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見龍在田  第四章 討滿檄文

章節字數:10148  更新時間:15-03-14 1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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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日月如梭,寒來暑往,袁大剛師徒在村子裏度過了又是五六個春秋,當年收下的第一、二兩批學生已經訓練完畢,有的留下來任教,有的被袁大剛踢到組建不久的“青龍軍”裏做軍官,有的被派到情報組織“天眼”裏做了間諜,收集各個方麵的信息,有的被安排到建立在月球和火星的工廠和實驗室裏做技術人員和工人。

    在袁大剛師徒的努力下(其實大部分工作都是由衛淩雲做的,袁大剛這貨懶,平時隻下命令,做甩手掌櫃——衛淩雲語錄),整個山東全境都被青龍軍占領,然後由在袁大剛的主持下搞起了土改,改革了教育方式,整個山東在袁大剛(其實還是衛淩雲出了大力)的治理之下,整個山東欣欣向榮,平整、寬闊的街道、高聳入雲的樓房,還有臉上始終都帶著笑容的人們,天上時不時飛過一隊隊的飛車,省中心的起飛平台上擺滿了從月球上建立的重汙染工廠裏帶回來商品,不時地有大型的運輸飛船降落和起飛。在城郊,青龍軍們每天都在進行嚴格的訓練,由於在一開始,袁大剛發現過人的受教育程度非常的低,所以在招兵時沒有提太高的標準,僅僅在體能上定下了比較嚴格的準則,同時在全省進行了普遍的義務教育,短短的五年時間,袁大剛師徒培養了大批擁有小學及初中基礎知識的教師,在全省建立了上千所小學,整個山東的適齡兒童在袁大剛的強製之下全部都在小學裏收到了較為良好的教育,總之,袁大剛師徒將整個山東完完全帶入了後世的現代化生活。但是這些事情在高科技手段嚴密的封鎖之下,外國及清廷竟然沒有得到任何一點兒消息,所以至今為止,雙方還是相安無事,但是袁大剛創立的“通天教”卻是蔓延全國,在中國上下收錄了數萬名教眾,還引起了道光老兒的注意,甚至道光這貨還曾經邀請過通天教當中一個地位較高的教徒進宮麵聖,當中表演法術,在觀看過那個教徒表演了騰雲駕霧的本領之後,道光得意的感歎:“自古以來凡帝王求仙者,莫不半途而廢,或因術士無能,或因求道之不堅,今朕得通天教,必表裏如一,求得金丹大道,真如魚得水也。”於是冊封通天教為國教,封袁大剛為國師,主張天下各個宗教,通天教在民間的聲望更加鼎盛,而袁大剛的名字更為民眾熟知。

    而遠在山東的袁大剛聽到了這個消息時,當時就樂了:“還國教?還國師?這個韃子皇帝傻不傻啊?勞資弄這個宗教就是為了造他們韃子的反,現在倒好,被他們同流合汙了。”

    麵對袁大剛的嗤之以鼻,元蕊一臉的鄙視:“得了便宜還賣乖,現在正是收攏民心造反的好時機,再過個兩三年,鴉片戰爭就要發生了,你不著急?”

    袁大剛摸摸鼻子:“現在還不行,你知道我在改革山東的時候發現了什麼嗎?”

    “說說看?”

    “整個山東底層的老百姓全部都是麻木不仁,為什麼?因為這幾百年來滿清統治者們為了更好地奴役我們,對我們潛移默化的進行了類似於後世日本侵略者式的奴化教育,比如說三跪九叩這個禮節,上古的時候,中國人是席地而坐的,坐在自己的腿上。這樣無論是君臣,無論席子的好壞,大家大致上是相當的,無所謂誰給誰跪的道理。因為要跪一起跪。

    那麼要表示區別怎麼辦呢,下對上,就是席地而坐的時候,頭彎下去,這是拜,上對下的話表示認真,則是直起身,即所謂“長跪”。如果不尊敬,就是現在的普通坐法,所謂“長跪”。

    到隋唐,漸漸坐在椅子上了。因為唐代比較的君臣一體。所以大家基本上都坐到了椅子上。大臣要表示尊敬,就從椅子上站起來。

    再加上,唐到五代,古代貴族階層消失,平民階層興起。這當然不是壞事。但卻造成了一個問題,就是這些出身低士大夫,常常有些小家子氣,不象唐初出身世家大姓的大臣,覺得和皇帝平起平坐很正常。於是宋代,大臣就不是坐在椅子上,而是站著了。後來宋亡,文天祥被解到大都,忽必烈要他跪,他說“南揖北跪”,跪是你們胡人的風俗,我們“南人”是作揖的。這就說明,我們漢人本無三跪九叩之禮,但是滿清為了奴化我們,特別創造出了“三跪九叩”這樣的奴才禮節,長此以往,我們的民族性格在方方麵麵的打擊和削弱下還能剩下多少?管中窺豹,所以,山東的現象可以折射出全國目前的現象,為了能夠讓國人驚醒,我決定從現在開始造反,但是絕不能速度太快,怎麼著也得等到圓明園被燒掉,甲午戰爭打完了在將國家從沉淪中救起。”

    “你晚動一天,國人就要多受一天的苦。”

    “受苦?”袁大剛嗤笑出聲,“國人現在還沒睜眼看世界,怎麼會覺得自己在受苦?隻有等到列強們將我們最後的一塊遮羞布也扯下,他們才懂得什麼叫做國家,什麼叫做民族。”

    “你的意思是說,中國人都是麻木不仁的?”

    “至少現在是,經過滿清的奴化教育之後,我們的民族脊梁已經被打斷了,為什麼孫中山的革命理論是出現在甲午戰爭之後而不是現在?很簡單,因為即使經過了兩次鴉片戰爭,國人仍然還會覺得自己使除了西方列強以外的天朝上國,想要讓他們覺醒,就必須將他們從溫暖的大床上丟到冰冷的海水裏浸泡一番,隻有這樣,才能將國人的魂魄聚到一起,建立起一個強大的國家。”

    “好吧,那你為什麼又要準備現在就開始造反?”

    “你不覺得等到甲午戰爭都打完了以後就太晚了嗎?到那個時候還有什麼時間去搞教育、搞工業、提升國力?”

    “。。。。。。,那好吧,你現在決定怎麼做?”

    “發檄文,傳檄天下,說明哥們兒造反的原因和必要性,順道氣一氣那個滿人的狗皇帝。”

    。。。。。。。。。。。。。。。。。。。。。。。。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歲在庚寅,通天教立,主袁大剛,與天贖漢;想建奴入關之初,占我江山,戮我子民,建奴者,本居關外荒蠻之地,生於窮山,存於惡水,性及惡且貪,天妒漢人,使之內鬥,方使建奴據我河山愈數百年之久,溯明末,揚州十日時,建奴偽王多鐸者,縱奴兵汝城,屠我百姓者甚眾:己酉夏四月十四日督鎮史可法從白洋河失守,蹌蹌奔揚州,閉城禦敵。至二十四日未破城前,禁門之內各有兵守;予住宅新城東,楊姓將守焉。吏卒碁置,予宅寓有二卒,左右鄰舍亦然,踐踏無所不至;供給日費錢千餘,將不能繼。不得已,共謀為主者觴。予更謬為恭敬,酬好漸洽。主者喜,誡卒稍遠去。主者喜音律、善琵琶,思得名妓以娛軍暇。是夕,邀予飲,滿擬縱歡;忽督鎮以寸紙至,主者覽之色變,遽登城,餘眾亦散去。

    越次早,督鎮牌諭至,內有「一人當之,不累百姓」之語;聞者莫不感泣。又傳巡軍小捷,人人加額焉。午後,有姻氏自瓜洲來,避興平伯逃兵(興平伯,高傑也;督鎮檄之,出城遠避);予婦緣久別,相見唏噓。而大兵入城之語,已有一二為予言者。予急出,詢諸人,或曰:靖南侯黃得功援兵至。旋觀城上守城者,尚嚴整。再至市上,人言洶洶,披發跣足者繼塵而至。問之,心急口喘,莫知所對。忽數十騎自北而南,奔騰狼狽,勢如波湧;中擁一人,則督鎮也。蓋奔東城,外兵逼近,不能出;欲奔南關,故由此。是時,始知敵兵入城無疑矣。突有一騎自南而北,撤韁緩步,仰麵哀號;馬前二卒,依依轡首不舍。至今猶然在目,恨未傳其姓字也。騎稍遠,守城丁紛紛下竄,棄胄拋戈,有碎首折脛者;回視城櫓已一空矣。先是,督鎮以城狹,炮不得展;城垛設一板,前置城徑、後接民居,使有餘地得便安置。至是,工未畢;敵兵操弧先登者,白刃亂下。守城兵互相擁擠,前路逼塞,皆奔;所置木板,匐匐扳援,得及民屋。新板不固,托足即傾;人如落葉,死者十八、九。其及屋者,足踏瓦裂,皆作劍戟相擊聲;又如雨雹挾彈,鏗然、鞫然,四響不絕。屋中人惶駭而出,不知所為;而堂室內外、深至寢闥,皆守城兵民緣屋下者,惶惶覓隙潛匿,主人弗能嗬止。外廂比屋閉戶,人煙屏息。予廳後麵城牆,從牕隙外覷,見城上兵循南而西,步武嚴整,淋雨亦不少紊,疑為節製之師,心稍定。忽叩門聲急,則鄰人相約共迎王師,設案焚香,示不敢抗。予知事已不濟如此,然不能拂眾議,姑連應曰:唯唯。於是,改換服色,引領而待。良久不至,予複至後牕窺城上,則隊伍稍疏,或行或止。俄見有擁婦女雜行其間,服飾皆揚俗。予始大駭,還語婦曰:兵入城,倘有不測,爾當自裁。婦曰:諾。有金若幹,付汝收藏;我輩休想複生人世矣。涕泣交下,盡出金付予。值鄉人進,急呼曰:至矣!至矣!予趨出,望北來數騎皆按轡徐行,遇迎王師者即俯首若有所語。是時,人自為守,往來不通;雖相達咫尺,而聲息莫聞。迄稍近,始知為逐戶索金也。然意頗不奢,稍有所得,即置不問;或有不應,雖操刀相向,尚不及人(後乃知有捐金萬兩相獻而卒受斃者,揚人導之也)。次及予門,一騎獨指予,呼後騎曰:為我索此藍衣者。後騎方舍轡而予已飛遁矣,後騎遂棄餘上馬去。予心計曰:我粗服類鄉人,何獨欲予?予弟至、予兄亦至,因同謀曰:此居左右皆富賈,彼亦將富賈視我,奈何!遂急從僻徑,托伯兄弟扶婦女,冒雨至仲兄宅。仲兄宅在何家墳後,肘腋皆窶貧居也。予獨留後以觀動靜。俄而伯兄至,曰:中衢血濺矣。留此待□,予伯仲生死一處,亦可不恨。予遂奉先人神主,偕兄至仲兄宅。當是時,兩兄、一弟、一嫂、一侄又一婦、一子、二外姨、一內弟,同避仲兄家。天漸暮,大兵殺人聲已徹門外,因乘屋暫避;雨尤甚大,數人共擁一氈,絲發皆濕透。門外哀痛之聲,悚耳懾魄。延至夜靜,乃敢扳簷下屋,敲火炊食。城中四周火起,近者十餘處、遠者不計其數,赤光相映如霞電,烞聲轟耳不絕;隱隱又聞擊楚聲,哀風淒切,慘不可狀。飯熟,相顧驚憂,淚下不能下箸,亦不能設一謀。予婦取前金碎之,分為四,兄弟各藏其一,髻履衣帶內皆有;婦又覓一破衲舊履,為分換訖,遂張目達旦。是夜也,有鳥在空中如笙篁聲,又如小兒啼哭聲,如在人首不遠;詢諸人,皆聞之。二十六日,頃之,火勢稍息,天亦漸明;複乘高升屋躲避,已有十數人伏天溝內。忽東廂一人緣牆直上,一卒持刃隨之,追如飛。望見予眾,隨舍所追而奔予。予惶迫,即下竄;兄繼之、弟又繼之,走百餘步而後止。自此,遂與婦子相失,不複知其生死矣。諸黠卒恐避匿者多,給眾人以安民符節,不誅;匿者競出從之。共集至五、六十,婦女參半。兄謂予曰:我落落四人,或遇悍卒,終不能免。不若投彼大群,勢眾則易避;即不幸亦生死相聚,不恨也。當是時,方寸已亂,更不知何為救生良策;共曰:唯唯。相與就之。領此者,三滿卒也;搜予兄弟金皆盡,獨遺予未搜。忽來婦人,內有呼予者;視之,乃餘友朱書兄之二妾也。予急止之。二妾皆散發露肉,足深入泥中沒脛。一妾猶抱一女,卒鞭而擲之泥中,旋即驅走。一卒提刀前導、一卒橫槊後逐,一卒居中或左或右,以防逃逸。數十人如驅牛羊,稍不前,即加捶撻,或即殺之。諸婦女長索係頸,累累如貫珠;一步一跌,遍身泥土。滿地皆嬰兒,或襯馬蹄、或籍人足,肝腦塗地,泣聲盈野。行過一溝一池,堆屍貯積,手足相枕;血入水,碧赭化為五色,塘為之平。至一宅,乃廷尉永言姚公居也;從其後門直入,屋宇深邃,處處皆有積屍。予意此間,是我死所矣。乃委迤達前戶,出街複至一宅,為西商喬承望之室,即三卒窠穴也。入門,已有一卒拘數少婦揀拾箱籠,彩緞如山。見三卒至,大笑;即驅予輩數十人至後廳。留諸婦置旁室中,列二方幾、三衣匠,一中年婦人製衣。婦,本郡人,濃抹麗妝,鮮衣華飾;指揮言笑,欣然有得色。每遇好物,即向卒乞取;曲盡媚態,不以為恥。卒嚐謂人曰:我輩征高麗,擄婦女數萬人,無一失節者;何堂堂中國,無恥至此?嗚呼!此中國之所以亂也。三卒將婦女盡解濕衣,自表至裏、自頂至踵,並令製衣婦人相修短、量寬窄,易以鮮新。而諸婦女因威逼不已,遂至裸體不能掩蓋,羞澀欲死者,又不待言也。換衣畢,乃擁諸婦女飲酒食肉,無所不為,不顧廉恥。一卒忽橫刀躍起疾呼,向後曰:蠻子來!近前,數人已被縛,吾伯兄與焉。仲兄曰:勢已至此,夫複何言!急持予手前,予弟亦隨之。是時,被執男子共五十餘人;提刀一呼,魂魄皆喪,無一人敢動者。予隨伯兄出廳,見外麵殺人,眾皆次第待命。予初念亦甘就縛;忽心動,若有神助,潛身一遁,複至後廳,而五十餘人不知也。廳後宅西房,尚存諸老婦,不能躲避;穿至後麵,盡牧駝馬,不能逾走,心愈急。遂俯就駝馬腹下,曆數駝馬腹,匍匐而出;若驚駝馬,稍一舉足,即成泥矣。又曆宅數層,皆無路出;惟旁有衖可通後門,而衖門已有長鐵釘錮。予複由後衖至前,聞前堂殺人聲,愈惶怖無策。回顧左側,有廚中四人,蓋亦被執治庖者。予求收入,使得參司火掌汲之役,幸或苟免。四人峻拒曰:我四人,點而役者也;使再點而增入,必疑有詐,禍必及我。予哀求不已;乃更大怒,欲執予赴外。予乃出,心益急,視階前有架、架上有甕,去屋不遠,乃援架而上;手方及甕,而身已傾仆,蓋甕中虛而用力猛故也。無可奈何,仍急趨旁衖門,兩手捧錐,搖撼百度,終莫能動;擊以石,則響達外庭,恐覺。不得已,又複搖撼,指破血流;錐忽動,盡力一拔,錐已在握,急掣門木,槿也;濡雨而漲,其堅塞倍於錐。予迫甚,但力取不能出而門樞忽折,扉傾垣頹,聲如雷震。予急聳身飛越,亦不知力之何來也。疾趨後門出,即為城腳。時兵騎充斥,前進不能;即於喬宅左鄰後門挨身而入。凡可避處皆有人,必不肯容。由後至前,凡五進,皆如是。直至大門,已臨通衢;兵丁往來,絡繹不絕,人以為危地而棄之。予乃急入,得一榻;榻顛有仰頂,因緣柱登之,屈身而匿。喘息方定,忽聞隔牆吾弟哀號聲,又聞舉刀砍擊聲;凡三擊,遂寂然。少間,複聞仲兄哀懇曰:吾有金在家地窖中,放我取獻。一擊,複寂然。予時神已離舍,心若焚膏,眼枯無淚、腸結欲斷,不複自主也。旋有卒,挾一婦人直入,欲宿此榻;婦不肯,強而後可。婦曰:此地近市,不可居。予幾不免焉。頃之,卒仍挾婦人而去。室有仰屏,似席為之,不勝人;然緣之可以及梁。予以兩手扳梁,行條而上,足托駝梁,下有席蔽,中黑如漆;仍有兵至,以矛上搠,知是空虛,料無人在上,予始得竟日未遇兵。然在下被刃者,又不知幾何人。街前每數騎過,必有數十男婦哀號隨其後。是日雖不雨,亦無日色,不知旦暮。久之,軍騎稍疏,左右惟聞人聲悲泣。思吾弟兄已傷其半,伯兄亦未卜存亡,予婦、予子不知何處;欲蹤跡之,或得一見。乃附梁徐下,躡足至前街。街中人首相枕籍,天暝莫辯為誰;俯屍遍呼,無應者。遙見南首數火炬蜂擁而來,予急避之;循郭走,城下積屍礙步,數跌複起。每有所驚,即仆地如僵屍。久之,得達小路;路人昏夜互觸,相驚駭。大街上舉火,照耀如白日。自酉至亥,方及兄家宅;門閉,不敢遽擊。俄聞婦人聲,知為吾嫂,始輕擊;應門者,即予婦也。大兄已先返,吾婦子俱在。予與伯兄哭,然猶未敢遽告仲兄、季弟之被殺也。嫂詢予,予依違答之。予詢婦何以免?婦曰:方卒之追逐也,子先奔,眾人繼之,獨遺我。我抱彭兒投屋下,不得死;吾妹踢傷足,亦臥焉。卒持我二人至一室,屋中男婦幾十人皆魚貫而縛;因囑我於諸婦曰:看守之,無使逸去!本持刀出。又一卒入,劫吾妹去。久之不見卒至,遂給諸婦出。出即遇洪嫗,相攜至故處,故幸免——洪嫗者,仲兄內親也。婦詢予,告以故,哭泣良久。洪攜宿飯相勸,哽咽不可下。外複四麵火起,倍於昨夕。潛出戶外,田中橫屍交砌,喘息猶存。遙見何家墳中樹木陰森,哭音成籟;或父呼子、或夫覓妻,呱呱之聲,草畔溪間,比比皆是,慘不忍聞。回至洪宅,婦欲覓死;予竟夜與語,不得間,東方白矣。

    二十七日,問婦避所;引予委曲至一柩後,古瓦荒磚,久絕人跡。予蹲亂草中,置予於柩上,覆以蘆席。婦僂居其前,我曲附於後;揚首則頂露,展足則踵見;微出氣息,拘手足為一裹。魂少定而殺聲逼至,刀環響處,愴呼亂起;齊聲乞命者或數十人,或百餘人。遇一卒至,南人不論多寡,皆垂首匐伏,引頸受刃,無一敢逃者。至於紛紛子女,百口交啼,哀鳴動地,更無論矣。至午後,積屍如山,殺掠更甚。至晚,予等逡巡走出。彭兒酣臥柩上,自朝至暮不啼不言,亦不欲食。渴時欲飲,取片瓦掬溝水潤之,仍睡去。呼醒,抱與俱去。洪嫗亦至,知吾嫂又被劫去、吾侄在繈褓竟失所在。嗚呼!痛哉!甫二日,而兄嫂、弟侄已亡其四矣,相與覓舊中餘米,不得;遂與伯兄枕股,忍饑達旦。是夜,予婦覓死幾斃,賴洪嫗救免。

    二十八日,予謂伯兄曰:今日不知誰死;吾兄幸無恙,乞與彭兒保其殘喘!兄垂淚慰勉,遂別逃他處。洪嫗謂予婦曰:我昨匿柩中,終日貼然;當與子易而避之。婦堅不欲,仍到柩後同匿焉。未幾,數足入,破柩劫嫗去,捶擊百端,卒不供出一人;予甚德之。少間,兵來益多,及予避所者前後接踵;然或一至屋後,望見柩而去。忽有十數卒哃喝而來,其勢甚凶。俄見一人至柩前,以長竿搠予足;予驚而出,乃揚人為彼向導者,麵則熟而忘其姓。予向之乞憐;彼且索金,以金始釋予;尚曰:便宜爾婦!出語諸卒曰:姑舍是。諸卒乃散去。喘驚未定,忽一紅衣少年摻長刃直抵予所,舉鋒相向;獻以金,複索予婦。婦時孕九月矣,死伏地不起;予給之曰:婦孕多月,昨乘屋跌下,孕因之壞,萬不能生,安能起來。紅衣者不信,因啟腹視之,兼驗;以先塗之血褲,遂不顧。所擄一少婦、一幼女、一小兒,兒呼母索食,卒怒一擊,腦碎而死;挾婦與女去。予謂此地人徑巳熟,不能存身,當易善地處之;而婦堅欲自盡,予亦惶迫無主。兩人遂出,並縊於梁;忽項下兩繩一時俱斷,並跌於地。未及起,而兵又盈門,直趨堂上,未暇過兩廓。予與婦急趨門外逃,急奔一草房中,悉村間婦女;留婦而卻予。予急奔南首草房中,其草堆積連屋;予登其巔,俯首伏匿,複以亂草覆其上,自以為無患矣。須臾卒至,一躍而上,以長矛搠其下。予從草間出,乞命,複獻以金。卒搜草中,又得數人,皆有所獻而免。兵既去,數人複入草間。予窺其中有方桌數張,外圍皆草;其中廓然而虛,可容二、三十人。予強入,自謂得計。不意敗垣,從半腰忽崩一穴,中外洞然,已為兵窺見;乃自穴外以長矛直刺,當其前者無不被大創,予股亦傷。前者盡為卒得,後者倒扒而出。予複至婦所,婦同眾婦女皆伏臥積薪,以血塗體,糞綴其發,煙灰飾麵,形如鬼蜮,鑒別以聲。予乞眾婦,得入草底;眾婦女擁臥其上。予閉氣不敢動,幾悶絕;婦以竹筒授予,口銜其末,出其端於上,氣方達,得不死。戶外有卒,一時手殺二人;其事甚怪,筆不能載。草上諸婦,無不戰栗。忽哀聲大舉,兵已入室;複大步而去,不旋顧。天漸黑,諸婦起;予始出草中,汗如雨。至夕,複同婦歸洪宅,洪老、洪嫗皆在。伯兄亦來,雲是日被劫去負擔,賞以千錢,仍付令旗放還。途中亂屍山疊,血流成渠。又聞有王姓將爺居昭陽李宅,以錢數萬日給難民;其黨殺人,往往勸阻,多所全活。是夜,悲咽之餘,昏昏睡去。次日,則二十九日矣。

    自二十五日起,至此已五日,私幸或可薄赦,又紛紛傳洗城之說。城中殘喘,冒死縋城逃去者大半。舊有官溝,壅塞不能通流;至是如坦途,然亦以此反罹其鋒。城外亡命利城中所有,給伴夜入官溝盤詰,搜其金銀,人莫敢誰何。予等念既不能越險以逃,而伯兄又為予,不忍獨去。延至平旦,其念遂止。原避處知不可留,而予婦以孕故,屢屢獲全,遂獨以予匿池畔浮草中,婦與彭兒哀臥其上。有數卒至,為劫出者再;皆少獻賂而去。繼一狠卒來,鼠頭鷹眼,其狀甚惡,欲劫予婦。婦偃蹇以前,語告之,不聽,逼使起立。婦旋轉於地下,死不肯起。卒舉刀背亂打,血濺衣裳,表裏潰透。先是,婦戒予曰:倘遇不幸,吾必死;勿以夫婦故乞哀,並累子!故予遠躲草中,為不知焉。予亦謂婦將死,而惡卒仍不舍,將婦發周數匝於臂,橫拖而去。怒叱毒打,由田陌至深巷一箭多地,環曲以出大街;行數步,必擊數下。突遇眾騎中一人與卒滿語數句,遂舍予婦去,始得匍匐而返;大哭一番,身無完膚矣。忽又烈火四起,何家墳前後多草房,燃則立刻成燼;其有寸壤隙地一、二漏網者,為火一逼,無不奔竄自出。出則遇害,百無一免。亦有閉戶焚死者,由數口至百口;一室之中,正不知積骨多少。大約此際,無處可避,亦不能避;避則或一犯之,無金死,有金亦死。惟出露道旁與屍骸雜處,生死反未可知。予與婦子並往臥塚後,泥首塗足,殆無人形。火勢愈熾,墓中喬木燒著,光如電灼、聲如山崩,風勢怒號,赤日慘淡為之無光。目前如見無數夜叉鬼,驅殺千百地獄人而馳逐之。驚悸之餘,時作昏聵;蓋已不知此身之在人世間矣。驟聞足聲震響,慘呼震心;回看牆畔,則伯兄被獲。遙見兄與卒相持,兄力大,撇而得脫;卒遂趕去—此卒即前日劫吾婦而複舍者也。半晌不至,予心搖搖。伯兄忽走來,赤身披發,為卒所逼,不得已向予索金救命。予僅存一錠,出以獻卒;而卒怒甚,舉刀擊兄。兄輾轉地上,流血滿身。彭兒拉卒,涕泣求免(時年五歲)。卒以兒衣拭刀血再擊,而兄將死矣。旋拉予發索金,刀背亂擊不止。予訴金盡,曰:必欲金,即甘死;他物可也?卒牽予發至洪宅;予婦衣物置兩甕中,倒覆階下,盡發以供其取。凡金珠之類無不要,而衣服擇好者取焉。見兒項有銀鎖,將刀割去。去時,顧予曰:吾不殺你,自有人殺你也。知洗城之說已確,料必死矣。置兒於宅,同婦急出,看兄前後項皆被傷,深入寸許,胸前更烈。予二人扶至洪宅,問之,亦不知痛楚,忽聵、忽蘇。安置畢,予夫婦複至墳處躲避。鄰人俱臥亂草叢中,忽有作人語曰:明日洗城,必殺一盡;當棄汝歸,與吾同走。婦亦勸餘行。體餘念伯兄垂危,豈忍舍去。又前所恃者,猶有餘金;今金已盡,料不能生!一痛氣絕,良久而蘇,火亦漸滅。遙聞炮聲三,往來兵丁漸少。予婦抱兒坐糞窖中,洪嫗亦來相依。有數卒擄四、五個婦人,內二老者悲泣、兩少者嘻笑自若。後有二卒追上奪婦,自相奮擊;內一卒勸解,作滿語。忽一卒將少婦負至樹下對合,餘二婦亦就被汙。老婦哭泣求免。三少婦恬不為恥,十數人互為奸淫;仍交與追來二卒,而其中一少婦已不能起走矣。予認知為集氏之媳,其家平日所為應至此。驚駭之下,不勝歎息。忽見一人紅衣佩劍、滿帽皂靴,年不及三十,姿容俊爽;隨從一人衣黃背甲,貌亦魁梧,後有揚州數人跟隨。紅衣人熟視予曰:視爾非若儔輩中,實言何等人?予念時有以措大獲免者、有以措大而立斃者,不敢吐實,飾詞以告。複指諸婦子,問是誰?具告以實。紅衣人曰:明日王爺下令封刀,汝等得生矣。命隨人付衣幾件,又金一錠。問汝等幾日不食?予答以五日矣。命跟我來。予與婦且信且疑,不敢不行。至一宅,所蓄甚富,魚米充盈。向一婦人曰:你好好待此四人。與予別去。時已暮,予內弟被卒劫去,不知存亡,婦傷之特甚。少頃,老嫗搬出魚飯食。予宅去洪居不遠,予取魚飯食,吾兄喉不能咽,數箸而止。予為兄拭發洗血,心如刀割。是日,聞封刀之語,眾心稍定。

    明日,為五月朔日。勢雖不甚烈,然未嚐不殺掠;而富家大室,方且搜括無餘。子女由十餘歲起,搶掠殆無遺類。是日,興平伯複入揚城,而寸絲、粒米盡入虎口矣。蕭條殘破,難以奉述。

    初二日,傳府道州縣已置官吏,執安民牌遍諭百姓,毋得驚懼。又諭各寺院僧人,焚化積屍;而寺院中藏匿婦女亦複不少,亦有驚餓死者。查焚屍簿載數共八十餘萬,其落井投河、閉門焚縊者不與焉,被擄者不與焉。

    初三日,出示放賑。偕洪嫗至缺口關領米,米即督鎮所儲軍糧如邱陵;數千擔,片時蕩然一空。往來負戴者俱焦頭爛額,臂脛傷折,刀痕滿麵,如燭淚成行。搶米之際,雖親友不相顧;強者去而複來,老弱被重傷者終日不能得升粒。

    初四日,天晴。烈日蒸熏,屍氣熏人。前後左右,處處焚燒,煙結如霧,腥聞數十裏。是日,予燒棉及人骨成灰,以療兄瘡;垂淚頷之,不能出聲。

    初五日,幽僻之人,便稍出來;相逢各淚下,不能出一語。予等五人雖獲稍蘇,終不敢居宅內。晨起早食,即出處野畔;其妝飾一如前日。蓋往來打糧者日不下數十輩,雖不摻戈而各製槌,恐嚇詐人財物,每有斃於杖下者;一遇婦女,仍肆擄劫—初不知為清兵、為鎮兵、為亂民也。是日,伯兄因傷重,刀瘡迸裂而死。傷哉!痛不可言。憶予初被難時,兄弟、嫂侄、婦子親共八人,今僅存三人;其內弟、外姨,又不複論。

    自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共十日;其間皆身所親曆、目所親睹,故漫記之如此。遠處風聞者,不載也。後之人,幸生太平之世、享無事之樂、不自修省、一味暴殄者,閱此,當警惕焉耳。

    時為督鎮裁,惟有一死謝百姓。或曰:督鎮大臣也;守官當死,督鎮不當死也。夫不絕者,將幸免為守江計。死易,守江難;為真難者、舍其易者,賢矣。獨計守江、守河、守廣陵,一也。不能澄清河溯,則守白洋。白洋不守,則守廣陵。廣陵又不守,奔以守江南。無論關不能越、江不克渡,借使潰圍得渡,猶之白洋、廣陵也;亦何益哉!

    揚城陷,每滿卒一隊,必有內地一、二奸宄為之引。故初但知殺人取財,後乃知某為顯官、某為富戶矣;初但知深入閨闥,後乃知破壁啟窖,凡隱微之處無不至矣。大約維揚百姓,始終死於高傑。崇禎一變,即肆鴟張,假爭鎮之名,冒扶立之績;虎踞邦溝,而關廂之地盡為瓦礫。及道鄰(即督鎮)為和事老人,專務調停。抑萬裏長城之靖南(指黃得功),而倚狼子野心之叛寇(指高傑),竟為安插舊城;遂使故巢春燕,化為別宅秋鴻,反客為主。十餘年名重天下者,乃舉動狼狽至此!迨乎睢陽計就、逆藩授首,元爵以乳臭廝養,謂宜圖之反掌,釋其兵力而乃錫封蔭伯,豢數萬豺狼於危城之中;遂使宿將因之越疆,敵國以為口實。手讀定國先期之檄,未嚐不切齒於當事者也。乃北騎渡河,不能用而故縱之,借以回北旆之指;致傑兵一出,如窮寇無歸,沙洲一帶悉遭狼噬,大橋東路殺人如麻。而紛紛愚氓,至反以圍中為樂土;攜老負幼,望危城如飛蛾之投火。自四月初八至二十四日入城者何止數萬,盡驅之鋒鏑之下而殲焉;是誰為之咎者乎!乃城陷之後,複使其假虎威、齧殘喘,真可謂天道無知矣。

    思及於此,朕心嗟歎,兵凶戰危,百姓何辜?足現建奴之惡性者也!故今於此昭告天下:凡我漢民者,皆當起而複國,鑄我漢家國體,塑我漢家雄魂,驅除韃虜,恢複中華!

    丙申年五月十二日

    中華帝國·漢帝國皇帝袁大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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