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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11463  更新時間:15-03-15 14: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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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現在是淩晨三點。

    城市像一個熟睡的嬰兒一樣漸漸安靜了下去,連帶著機動車撲著灰塵的引擎聲。像嬰兒的唾液墜入空氣一般,人們粘著的綿長的歌聲與嘈雜聲都一並被消卻了。

    遠處的天空還泛著紅光,像逐漸洶湧的波浪一般,在天空之城上肆意地湧動著—

    這座城市上空的霧霾為它們搭建了絢爛的舞台,讓它們在城市的上空舞蹈,歡快而又明麗。

    霧霾纏繞了這座城市六十五年。當六十五年前,霧霾悄悄罩在這個城市之上的時候,並沒有人發覺生活有什麼不同,包括沃吉傑。

    誠然,他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的時候已經是三十年之後了。那是舊的一年的盡頭,沃吉傑滿懷著對新生命的希望與絕望,期待與愧疚。當他擦拭完玻璃窗上的灰塵,準備和妻子顧何予迎來新年的鍾聲時—那鍾聲帶著他們過去一年的悲歌與歡唱,乘著新年的煙火顏色和禮讚之聲。他無意間地往窗戶上一瞥,他看到那層薄薄的灰,就像是小時候敷在糖人上麵的紙那樣,很不起眼,但是卻足以讓他手足無措。

    但那個時候,他還不知道這樣塵埃會帶給他怎樣的未來與苦痛。他所能感知到的,無非就是日漸汙濁的空氣,和纏繞肉體與夢境的疾病。

    就像現在,沃吉傑吃力地看著窗外閃爍的燈光,在那一層薄薄的灰上麵將顆粒放大到透明,五邊形,六邊形,沃吉傑吃力地覷著,卻說不出那灰塵的顆粒到底是幾邊形。

    “見鬼的!”沃吉傑想起十五歲那年他說要當個飛行員,可是早就已經近視了。原因很簡單,他記得那個時候他喜歡上了隔壁班的一個男生,那個男生大大咧咧的,愛打球,成績好。

    沃吉傑為了能夠讓成績變好,於是開始發奮圖強,經常用手機屏幕微弱的光照著在被窩裏背著奇怪的課本。背過什麼沃吉傑是記不住了,他隻記得那是一段漫長而又痛苦的歲月,白天與黑夜都像墜入深淵一樣,無力可施。在那段時光裏,城市的霧霾才剛剛開始蔓延,沃吉傑隻是看著冬日裏灰冷冷的天有些透不過氣來而已。

    於是沃吉傑近視了。沃吉傑覺得就像是被個婊子騙了一樣,那個婊子就是種在自己身體裏的荷爾蒙。他的夢想連帶著他的初戀都一起胎死腹中。他鼓起勇氣給那個男孩子表白,他選了一個冬天裏有陽光的下午,那個時候他不用穿短袖,露出他手臂上的贅肉,那個有陽光的下午也沒有霧霾,沃吉傑還能夠隔著老遠就看見那個他喜歡的男孩子。

    在好長一幅記憶的卷軸裏,隻有那麼一丁點帶著陽光的味道,其他的即便粉飾再甚,也都像是角落裏發黴的青苔。

    情況當然不容樂觀,因為無論那個男孩子同意與不同意,他們都是沒有未來的。五十年後的沃吉傑突然想問自己,是否是因為本來就不可能,自己才沒有顫顫巍巍地收起了情書。他有的時候突然想起那個時候的事就會罵“沃吉傑是個婊子!”

    因為他覺得他並不是喜歡那個男孩子,隻是清楚地知道喜歡男孩子,和男孩子睡覺時不用負責的,是不會把肚子搞大的。他想起了某個午飯的時光,他和他的同學聊到雙性戀的時候,那個同學小嘴一嘟,一口唾沫噴到自己飯裏:“雙性戀就是婊子!和老婆結婚,又出去和男的睡覺,出軌連肚子都不用搞大,真他媽是人渣!”

    沃吉傑不知道那個女同學怎麼樣了,按她的性格,應該有一個很美滿的幸福人生吧。那個時候的沃吉傑就像是個害怕做錯事的孩子,當那個女同學知道沃吉傑和那個男孩子的事情的時候,她笑著說:“你很有勇氣,我很佩服你!”

    “有個屁的勇氣!”沃吉傑輕聲喃喃,這個時候睡在他身邊的顧何予輕輕地動了動身子,沃吉傑知道她是要翻身了。夫妻這麼多年,連彼此睡覺時一個輕微的細節都了熟於胸,連彼此的呼吸…

    想到這裏,沃吉傑輕輕一哂,怎麼還可能感覺得到彼此的呼吸?那呼吸聲都是粘著的,夾雜著陳舊的灰塵的顆粒。長期居住在這座城市裏,有的時候沃吉傑會想,那些附著在自己呼吸道上的顆粒是不是自打出生就已經跟著自己了呢?那些顆粒感覺著沃吉傑荷爾蒙的異動,感受著沃吉傑每一寸細胞輕微的變化,在他不止的咳嗽聲中慢慢抖動。

    那麼,如果自己都記不得那個男生的名字,這些顆粒會幫自己默默地記下麼?

    或許會。

    現在還是深夜,窗外卻沒有一絲的風。再大的氣壓梯度力,在這座空氣沉重的城市裏,都無法興風作浪。

    對,那個下午也沒有一絲的風。沃吉傑就輕輕地踮起了腳尖,把那封情書塞到了那個男孩子的手上。

    沃吉傑有著張簡單的臉——如果你不注意,即便你看過三遍、四遍,你也記不清楚他的眉毛和鼻子掛在哪些地方。他的體格也是再普通不過的那種,淹沒在人潮裏就像是個微弱得不能再微弱得氯化鈉分子。

    以前沃吉傑對這樣的自己很是不滿意,他過著再普通不過的生活,在這座充斥著霧霾的都市裏,他的每一寸呼吸所吸入的顆粒數目可能都是這座城市裏所有人的平均數。

    三十歲以前,他常常想,若是能夠生得再醜一點,或者是再好看一點,他的生活都不至於是這樣的平淡。四十歲之後,當他曾經熱情地愛慕著妻子的身體也開始出現衰老的狀態,當沃吉傑和顧何予在微弱的燈光下,粗口地喘著大氣卻依舊一事無成的時候,沃吉傑才發現,原來再完美的軀體,或者是再普通的軀體,都逃不開衰老的命運,就像是他自己,還是他的妻子一樣。

    生命的盡頭之處大多是恐懼,而這種恐懼與之前得到和擁有的一切往往成正比。但並非是一無所有便是無所畏懼,畢竟無論是在萬人矚目的舞台之上,還是在腐爛發臭的老鼠窩裏,人死之前至少還有幾口氣。

    沒有恐懼,隻能說明靈魂的麻木,而不是靈魂的高貴。

    那個沒有風的下午,沃吉傑沒有得到男孩子的答案,男孩子笑了笑,把沃吉傑的情書放進自己的書包。他沒有回答沃吉傑,也沒有說多餘的一句話。

    “我沒有辦法回答你。”

    在以後長久的日子裏,他都沒有得到任何的答案。在漫長的人生河流之中,他無數次追悔過自己的懦弱。沃吉傑有的時候再想,如果那個時候自己的勇氣再多那麼一丁點,或許今時今日他回憶起這座城市裏的故事,就並非是全是帶著霧霾的氣息。

    對,在他愛情的長河裏,隻有那一個冬日的下午沒有霧霾的籠罩。而後,他與誰上床,他與誰坐在草坪上看滿天的星光,多少都籠罩一絲霧霾的氣息。

    衰老的,不僅僅是他自己,更是這座城市。這座,被霧霾籠罩的城市。

    如果要盲目地割裂個體與群體的關係,過分強調個人,那便是極端個人主義。如果又過分強調群體,那便是政治家的陰謀論。

    之後,他再也沒有找過那個男孩。在某一次喝酒喝到吐的時候,他隱約記得他好像說過這樣一句話:“人生他媽的就是一出自導自演的悲喜劇!”

    沃吉傑有時候都記不清那個男孩子長什麼樣,每當他回憶到那一塊,他所知道,就隻是自己的初戀是個男的,長得還可以,最後沒有結果。

    當人生走到那個地方的時候,似乎每一個瞬間都可以被當做是漫長的一生的開始或者是終點。回憶他總是將壞的東西悉數斬斷,隻留下美好的片段,這也正是為何沃吉傑有勇氣從呱呱落地,走到靈魂盡頭。

    可是當五十年後,他的心髒漸漸衰微的時候,他卻更加明白,那些都是癡念的欲望上開出的花,用靈魂和肉體澆灌出的欲望之花,用極端的善良和邪惡做華麗的外表,而自己則是這個世界上最厲害的矯飾者,還能夠美其名曰愛情。

    窗外的街燈似乎閃了一閃,那燈光透過深重的霧打在沃吉傑的睫毛上,像一隻深深駐足在他眼角的花蝴蝶。他並不覺得困倦,似乎還想要回憶起更多的事情,他有一種預感,他的心跳正在一拍一拍地漏掉,而可能天亮之後,他的死亡帶著他身邊這個與他同床共枕幾十年的女人的淚水,一起淹沒在巨大的霧霾之中。可能他也會變成顆粒,墜入別人的呼吸道,然後又跟著別人呼吸道,一起去看另外一個世界的故事。

    他緩緩地將身子探出被窩,想要去拿床頭櫃上的鬧鍾看時間,然後再決定接下來做什麼。

    這架床也是幾十年前就買的,曾經他以為他對這張床熟悉到無以複加,他帶過哪些女孩和男孩來這裏上床,上完床又小心翼翼地解決後事。小到一根頭發絲(這往往是女孩來的後果),大到每一團衛生紙(這往往是男孩來的後果),他都熟悉到無以複加。即便白天完事,當晚上他和顧何予在這張床上肆意放蕩的時候,他也能保證,顧何予在欲望的極樂世界中無法清晰分明那究竟是沃吉傑的味道,還是那些男孩女孩的味道。

    然而,今天晚上似乎有些不對。沃吉傑還是伸出的左手——幅度不能太大,否則他將在死之前進骨科醫院,他還是把手掌緩緩張開,向頭的方向擺動二十厘米,然後再緩緩地將手掌合上——這個時候,他應該拿到了那隻鬧鍾才對——代價當然就是撲了滿手的灰。

    然而今天晚上他並沒有拿到。他覺得不是很合常理。他突然萌生出一個念頭——今晚的不尋常,是否正昭示著自己即將到來的死亡?

    他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又漏掉幾拍,卻瞬間又有溫熱的呼吸打到他的耳邊:“鬧鍾我收到櫃子裏去了。”

    沃吉傑也毫不驚訝,隻是裝作還是淺睡一般地“嗯”了一聲。

    “睡不著?”顧何予問。

    “嗯。有點。”沃吉傑說。

    “你昨晚沒有出去慢跑?”顧何予問。

    “……好像……是的。”沃吉傑說。

    “醫生說了飯後十五分鍾要去慢跑,這樣才睡得好。你活該!”顧何予說。

    “都一把老骨頭了……跑一跑都要散架了。”沃吉傑說。

    旋即是一陣鋪天蓋地的沉默,沃吉傑覺得說了這許多話,便有些累,嗓子裏癢癢的,順勢咳了幾聲才好。

    “想什麼呢?”顧何予問。

    “想我們剛認識那會兒的事。”這是沃吉傑慣用的謊言,他知道妻子是一個單純而又老實的人,往往說這樣的話,總會堵上她的嘴。

    “啊呸!你用這些甜言蜜語都他媽騙了我一輩子了,現在土都要埋過頭了,你還敷衍我?”顧何予說。

    沃吉傑有些驚訝,當然那些驚訝也隻是微弱的。即便是驚濤駭浪,此刻打在他這條即將衰微的生命線上,也不過是微弱得晃動。

    “老子他媽的可沒有騙過你!”沃吉傑說。

    “婊子養的!”顧何予說。

    “好好好!老子他媽的就是婊子養的!”沃吉傑說。他實在是有點累,這句話裏已經塞住了他太多的無助。

    時間沉默了很久,沃吉傑仍然是睡不著,顧何予突然醒過來的謾罵,讓他有些無措。

    這夜的一切似乎都與平常不同,他印象中顧何予是不會罵人的,尤其是在二十八歲他們結婚的以後,他們基本上從沒有什麼口角。

    或許顧何予也偶爾會聞到沃吉傑夜晚歸來身上不同的香水味或者是古龍水的味道,然而顧何予卻從來不管。

    起先沃吉傑懷疑在自己不在的白天,顧何予也會帶著她的小白臉來這裏上床,就像是素日裏的自己那樣嫻熟。

    後來沃吉傑徹底打消了這種念頭——抑或是覺得這樣的事情實在是沒有所謂。

    夫妻半世,很多事情就像是嘴裏陳舊的潰瘍,對與錯並不是那麼重要,兩個人相互堅持著都不去觸碰對方的底線,共同維係著這段婚姻。

    盡管這樣,沃吉傑記不得和那些女孩、男孩上床時自己的表情抑或是快感,當他們的婚姻走到了沃吉傑三十五歲的時候,沃吉傑發現和他們上床更像是一種日常,因為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體裏住著一隻淫蕩的魔鬼,正是這個魔鬼驅使著沃吉傑把這些下賤的、有違倫理的事情當做是一個理所應當的日常。

    即便是和他的妻子顧何予,他也記不得那些上床的時候細節,因為第二天兩個人都要上班,兩個人都保存著各自的體力。或許顧何予的身體也曾經毫無縫隙地落到了沃吉傑的視網膜上,可是他的視網膜早就隨著十五歲那場轟轟烈烈的愛情衰老。

    當三十歲那年他們有了孩子,他們的性生活便漸漸淡了下來。隨著孩子漸漸長大,一開始他們還會偷著機會滿足彼此那些奇怪的要求和欲望,而到最後,幹脆就成了深夜裏兩人的沉默。

    而沃吉傑到他臨死之前都還記得的一次上床,是在他二十二歲那年。

    可是最令他驚訝的是,他現在已經記不得是男孩還是女孩。

    那次上床的第二天,沃吉傑已經開始發現自己身上有種灰蒙蒙的感覺,可是一時卻說不出來。現在六十五歲的他知道,那是微弱的顆粒——可能是別人死之後燒的骨灰,也可能樓上肆意放縱之中墜下的灰塵,那是霧霾讓人們徹底絕望的先兆。

    二十二歲之前,沃吉傑睡過男孩,也睡過女孩。每次睡過男孩之後,他就會想起多年前那個厭惡雙性戀的女同學吐的那口唾沫,真像是吐在了自己的臉上,那種感覺,如影隨形,有的時候就是美夢驚醒的一瞬間,有的時候則隨著噩夢纏繞著自己。

    準確地說,於他而言,和男孩子睡的快感似乎遠遠超出和女孩子睡的快感。他當然拒絕肛交,拒絕那種有違常理的性活動。可是和女孩子睡畢竟又太流於常規,無論如何費勁,也不能攫取到出乎尋常的快感。

    他更喜歡和男孩子的身體緊緊相擁的瞬間,兩個人脫光了衣服彼此貼緊—自然,他們能做的隻是這樣而已(而更有甚者的事情則讓覺得罪惡與惡心)。但是他分明的感覺到那是身體裏的荷爾蒙在分泌,而不是因為物理上的摩擦生熱那種庸俗的熱絡與熟稔。

    那才是真正的性愛,才是從靈魂的歌聲迸發出的救贖。

    他經常想,和別人睡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這是他第一次上床的時候想的問題。越往後,他便越趨於麻木,並不知道是為了什麼。似乎他並覺得上床和吃飯有什麼不同,不上床,就沒有辦法生存。

    當某一天顧何予問:“你除了我之外和多少人睡過?”

    沃吉傑那個時候正在洗碗,隻是淡淡地說:“我有我的左手和右手,沒必要和別人睡。”

    顧何予笑得很大聲。

    以此類推,如果女孩渴望同別人上床,倒似乎是一件值得理解和同情的事情,偏偏從古到今隻有男人能和別人的女人睡,這似乎是很合乎情理的。而女人被睡了,就開始擔心是否“幹淨”、是否“淫蕩”的問題了,這也是著實可笑的事情。

    沃吉傑並不能理解那些男人奇怪的潔癖,在這座城市裏,有潔癖,不是一種奇怪的癖好麼?

    或許,顧何予也不能理解。

    也正是他們的不能理解,才使這兩顆孤獨的靈魂深深地愛著對方。在他們向死亡進軍的途中,或許無數個人都曾經落入他們的隊伍中。

    可是那些人大都以欲望,苦痛與歡唱的形式加入他們的,也在他們抵達之前離開。

    盡管他覺得渴望和別人睡覺很可笑。

    當然,更可笑的是,沃吉傑仍然渴望和別人睡覺。

    “喂。你除了我之外和多少人睡過?”顧何予的問又打破了沃吉傑的沉默。

    “兩個。我的左手和右手。”沃吉傑說。

    “嗯。”顧何予說。

    “你相信我?”沃吉傑說。

    “你覺得重要麼?我記得你開始不行是四十五歲那年,反正從此以後的二十年你沒有和別人睡過,連你的左手右手都沒有被你睡過。過了這大半輩子,至少有二十年的時候你沒有和別人睡過,我覺得我很滿足了。”顧何予說。

    “是四十八歲。”沃吉傑出言糾正。

    “哦。”顧何予說,“那也不是和我。”

    “你不是說不重要麼?“沃吉傑問。

    “你真是婊子養的。”顧何予說。

    於是沃吉傑又不再說話了。他開始竭力地回憶起二十二歲那次上床的經曆,出乎他意料的,居然是十分地清晰。

    那天晚上有點小霧,他們關了燈之後,窗外的路燈依舊透過窗戶照了進來。沃吉傑拉上窗簾,可是在黑暗之中卻依舊能夠看出對方身體的輪廓。

    至於輪廓,他是記不清了。

    他們處在瘋狂地糾纏、瘋狂地索取之中,從一關上門就開始按捺不住。起先要坐在椅子上,後來不知不覺地搞到了地上。

    沃吉傑說:“地上冷,上床吧。”

    對方說:“你是不是不樂意?”

    沃吉傑吻住了對方,於是繼續在地上。

    幾分鍾過後,對方說:“好吧,上床。”

    然後一切都悄然結束了,時間還並不晚。

    沃吉傑說:“我還有點作業,教授明天要檢查的。”

    對方說:“我也是。”

    在身體的瘋狂糾纏之中,兩個人居然在筋疲力盡之餘開始各自的工作。沃吉傑在多年之後都覺得不可思議。三十歲的時候他想,大概那是精力充沛的表現。當他開始不行的時候,他想,那隻是一種放肆。

    而今時今日他終於明白了,他明白自己為什麼在四十八年都可以的歲月中要不眠不休地思考上床這個問題。在一般人的眼中,上床都是一種等價的代換,用責任、用體能換取片刻的快感——無論是和人,還是和自己的手。

    那隻是一場簡單到不能再簡單的交易。他想起在和顧何予結婚之前玩耍的那些女朋友、男朋友,大多都打著真愛的旗號把對方騙上床,簡單的索取之後,天亮各回各家。

    他在黑暗之中看著顧何予模糊的輪廓,對,他所看見過的那麼多的輪廓,在學校的宿舍、在公司的辦公室、在偏僻的小巷、在吵鬧的KTV、在自己家的床上,而他記住的,唯有顧何予的輪廓。

    即便在記憶無數次砍伐之後,在視網膜的無數次聚焦他處的時候,他也無法忘記顧何予的輪廓。

    那些泛濫著情欲的愛情,在上床的肆意之中一次又一次地被燃燒殆盡,而他又開始尋找新的獵物,不知疲倦地。

    就像是一個經驗豐富的老獵人。

    他愛顧何予。

    此刻,當天空遠處的光開始有那麼些許的白,漸漸和城市裏反射的紅光融合到一起的時候。

    他用他羸弱到無以複加的身軀,輕輕地抱住了顧何予。

    在這張,他和很多人都睡過覺的床上。

    或許,他再也不用記得二十二歲的那次上床了。他已經徹底明白了,在他人生快要完結之前。

    他很慶幸他沒有放棄在人生的終點處再一次去追尋這些意義,在他不行的四十八歲之後,他幾乎是拒絕這個問題。因為這個問題,讓他絕望。

    他想吻一吻顧何予,如果他還有力氣的話。

    沃吉傑記得他之前每一次的上床都會想起二十二歲那晚上奇怪的經曆,每當他吻住一個人,他的膝蓋就開始瘋狂地發涼,就像是挨著那涼涼的地板。

    那是上帝無數次對他發出的未來的忠告與過去的懺悔,用觸覺和回憶的形式深深紮入他的生命之中,根深蒂固

    而此刻,他再也不用了。

    這艘頹圮的大船已經卸掉了他的貨物,正在駛向死亡。

    沃吉傑與顧何予見麵是在二十五歲的一個夏天,陽光刺痛雙眼,將所有的塵埃都清晰地印在他們的視網膜上——或許連視網膜的那些微小的細胞上都沾著滿天飄灑的塵埃。

    在這座城市的夜店裏,他們第一次相見。那時沃吉傑的懷裏正摟著另外一個女孩——是,他清晰地記得那是一個女孩,有著簡單而又明亮的笑容。那時的顧何予正在另外一個男孩懷抱裏,縱情在這深夜的舞台上。

    這裏大多是二十出頭的年輕人,他們遊走在家庭的責任之外,享受著自由的末日帶給他們的歡呼與雀躍。

    顧何予的容貌並不算出挑,甚至比不上沃吉傑懷裏的那個女孩。

    沃吉傑的容貌並不算出挑,甚至比不上顧何予身後的那個男孩。

    當歌舞到淩晨三點的時候,沃吉傑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顧何予說:“我去一下洗手間。”

    當陽光落在清晨少年充滿希望的臉龐上的時候,沃吉傑說:“我們交往吧。”

    顧何予說:“婊子養的。”

    那個時候沃吉傑正壓在顧何予的上麵,陽光從沃吉傑的肩頭落到顧何予的耳邊。

    兩個人在一起三年之後,決定結婚。在這三年之中,沃吉傑可能還和其他男孩、女孩上過床——但是現在的他,卻不記得了。

    而顧何予,也可能和其他的男孩、女孩上過床——她當然會仔細地記得,她並不想吃虧。有的時候沃吉傑在想,兩個人含情脈脈地在床上流連的時候,是否都在計算著除了對方之外還和多少人上過床。

    沃吉傑並不打算同顧何予結婚,直到他有一次喝醉了酒,吐了一個哥們兒一身,那哥們兒問:“你他媽和顧何予到底要怎樣?”

    “等受不了對方就分。”沃吉傑說。

    “那你們隻好折磨彼此到死!”那哥們兒說。

    在刮著寒風的大街上,沃吉傑獨自一個人行走著,冷風一陣陣,似乎將他的沉醉全部都喚醒了。

    “是,沃吉傑和顧何予,應該結婚。”

    沃吉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麼想,可能這就是宿命。如果在某一次和別的人上過床回來之後,顧何予罵一聲“婊子養的”,那麼沃吉傑將很有可能和她分手。

    他或許已經能夠感知到自己和顧何予靈魂的重量,是那麼的匹配,並沒有隨著霧霾的加重而變得苦不堪言。而這座城市與城市裏的居民,似乎都在遠離沃吉傑和顧何予。

    在偌大的空城裏,沃吉傑似乎覺得,隻有顧何予能夠明白沃吉傑的靈魂,和他身體裏住著的那隻淫蕩的魔鬼。

    而顧何予,卻總是在一些無關緊要的場合說“婊子養的”。

    如果二十五歲的那個夜晚在夜店,他的膀胱沒有泄露出絲毫的尿意,可能在他生命盡頭處陪伴著他的,將是另外一個不同的人。

    沃吉傑想到這裏,不由地加重了抱緊顧何予的力氣。

    “怎麼,一把年紀還想來?”顧何予問。

    “不是你說四十八歲就不行了麼?還來什麼來?”沃吉傑說。

    顧何予輕而易舉地就掙開沃吉傑的懷抱,沃吉傑的眼光有瞬間的失神,顧何予似乎是意識到了,旋即減輕了自己動作的力度,可是沃吉傑的雙臂已然悄悄地攤開了,沃吉傑知道,那是他所能擁有的最大的力氣,卻連陪著他這麼多年的女人,都不能牢牢得抱住。

    顧何予感覺了他這種細微的變化,終於,還是用自己的雙手去握住了沃吉傑的雙手,然後將自己慢慢地放入沃吉傑的懷抱裏。

    “我記得我們結婚那年,我爸把我的手交到你的手裏的時候,他說,希望你能保護我一輩子。你的懷抱那麼溫暖,可是卻沒有以前那麼強壯的力氣,但是,這座城市那麼大,霧霾那麼深,即便你沒有了力氣,我也會用盡我的力氣,來到你的懷抱裏,無論你是活著,還是死了。”顧何予說。

    沃吉傑輕輕地吐了一口氣,溫溫的,片刻便已經化成了小水珠,落在了顧何予的耳邊。“我愛你。”

    “嗯。”顧何予說,“你很久都沒說過了。”

    “以前不說,是覺得我們的日子還很長。不知不覺,就已經過了這麼多年。”沃吉傑說。

    “是啊,這麼多年。”顧何予說,“不夠。”

    “我知道。我欠了你很多。”沃吉傑說。

    “那你晚點再死,多補點。”顧何予哭了。

    “下輩子都補給你。”沃吉傑哭了。

    “啊呸!他媽的又是甜言蜜語,你滾!”顧何予哭得更大聲了。

    這次,沃吉傑沒有說話,他也哭得更大聲了。

    窗外,偶爾有經過的汽車,微弱得引擎聲,夾雜著這個屋子裏連個人的抽泣聲,連帶著整個城市都是悲傷的基調。熱乎乎的淚水從沃吉傑的眼眶裏流了出來,怎麼止也止不住,就像是小時候切洋蔥那樣。唯一不同的是,這次他能夠感覺到眼淚滑下的過程中,那淚水越來越沉重,沾染著這個城市最深重的灰塵。

    那是這座城市的痕跡,是時光的痕跡,更是沃吉傑和顧何予的痕跡——他們已經是站在死亡盡頭,無所畏懼的勇者了。

    他們是這樣的孤獨,在這個世界上,除了彼此,根本就是一無所有——對,還有個女兒,一個隻有六歲大的女兒。

    沃吉傑差點忘了,他的女兒,那是一曲沉痛的歌,披著歡快曲調的外皮。

    當沃吉傑三十歲的某天,他和顧何予正在床上熱情似火的時候,顧何予突然問:“套兒呢?”

    沃吉傑說:“用完了。”然後又把顧何予撲到了。

    這個女兒就是這樣來的。

    可是,他們的女兒似乎並不幸運。他們的女兒出生在那個霧霾剛剛開始惡化的時期,在六歲那年很快就被查出了肺癌。

    聽到這個消息,沃吉傑並沒有哭,顧何予也並沒有哭。

    他們放下手中所有的事情,一直陪在他們的女兒身邊,度過了最後的歲月。

    他們的女兒走的很安詳,在女兒的葬禮上,沃吉傑和與顧何予抱著對方,坐在他們女兒的墳墓麵前縱聲地哭著。

    好像,沃吉傑從那個時候起,再也沒有和別的人上過床——當然會除去他的左右手。

    他們女兒的墳墓上的灰越堆越多,鮮花的顏色也隨著時間枯萎。

    她來到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麼?在這霧霾的城市裏,沒有人會給她答案。她太微小,微小到不值得上帝費心眷顧。個體在群體的麵前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因為霧霾是這裏必然的產物。幾十年前,當所有人都還住著破爛的屋子,這裏當然不會有霧霾,幾十年後,當人們的生活幸福到無以複加,這裏也不會有霧霾。

    然而她的意義,至少並不隻是這樣。

    盡管隨著時間的流逝,傷痛也逐漸地轉淡。但這座城市裏的病痛越來越多,更多的人死在了沃吉傑和顧何予的前麵。

    那就像是一座座高樓,逐漸崩塌在旅行者的麵前。顧何予和沃吉傑根本不知道該怎麼辦。

    或許霧霾會散的,但是需要一些時間。可能是十年,可能是一百年。然而無論是十年或者一百年,在曆史的長河中都是那樣的微不足道,因為人類已經前進著,那沃吉傑和顧何予,以及他們所在的這座城市,不過是作了人類進化的犧牲品,僅此而已。

    既然無力去抗拒命運,那麼便選擇逆來順受。

    陽光已經悄悄地跳上了窗台,早起的老人們已經開始在公園裏晨練了。

    沃吉傑的心髒的跳動越來越微弱,就連他自己都感覺得到。起先心跳是一拍一拍地漏掉,現在漏掉的速度卻比以往都要快上許多。

    沃吉傑吃力地看了看窗邊,一晚過去,窗戶上已然堆砌著這座城市一夜的產物——那些不知夾雜著什麼的霧霾裏的塵埃,裏麵沉澱著自己六歲的女兒生命,沉澱著自己的親人和顧何予的親人的生命,而現如今,也要來帶自己走了。

    那霧霾究竟是什麼?難道真的隻是人類前進過程中的必然產物?難道作為他們,連一丁點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人類的悲哀是必然的,而沃吉傑和顧何予,以及他們的這座城市,恰好全部簇擁在人類的悲哀之上。他們還沒來得及去看人類的歡樂,就要離開了。

    他很想把顧何予一起帶走,可是他做不到那麼心狠。在這幢空洞洞的屋子裏,呼吸著已經死去的生命與正在蓬勃的死亡,應當是怎樣一種絕望的孤獨?從漫天的塵埃裏,即便費盡心思,也攫取不到絲毫的希望與未來。

    “我說……喂……我死了之後,你別把我埋了,把我燒了,然後隨便灑在哪裏都好。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住在地下。”沃吉傑說。

    “喂……我沒名字麼?”顧何予說。

    “老……婆……”沃吉傑笑了。

    “你先去,我就來。”顧何予笑了。

    兩個人笑著哭了。

    在漫長的夫妻生活中,他們真的很少有過口角,顧何予也很少像今天這樣追問那樣許多。可能,在這樣長的歲月裏,顧何予連沃吉傑生命流逝的那一丁點的痛楚和傷感都能夠把握到恰到好處。

    顧何予也知道,沃吉傑要死了。

    但是她並不悲傷,也不難過,誠然,更不會開心——因為無論沃吉傑死了,還是活著,她都會乖乖地呆在他的懷抱裏。盡管他的懷抱裏不止有她一個女人,盡管他的情話也不止對她一個人說過,但顧何予知道,這些唯一的誓言,都隻是十五歲少年在沒有星星的夜晚對單純的少年說的情話——也隻是情話而已。

    無論今天早上太陽升到七點鍾高度的時候,沃吉傑是活著還是死了,顧何予的生活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因為,顧何予永遠都在沃吉傑的懷抱裏,從這個懷抱強壯有力,到腐爛惡化,她永遠都在他的懷抱裏。

    沃吉傑的呼吸開始變得有些混亂了,顧何予緊緊地握住了——近乎是抓住了沃吉傑的手。

    在意識幾乎是要最後被抽走的一刻,他想起了他們的生活中,似乎是唯一一次的口角。那應該是十多年前的事。理由很簡單,沃吉傑在家裏站著用了馬桶。

    “我說,老公。的確,馬桶的設計很不科學。但是你可以坐著小便,你稍微用手按著你的家夥點,你就不會把尿尿在外麵了。”顧何予說。

    “你不覺得要求一個男的坐著尿尿更不科學?”沃吉傑說。

    “我知道不科學。你年輕的時候我沒要求過,那是因為你那個時候尿尿不會劈叉。”顧何予說。

    “這不怪我,隻怪我是個男的。”沃吉傑說。

    沃吉傑突然想到,如果他最後選擇和一個男孩在一起度過一生,那將是多麼糟糕的一件事。

    旋即,這個念頭被他嘴角的笑容輕輕地給抿去了——不可能,這個世界上除了顧何予,根本不可能有個人還能讓他安安心心地結婚。

    和男孩子上床,的確是這個世界上最崇高無比的事情,那才是真正的性愛,並非是物理意義上的,更非是文辭矯飾。可是和男孩子度過一生,或許會讓他痛苦無比。

    在靈魂的盡頭,自己身邊躺著一個和自己構造如出一轍的人,想想都讓他覺得無趣。

    “你如果不承認你是個男的,這件事我們可以不說了。”顧何予說。

    “可是你不覺得你很過分麼?尿到外麵了擦幹淨就好了嘛。”沃吉傑說。

    “如果他媽的三十歲那年你射在了外麵,你覺得情況會有什麼不同?你也說擦趕緊就好嘍?”顧何予問,然後便甩門走了,她走前的最後一句話說的是“婊子養的”。

    這次冷戰一共持續了三個月。三個月,他們仍然蓋著同一張被子,睡在同一張床上,吃在同一張飯桌上,住在同一個屋簷下。

    風大的夜晚裏,沃吉傑會把自己的被子稍稍弄多一點到顧何予那邊。而第二天顧何予便會在他的早飯裏多準備一份,好像在說“我知道了。可是我還是不會跟你說話。”

    於是沃吉傑不得不學著去坐著小便,但是這樣顧何予也並沒有發表什麼多餘的看法。

    直到三個月後的某一天晚上,沃吉傑在睡夢中突然感覺到了一種濕漉漉的觸覺,伸出手去一摸,摸到了一手溫熱的粘稠。

    顧何予沒墊。

    然而沃吉傑並沒有多說什麼,兩個人折騰了整個後半夜,才把床上收拾幹淨。這個時候的他們已經老了,每一步都要仔仔細細地看清楚,拖著這幅殘敗的身軀,卻支撐著深重的愛情與故事。

    沃吉傑知道,顧何予是個萬事小心翼翼的人。他似乎意識到了,顧何予也老了,月經開始紊亂了,這就像是他現在尿尿要劈叉一樣。

    當陽光輕輕敲打在他們的窗台上的時候,顧何予與沃吉傑深深相擁。

    他們什麼都沒有說,因為他們都知道,彼此都已經老了。他們年輕的軀體早就已經不再了,連帶著那些引以為傲的一切。

    他們沒有理由責怪對方的任何一件事,無論是尿尿劈叉,還是月經紊亂。

    他們能做的,唯有深深相擁而已。

    對,那天的擁抱也是在太陽七點鍾的高度的時候,隻是現在的霧霾更深,更大。

    沃吉傑要死了。

    顧何予卻還活著。

    “我愛你。”顧何予說。

    “我也愛你。”沃吉傑說。

    這樣的情話,沃吉傑十五歲的時候就說過,在以後漫長的日子裏,不知道和誰上床的時候,在欲望的呢喃裏,他也曾說過。

    但是在六十五年的日日夜夜裏,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誠懇過。

    沃吉傑的氣息越來越微弱,但是他的靈魂仿佛還是年輕時候的重量。

    而十五歲那封情書上的灰塵,二十二歲那根發絲或者衛生紙上的灰塵,他們女兒墳墓上的灰塵,馬桶上的灰塵,這些的重量似乎都與日俱增,把一切的苦痛與愛恨都深深地紮入這大地,這城市,這霧霾之中。

    “那邊將是一個霧霾濃重的地方,但是我還是等著你。”沃吉傑說。

    “沒有霧霾,就沒有我們賴以生存的愛情。”顧何予說。

    “盡管那是死亡。”沃吉傑和顧何予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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