒絕我,“我隻是覺得小師傅這麼年輕,竟然是佛印大師的高足,心生豔羨而已……”
“是麼?”他靦腆地笑了笑,“可惜我缺少慧根……所以今生恐怕無法達到我師尊的境界……”
“不需要……”我看著他,篤定地說,“人並非生來就具有慧根,即便是前朝的玄奘大師,當初不過也隻是一個隨時悉聽師尊教誨的小沙彌,他隻是隨著學問的積累,將自身卑微的願望一步步搭建,直到通過畢生的努力終成宏圖理想……而今你所做的,侍奉師尊湯藥,便是最好的課業。假以時日,你也會成為德高望重的大師……”
他仿佛覺悟了什麼,麵色沉斂,朝我深深一拜:“謝謝施主,小僧受教了……”
看著他破舊的僧袖有些裂痕,我的口鼻微微一酸:“小師傅,佛門四大皆空,斷情絕愛,沒有盡頭的勞碌,不覺得苦麼?”
他的麵色忽然提了起來:“我師尊說,眾生皆苦。苦與不苦,隻是心裏的感覺,並非俗世中吃不飽、穿不暖、見不得親人的苦,隻要覺得心裏不苦,那眼中的、心裏的苦自然也就不再是苦……小僧之所以還沒有完全超然,當然是修為不夠的緣故,怪不得別人……”
我的心漸漸湧上一份哀痛,這孩子居然……居然一點兒都不貪戀俗世的情感,難道我真的將他送上了他應該走的路?
“施主,小僧要給師尊送藥去了……”他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捏住那燙燙的鍋柄,將藥汁緩緩過濾到一隻細瓷碗內封好,並將藥渣埋入牆角僻靜之處。
我將臉上的淚拭落,伸出手,想繼續抓住他的袍袖,再看看他的模樣,卻發現雙腿已經僵直,再也踱不出一步。
“你師尊他……”
“我師尊他近日來深夜常常失眠,除了譯釋佛經,就是對著一柄竹骨扇不語……真是奇怪……人都說他本性詼諧,是彌勒轉世,可小僧怎麼就覺得他的神色總是那麼說不出來的落寞……”雲空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朝我合掌說,“施主,小僧今天失言了……請施主莫怪……”
竹骨扇?我的嘴唇一陣冰冷,頓時如滾雷劈空般震驚。
“那竹骨扇寫的可是‘晤歌’兩字?”
他本來已經轉身,聽到這裏,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施主怎麼知道?”
我……我……我的渾身顫抖起來,眼前竟然出現一朵朵白色的蓮瓣,霞光中如無數的蝶兒漫天而來。
“施主,你可還好?”他雙手因捧著師尊的藥湯,隻能急急地問候。
我揮了揮手,說道:“小師傅,你去忙吧!我可能有些累了,在這裏休憩片刻就好……”
“這……那……施主先行自便,小僧先將師尊的藥送過去,再晚了就涼了……”他看我神態還算鎮定,心稍稍放下來。
我點頭,不語。緩緩坐在一張石凳上,看他瘦弱的身軀漸漸消失在綠色的竹林中。
就在他消失的那一刻,我幾乎想違背自己的誓言,將他緊緊抱住,告訴他我是他的母親,是來救他脫離這一望無涯的苦行的使者。我不忍他將自己的一生都埋入這清燈古佛的執念中,甚至將靈魂都楔入這永不凋謝的蓮花台座上。
可是,我終究沒有伸出那隻將他拉回俗世的手。
而他的父親可是真的將我忘卻?那‘晤歌’二字由我親自寫上,那兩個字牽扯著我和他一生的孽緣。
鋪天蓋地的霞光忽然又閃成一片,那無數的蓮瓣忽然加快了力道,飛旋著鑽入我的雙瞳。再繼續看著遠方,蓮瓣化為無數把尖刀,帶著無邊的恨意,朝我的身,我的眼,我的四肢百骸席卷而來。
遙遠的記憶也如鋒利的刀,將我的信念與勇氣一點點割開,將往事前生的思念與愛戀紮入胸膛,直到沒有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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