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585 更新時間:19-06-13 10:34
重巒疊嶂的小桃林,層層遝遝花繁葉茂,詩畫小築空無一人,找不到舅舅的香逸雪,回程竟然迷失路徑,走不出這片無邊林海。
小桃林來了無數次,怎會在裏邊迷路?
香逸雪正在驚詫之際,林間閃過華服男子,看不清樣貌如何,隻聽得他憂傷話語,似風拂過密密桃林,枝枝葉葉浸染其中!
王,我在這裏!在這裏,在這裏……
這桃甜嗎?甜嗎,甜嗎……
斷續回音,嫋嫋不絕;哀怨悱惻,不忍猝睹。香逸雪一路追去,華服男子似捉迷藏,遮遮掩掩躲躲藏藏。
“是誰?別藏了,我不傷你!”
如錦似霞的桃樹下,華服男子忽然停步,轉身驚現傾國之姿,竟讓花樹黯然失色。
香逸雪正為容貌驚歎,就見對方哀戚跪下,連連叩首道:“王,瑕君不敢,饒了吾吧!”
“彌子瑕,矯駕吾車,啖我餘桃,拖將下去,刖足剜眼!”
空中傳來震怒之聲,似九五之尊立於朝堂,冕旒晃動威嚴無情。
“王,王……”
哀呼之聲驚心動魄,眨眼見其倒在樹下,剁足挖眼血汙滿身,慢慢變成一具枯骨,而那桃花依舊綻放……
每株都用血魂灌溉,多少絕色葬身此處?
“美人自古如名將,不許人間見白頭!”林間走來青衫公子,手中握著一卷竹簡,信步而來邊走邊道:“難怪世間難見美人,美人都葬送此地了!”
香逸雪望著他手中的書簡,狐疑道:“閣下是?”
青衫公子與他並肩,語氣淡然道:“如你所猜韓非是也,你在疑問為何他的結局淒慘如斯嗎?”
香逸雪轉過視線,瞟著那具枯骨,淡然道:“色衰愛馳,自古如此!”
青衫公子舉起竹簡,笑容淺淡彬彬有禮道:“隻是如此?!”
“彌子瑕不過書中一隅,以色侍人不知收斂,最終落得這般下場,但閣下……”香逸雪麵無表情,不痛不癢道:“貴為國君之子,淪為異國之臣,善馭帝王權術,卻敗給世監門子,死在同窗的手上,又比彌子瑕好到哪裏?!”
青衫公子搖頭道:“為何要言語攻擊,我對你並無惡意!”
香逸雪打聲哈嗬,目光轉到他臉上,慢條斯理道:“上次變身梅風,這次化為古人,閣下並無惡意,隻是前來引路!”
青衫公子倒不隱瞞,大大方方應了聲是。
香逸雪道:“不是黃泉吧?我還不想死!”
青衫公子袖袍一揮,竹簡浮空緩緩展開,宛如一幅山海地圖,中心某處一點熒光,道:“此地,便是!”
香逸雪道:“為什麼要去?”
青衫公子道:“救援!”
香逸雪道:“救誰?”
青衫公子道:“我不知!”
“不知?”香逸雪挑眉,似笑非笑道:“誰派你來尋我?”
青衫公子道:“也不知!”
香逸雪失笑道:“怪哉!”
青衫公子道:“我非生人,無需撒謊!”
香逸雪狐疑道:“如此說來,你不認識齊畫珂?”
青衫公子道:“他是誰?”
香逸雪頷首道:“又是奇事,能隨意化形的引路靈,竟沒聽過齊畫珂的名字!”
“我能在你麵前化形,全憑借你當下念想,亦如銅鏡照應本心,但你似不喜我如此,上次竟然強行切斷……”青衫公子躬身一禮,身形漸漸淡逝,連同一山桃林,空濛之中隻留餘音:“如今信函已經送達,我就不再擾君清閑,告辭!”
“等一下,你是如何做到,是以我的血為媒?”
追之不及四顧茫然,香逸雪置身空濛之地,忽聽有人耳畔急喚:“少主,煜中出事了!”
禁衛府的斂房,白布蓋著屍身,死者似在熟睡,表情無比安詳;生者久立無語,幾乎難以置信,但指尖冰冷溫度,又容不人自欺!
“山莊撫恤有限,禁衛府開私庫,額外補貼一份,讓煜家不至無炊……”蝶夫人走到身側,輕聲安慰道:“待他兒女再大一些,可隨葉影或者跟我,依其天賦習文習武,日後入莊謀份差事!”
蝶夫人思慮周詳,但此刻聽入耳中,卻是痛心疾首!
“龍城貧瘠,委屈諸位;生者不易,死者不安!”香逸雪哀慟欲絕,為死者蓋起白布,躬身告罪道:“一切都是我之過,當初不曾做此預判,以為逃走便獲新生,殊不知貧瘠亦如毒患,於無形中鉗製吞噬,讓生者活得艱難,讓死者不能安然……”
眾人一時皆楞,就見他躬身不起,仍在告罪道:“也枉我擔任司長之職,屍位素餐一無所能,上不能匡主、下亡以益民,早該引咎辭職,讓有能者擔之!”
葉影伸手欲扶,卻被蝶夫人按住。旁觀者想要勸慰,也不好拂她之意,隻能靜默觀之。
“誰都不要勸,就任他消磨!”蝶夫人沉下臉子,冷若冰霜眼神,斜覷著告罪者,涼颼颼道:“放心,這一次我不會阻攔,聚散有緣落葉隨風,就隻當我們……從未輔佐過你!”
再次回明典樓,已是天光大亮。銀蘭盤膝而坐,練功似入臻境。
香逸雪讓侍衛沏壺好茶,著手堆積如山的公函,隨後又將雁忌等人叫來,交代月末要辦的幾件要事,中途又逢唐焰提取工件,少不得陪聊了幾句,直到午時才見消停。
香逸雪送走最後一人,推門就見燕豆白薯,銀蘭吃得靜默無聲,這回倒沒逼他同食。
香逸雪知他心裏堵得慌,食不下咽還得用餐,忍不住逗弄道:“誰說你不複以往,我瞅你這胃口,不就一如既往?!”
銀蘭心中憋氣,對他置之不理。
“還有這脾氣,不也一如既往?!”香逸雪走到桌前,抽走他的筷子,擱在盤子上邊,樂嗬嗬道:“還吃,一肚子怨氣,不怕得嗝食症?”
誰能跟沒心肝的人計較?便是氣死也無動於衷。
“不吃,閃一邊,別多廢話!”銀蘭剜他一眼,又拿起筷子,冷颼颼道:“不自律則罷,還想惑亂人?!”
“騙鬼,吃不下,何苦勉強?!”香逸雪斂起笑容,自然而然道:“回左苑,收拾一下,入夜啟程!”
銀蘭愣住了,等回過神來,烏溜溜眼珠,逡巡著對方,開門見山道:“葉影叫你去斂房,究竟是誰?”
香逸雪扶額道:“大半夜不睡,又跟蹤我們!”
“不說?”銀蘭擲筷起身,冷汀汀道:“那我去問他!”
“煜中,回城之時……”香逸雪拽住了他,麵無表情道:“凶手用毒,看不出武功路數,毒物也尚未查明,無法判定中原還是蘭之都!”
銀蘭瞅他神色黯然,似與此事有所牽連,開門見山問道:“你托他去秋聆之地尋藥,難道他的遇害與此有關?”
香逸雪沉默片刻,欲蓋彌彰道:“我不知道!”
銀蘭當下明了,八層與此有關,靜默片刻才道:“禁衛府不知情?”
“何事能瞞過蝶姐?!那日鐵雨告之,葉影剛好在場。查出煜中行程,便能作此猜測!”香逸雪拉起他的手,嘴角噙著暖笑,似在寬慰道:“但你放心,她知我去意已決,所以痛快放行了!”
銀蘭任他拉著,臉上沒見喜悅,反倒不悅狐疑,皺眉道:“你丟得開?”
香逸雪故作淡然道:“沒什麼丟不開,更何況還有蝶姐他們,禁衛府也不是好惹的,最終都能撥雲見日、大道光明!”
銀蘭皺眉道:“還欠十六家店鋪,共計兩百八十三金,也一並不還了嗎?!”
香逸雪笑道:“這個還不簡單,路上找個賭坊,隨便賭上幾把,運氣好就來了!”
銀蘭瞅他半晌,眼中溢出失望,轉身背對著他。
“又怎樣了?沿途都安排好了,你不用太擔心!”香逸雪不解其意,至此不見回應,不免焦躁道:“原想等卸任文書,但敵人藏得太深,又步步緊逼,不走怕來不及了!”
銀蘭正色道:“我要的是堂正離開,而非狼狽逃走!”
“我也想,但已無餘力,每次催動真氣,經脈都難承受!”香逸雪歎了口氣,望著牆上寶劍,語氣緬懷道:“父親亡故之後,寶劍傳我手中,但你知我不喜,尤其殺戮之鋒。入閣的那幾年,除非棘手之人,或是刻意誤導,不得已才用之。平日,我總將它束之高閣,有意忘之。”
被對方語氣感染,銀蘭不覺轉過身,順他目光望去。七星劍掛在牆上,劍柄處的飾紋,宛如星河之圖。
“直到那日斷絕眼前,我才感到錐心之痛,原來即便厭惡排斥,但一同經曆過生死,相互憑持休戚與共,早就與它融為一體,原來它就是我的劍……”香逸雪收回目光,望向銀蘭道:“如今劍者已死,隨著那把斷鋒,一同葬在過去!”
銀蘭冷覷著他,忍不住道:“那你是誰?!”
“你所熟悉,最初的我!”香逸雪眼神涓涓,似流淌出回憶,淡淡然道:“不識劍、不諳江湖,木屋小舟逸致閑情,日日貪睡到三竿的人!”
說罷,凝視著他,目光溫柔。
“倘若無我,你當如何?!”銀蘭不為動容,義正辭嚴道:“以亡者起誓,你所言為真!”
“你……”香逸雪眼神變幻,柔情似潮褪去,皺眉道:“何苦!”
“你曾說過劍心在,便執劍斷又何妨?!”銀蘭冷覷著他,繼而冷笑道:“我總算明白當初眾人為何視我為洪水猛獸,因為我能毀了與風月凝匹敵的絕代劍者!”
香逸雪聞言歎氣,揉著太陽穴,央求道:“師兄,求你,別鑽牛角尖!”
銀蘭冷汀汀道:“尤其你的兩位策師,用盡手段逼我離開!”
“別把一切歸咎於你,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現今狀況便是如此!”香逸雪走到跟前,一臉無奈神情,陪著小心道:“縱有不屈鬥誌,奈何一副病軀,何苦逞能留下?!倒不如早些離開,讓仇家遍尋不得,興許就此作罷,豈不是皆大歡喜?!”
銀蘭抬起眼皮,黑漆漆眼珠,判官似審視,質問道:“三嫂的仇?”
為誰擋了毒箭,總不至於忘了?!
香逸雪順口道:“尚有聆君!”
銀蘭聞言已怒,當即不悅道:“煜中?”
香逸雪道:“禁衛府正在追查,蝶姐他們自能應付!”
“把麻煩丟給別人,就是當初的你?!”銀蘭怒目戟指,當頭棒喝道:“就是當初那個,遇事當仁不讓,為友義無反顧,率真而為的香少?!”
“在你眼中我幾時這麼偉大?感情不都是你罵我懦夫嗎?!”香逸雪被他罵得一怔,回過神來怏然不悅,散發披襟斜倚榻旁,自嘲道:“絮兒一直以為我是英雄,卻不知我是逃到玉門關!在京城一敗塗地,灰溜溜逃了千裏,夜晚猶不能安枕,這樣也算英雄嗎?!”
“怕,你不還是與之鬥狠;逃,你不還是救了她?!”銀蘭看不得他懶散模樣,但又硬生生忍下了,似欲鼓竄他之誌氣,冷臉安慰道:“更何況你狐朋狗友眾多,再不濟還有滄傲和……”
“算了,我沒那麼偉大,也不想為盛名所累,勉強自己再接戰貼……”香逸雪斂了表情,直接打斷道:“我隻想找到血巫和神醫,解除咒術醫治沉屙,與你多過幾年安生日子!”
屋內靜得聽到窗紙作響,被日頭曬得幹卷開裂,早就過了收拾時間,侍衛聽到爭執之聲,紛紛避開不敢敲門。
香逸雪索性閉目假寐,最終還是銀蘭灰心開口,眼神變得冰寒料峭,惘然若失道:“所以,還是為了我!”
隨即,聲色俱厲道:“你以為我會歡喜嗎?”
香逸雪閉目養神,麵沉如水道:“你非要如此作想?!”
銀蘭見他如此,心中更覺挫敗,色厲內荏道:“即便我武功恢複,即便我握著人脈,即便我刻意展示,仍是你眼中的弱者,隻能活在你羽翼下,不能讓我有損分毫!”
香逸雪矢口否認,卻得銀蘭一句騙鬼。
香逸雪睜眼瞅他,半晌都沒說話,眼神深如潭水,臉色陰晴不定,讓人難以琢磨。
銀蘭不見他應聲,心中頓覺不安,忍不住詰道:“你信自己嗎?”
“自是信的!”香逸雪正起身子,腳尖找著鞋子,耐著性子道:“這回沒忘,約定好的!”
“丟下親朋弟子,就能與我安枕?!玉門關前重拾責任,你還不是一樣回返?!”銀蘭聽他抑鬱聲音,臉上看不出所以然,但卻更顯意庸心懶,直抒疑慮道:“前路還有幾座玉門關,還有多少絮兒待救?到那時你便義無反顧,再一次丟下我了吧?”
“瞎攀扯,你到底要我怎樣?!”香逸雪霍地起身,眼中溢出怒氣,肅然道:“不走不是,走也不是,非要鬧得雞飛蛋打,才肯消停?!”
“原來在你眼中,我就隻會胡鬧!”銀蘭被他冷叱,眼神低回委屈,自嘲笑道:“昔日在風月吟霜麵前胡鬧,今日又要留在龍城胡鬧,隻要意見相左,都是我在胡鬧!”
“胡亂臆測,不是胡鬧?”香逸雪見他委屈,走去桌邊倒茶,語氣稍稍霽和,卻仍帶焦躁道:“都說這次生死同路,我豈會在中途變卦?!”
“人在身邊心係龍城,始終記掛親朋安危,這樣同行還有意義嗎?我也沒法假裝看不見你的悒悒不樂,看不見你的躊躇失誌和鬱卒不甘!”倘若能夠自私一點,也不至於如此為難,銀蘭眼神緊隨著他,神情看似冷若冰霜,語氣卻是哀切婉轉,甚至帶著幾分討好道:“與其這樣,還不如陪你留下,與敵人鬥得至死方休!”
咣當一聲,香逸雪重重擱下茶杯,抬起眼皮冷覷著他,涼颼颼道:“我聽到什麼,至死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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