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蝴蝶山(上)

章節字數:4154  更新時間:15-04-11 12: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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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幾天的雨,蝴蝶山的樅槁林裏一定長滿了清香的樅菌,實在是心癢難耐,已經到了非去不可的程度。

    大人們都說最近在蝴蝶山裏發現了一些奇怪的腳印,像是野豬和豹子的。

    寨子裏其他幾個大大小小的孩子說他們每天都受到家長的“勒令恐嚇”,要是接近蝴蝶山會被打斷腿。

    而我,對於他們對自己家長的抱怨愛莫能助,可以算是在對寨裏小夥伴們的同情裏長大的。

    從小到大,父母親從來沒對他們的三個寶貝女兒說過一句重話,更別說打罵了。

    高考後回來的這幾天裏,每天都是睡到自然醒,香香地吃了父母熱在鼎罐裏的早飯,然後在出去玩之前去地裏跟父母打招呼。

    母親從地裏走到我身邊,看看我的背簍裏是不是忘了帶水和柴刀,然後拍拍滿手的泥巴,用手背擦一擦我額頭的汗水,叮囑我“不要到山林去玩,打柴、打豬草的時候一定不能越過蝴蝶山與探花寨交界的那片柑橘林”。

    還有父親暖暖的一聲“雲寶,莫跑遠!”

    父母親從來都不需要過分擔心我,這個他們最小的女兒。因為我安靜聽話,體質極好,從不闖禍,從學前班開始,便有著驕人的學習成績。沒有一點常理上“幺女”該有的嬌氣、精怪和反叛。

    跟父母親說去畫風景素描的時候是說的實話,當時麵對著雙親,被心底的不忍控製住了要去樅槁林的想法。

    可腳不由自主地邁向了柑橘林方向,於是,逼著自己走回了家,站在階沿上,忐忑不安。

    “三姨!”瘦瘦小小的易麗娜出現在麵前,漂亮的公主裙,披著頭發,帶著粉紅色發箍,涼鞋上套著塑料袋。

    “吃早飯了嗎?”這句禮貌用語是我在寨子裏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都快11點了,我可是每天三餐按時定量的,早餐八點,午餐12點,晚餐5點。”12歲的小女孩說起話來就像21歲。

    想叫她吃中飯,還沒到她吃午餐的時間,可除了吃飯,自己和這個小女孩還有什麼可說的嗎?

    從小到大,麗娜喜歡跟著我的原因,是我後麵跟著他哥哥。小麗娜天不怕地不怕,隻怕他哥。

    “我覺得大人們在隱瞞著什麼,我哥回來過幾次,可是從沒見他往林子裏搬什麼野豬回來,”麗娜神神秘秘地對大人們的警告表示懷疑,“你覺得我哥會搞不定幾頭野豬嗎?”

    十二歲叛逆期的小女孩,總是和大人唱反調。

    “那和我一起去探索真相吧!”我逗她,知道她肯定不去。

    這個愛漂亮、有潔癖的小姑娘自從10歲後,就再也沒跟著我們去過叢林。

    “三姨,要成大學生了,可以不聽尕公的話了?”滿鼻梁雀斑的小家夥反到將了我一軍。

    易峰、易麗娜兩兄妹,除了言語犀利,從長相、身形,到愛好、脾性基本上再沒任何相同點。

    “雲姐,現在到處都是爛泥,等路幹一下再去吧,”曉梅踮著腳尖走過泥路,到了我家石頭階沿上,才敢站穩,“去我家玩吧,我從雪靖帶回來了一些十字繡還有鞋墊。”

    鄰家文文靜靜的乖乖女,小我兩歲的曉梅相信每個土家女孩都是心靈手巧的,我也不例外。

    她覺得我總有正常起來,能和她一起坐下來靜悄悄地打毛衣的時候。

    因為在山裏泥濘的路邊,我靜悄悄的站著畫風景素描;在喧鬧的課間十分鍾裏我靜悄悄地埋首功課;在運動會的班級看台上,女生們為跑道上的校草激情四溢地呐喊時,我靜悄悄地看著手裏的小說,津津有味。

    所以,某一天,我也有可能開始靜悄悄地愛上穿針引線。

    不知道這種邏輯何不合理,但曉梅確實是這樣想的,她親口告訴過我。

    “曉梅,又想教三姨拉鞋墊吧,要我說多少次,三姨不可能愛上刺繡的,就像你永遠考不了第一名一樣。”麗娜偏著頭,斜眼看著曉梅。

    對於年齡沒有大於自己5歲以上的人,麗娜從不使用尊稱,這我早已習以為常,叫我“三姨”,一定是他哥哥易峰逼的。雖然對全世界包括自己的父親易要陽都持批判態度,這個初生牛犢對他哥哥卻出奇得俯首帖耳。

    記憶中,麗娜第一次對曉梅使用這麼刻薄的語言,雖然她們性格各異,一個俏皮乖張,一個溫婉嫻靜,可因為曉梅能忍能讓,所以關係一直還過得去。

    還好,曉梅一如既往,沒把麗娜的不友好放在心上。

    “雲姐,一定要去的話,千萬不能進林子。”曉梅笑著看了一眼麗娜,往我的背簍裏放了一瓶水,“早點回來哦!”

    “我哥說他就在朋友家玩一天,今天下午就該回來了,下午再去吧。”小孩就是小孩,麗娜以為全世界人都和她一樣都離不開他的救世主哥哥。

    “雲姐,還是等一下易峰哥吧,進山一定要易峰哥陪著才安全。”曉梅也跟著麗娜急起來,和麗娜一樣,崇拜她們的易峰哥哥。

    有兩個疼我愛我的姐姐,我非常滿足。我見過的有哥哥的女孩都是古靈精怪的,像寨子裏的麗娜、玉華,高中同學翟之玲、付詩琪,所以覺得自己這種悶悶的性格是不適合有哥哥的。要是有個弟弟,倒還不錯。

    “這幾天,我都沒進林子,我不會進林子的。”試著給了她們一個“放心吧”的眼神。

    沒想到麗娜馬上笑了起來,接著,曉梅也被傳染,兩個小女孩拉著手笑到了一塊兒。

    帶著點不好意思,我飛快地離開,朝蝴蝶山跑去。這下徹徹底底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和嘴巴一樣,都不會說話。

    到了一眼望不到盡頭的柑橘林,沒費多少時間就扯了一大捆喂豬的雞腸草,這種翠綠鮮嫩的藤狀草喜歡長在柑橘樹腳。

    水井在蝴蝶林裏,本來可以借著喝水的由頭進一下林子,可曉梅不是給了我一瓶水麼,曉梅,一貫如此善解人意。

    不記得從初一還是初二起,乖巧可人的曉梅開始大踏步成熟。知道了男女有別,刻意和易峰保持開了距離,看我的眼神陡然從敬愛轉為憐愛,弄得我曾一度懷疑比她大三歲的自己是不是有智障的苗頭。

    大姐兩年前畢業後進了雪靖縣城教書,自從一年前二姐和鄰村的同學男朋友去了深圳闖世界後,曉梅受二姐之托照看我,於是,在學校裏,我們反轉了身份,高一的她無時無刻不對我這個高三的學姐噓寒問暖。

    看我衣服洗不幹淨,教我怎樣把洗衣粉和肥皂交替使用從而達到最佳潔淨效果,教過幾次,發現我穿的衣服上仍然有淺淺的圓珠筆印後,幹脆把我換洗的衣服抱走親手洗了。我推辭時,她說易峰的衣服也是她洗的,照顧哥哥姐姐是應該的。

    從某一天起,曉梅每天中午都會把飯給我送來,不清楚她是從何得知我幾乎不吃午飯的。

    如我所料,班上那幾個遊手好閑的男生對嬌俏可人的曉梅垂涎三尺,於是我叫她不要再來了。可第二天,易峰陪她一起來送了,有了易峰這樣彪悍的護花使者,哪個渣男不退避三舍。之後,他們天天來給我送飯,等他們走後,送的飯,隻好轉送給同桌小胖向書香當加餐了。

    在當麵給生活費被她百般拒絕後,我把錢裝進了信封裏,給她寄了過去。誰知道她讓易峰把錢送回來了,我不予接收,又讓易峰退了回去,最後,曉梅找了五十塊讓易峰帶給我,實在不忍再給易峰添麻煩,算了,就這樣吧。

    高三一年,都是在曉梅的溫情照顧裏度過的。

    作為報答,我拉上易峰,利用周末和各個假期絞盡腦汁給她補習功課,可她就是學不好,成績最多隻在中等狀態。

    從背簍裏取出曉梅放的水瓶子,一口氣喝下了大半瓶,然後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盯著身前的蝴蝶山。

    山裏真的出現了野獸?

    其實,生活在八麵山深處的野獸擴大了活動範圍也不奇怪,近年來,各個寨子的青壯年陸續外出打工,寨裏漸漸人丁稀落,老的老,小的小,山林早已人跡罕至。

    蝴蝶山是連綿起伏的原始山脈中,離我們探花寨最近也是最小的一座,曾經,那裏是我們人類的地盤。

    於我,蝴蝶山永遠有著母親的溫柔和父親的溫暖,有著耀眼的快樂和清澈的幸福……

    山裏有一塊塊大小不同,形狀各異的狗牙根或天堂草鋪成的厚厚的草地,草地鑲嵌在蜿蜒起伏的山頂坡腳,山坡浮動在碧綠青蔥的叢林裏,叢林依偎著歡唱叮鈴的悠水河……

    我對大自然這沁人心脾的物化賜予,和這不加修飾、欣欣向榮的生命景象有著難以用言語形容出來的眷戀。

    幾天前在高考鴉雅雀無聲的考室裏,便想念著叢林裏那棵彎向地麵,樹幹離地就半人高的老茶樹了。

    我在雪靖縣城念了三年的高中,這是個正在瘋狂都市化的縣城,金碧輝煌的夜景;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摩肩接踵的商品房;粉堆玉砌的沿江大道;川流不息的十字路口;人聲鼎沸的步行街……

    三年裏,四裏八鄉彙聚而來的同學們都或多或少融入了城市。濡染雪靖城裏人的口音,比如把“講話”說成“港話”;把“沒有”說成“迷有”;把“寫字”說成“洗字”;把一句話的最後一個字嗲嗲得拖上兩秒;入鄉隨俗地流連於卡拉OK,肯德基麥當勞,甚至泡吧喝酒。

    我,成了名副其實的都市化釘子戶,在交錯的長的一模一樣的街道上很難不迷路;在封閉喧鬧的茶樓包廂裏幾乎不能呼吸;在女裝店應接不暇的步行街裏無聊到要爆炸。

    發現自己沒有用一個涉及到“討厭”或者“反感”城市的詞彙,這不是違和,對於城市,我的態度確實談不上負麵,隻是無法讓自己主人公化,適應不了城市標誌性的生活狀態。這種感覺,就像“我不同意你的說法,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對我而言,昂首的都市霓虹是一種鼓舞振奮的人類進化,原始的家鄉小村則是一襲撩人心曲的氤氳晨陽。

    探花村和附近的七、八個村落坐落在遠離塵囂的群山之中,綿延古今的黑土瓦、老木房、大火坑、臘肉炕;連亙千年的牛拉犁口耕田、挑桶水井擔水,背背簍打豬草;恒古不變的苕洞、守棚、甘蔗坑……

    眼前的探花村裏,最多的是老人和孩子。安土重遷的老人們或許願意去看一看山外的繁華與昌榮,卻絕不願意真正離開這片土地。

    “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淳樸憨實的山裏老人怎會拋棄這片“晴天一身汗、雨天兩腳泥”的舐犢家園。

    於是,餘老太回絕了已在深圳安家落戶的兒子兒媳;五伢嬸娘推卻了在浙江打工、最後嫁給老板的女兒的盛情邀約;我的父母親,拒絕了住在縣城裏的教師大姐關於接兩位老人去城裏住的,多次提議。

    而我,無比慶幸父母親沒有搬離這裏,因為這樣,我就可以在放寒暑假時回到這片讓我魂牽夢繞的土地,饕享幾個月的“返老還童”時光。

    18歲,我就覺得自己老態龍鍾了,因為老是夢見自己和小學時好朋友玩耍的場景,還常常會從夢裏笑醒。我的潛意識裏,一定覺得自己老了,隻有老了,才會這麼沉湎於過去。

    蝴蝶山就在眼前,和過去的多少年一樣,召喚著我。

    空山新雨後,此時的叢林宛若出浴的仙子,美輪美奐。太想念我的“茶樹板凳”,想念茅草輕拂衣腳,粘草籽貼滿褲腿,刺藤刮扯發絲,想念那融化在叢林裏的時光。

    叢林,是讓我身體裏的每個細胞都出奇地歡呼雀躍的地方。

    渴望融身於近在眼前、觸手可及的叢林,這種渴望殷切到不可抑製。

    就算真有野獸,它們也是剛入駐的,在全新的地域裏,必定戰戰兢兢,如履薄冰,理論上,應該是它們怕我這個主人。

    把柴刀握在手中,砍掉盤繞在入口處的閻王刺藤,背著背簍踏進了久違的蝴蝶山,呼吸裏彌漫著山林特有的木草香,對於這種味道,我有著近乎貪婪的擁有欲。

    遠遠的,聽到了一聲“雲兒”,非常熟悉的,易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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