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1666 更新時間:15-05-17 12:54
北京深秋的夜風十分的涼,公車上的人原本不多,隨著越拐越是偏僻,漸漸都下了車。隻有一個青年人還坐在門旁的座椅上,隨著車子左搖右晃,頭卻一直低低垂著,睡得極熟。
又停了一站,上來一個抱著文件袋的女人。
她一上車就見到這麼一個能睡的青年,張大了口,無語了半晌,然後搖搖頭,在他旁邊坐下。
“小林。”
原來這兩人還是認識的。隻是她聲音似乎太小,年輕人沒反應。
“林洛羽?”加大了音量,還是沒反應。
“……”女人無言中,一抬頭,看到票務員正笑眯眯地打量著自己和那青年。
“您……誤會了,不會有人想和這種怪人一塊的……”女人想要這麼辯解,可是名不正言不順,又不幹他人的事情,最後隻能將一口悶氣憋在胸膛裏。
車子突然頓了一下,隻聽得悶哼一聲,那個被叫做林洛羽的青年咣當一下撞在了玻璃窗上。聲音著實響亮,連票務員大嬸都張了個嘴不敢置信地瞪著他,也不知道是在心疼那窗子,還是在好奇這位乘客頭殼的硬度。
“你坐過站了吧,法醫科的地兒早過了。”女人幸災樂禍地道。
林洛羽哼哼了幾聲,才頭暈腦脹地看向坐在身邊的人。
“啊,鄧姐!你怎麼在我家?”
“……”
林洛羽看見對方那明顯僵硬的神色,四下裏一李,自己嗬嗬地傻笑了:“我說怎麼睡得這麼舒服,原來是在公車上。”
女人簡直覺得無語——所謂的怪人,就是根本無法與之溝通!——原來現代城市裏還有人覺得在公車上睡得比家裏香,她突然記起這林洛羽似乎還曾在荒郊野嶺裏呆過兩年,不論是墳坑裏糞坑旁,牛車馬車三輪車,甚至吃著飯也都能睡著。
“既然已經過站了,就和我一起去一趟刑偵大隊送物鑒材料吧。那裏催了半晚上的加急。”鄧姐抖了抖手裏的文件袋。
林洛羽倒沒有不樂意,睡得實在有點迷糊了,含含糊糊點頭道:“嗯嗯。”
“這兩天沒見你到科裏來,是不是又去殯儀館了?”
說到這話題,青年來了點神兒,晃了晃腦袋才道:“郊區那出了一起車禍,死了十幾個人,都在筒子那辦喪事。她說實在忙不過來,才拉了我去給死人化妝上路的。”
一邊又歎了口氣,“其實應該鄧姐去比較好,我修的是文物修複,麵容複原勉強還能湊合著做,頭骨修補這活兒可就拿不上手了。”
“咳咳……咳咳咳……”前方傳來司機小小聲的咳嗽。
鄧姐聽見便噗的笑了,低聲道:“小聲著些,咱們可是在坐車,說什麼車禍啊死啊火化啊的,你看那票務員臉都青了。”
林洛羽一看,果不其然,司機背對著他們還不清楚怎樣,而那可憐的售票大嬸臉都僵了。偏偏她穿的又是赭紅的製服,映得臉上青青紅紅,煞是古怪。
這回林洛羽是真醒了,趕忙道:“對不起啊大嬸,我不說了!”
他還揮了揮手表示歉意,倒笑趴了鄧姐。林洛羽又用十分無辜的眼神看向她。
“算了,早習慣了你這少根筋的人。”兩人正說著話,已經到站了。
林洛羽接過材料,隨鄧姐一起站起了身準備下車。
然而票務員大嬸突然說話了:“對不起,這位同誌,您還沒投幣。”北京公交剛改革不久,原來是交錢買票,常常到下車再補票還都可以。而現在則是刷卡投幣,大家都還不大習慣,常需要提醒。
鄧姐和林洛羽莫名其妙地對視兩眼,才想了起來,一拍腦袋道:“哎,看我!真對不住,我看到熟人說了會兒話就忘掉了。”
那大嬸幹咳了兩聲,心道,果然是忘掉了,說的什麼火化啊車禍啊的,唬得幾乎連我都差點忘掉了正事。
車前的司機也吭哧吭哧笑起那票務員來。秋夜風涼人稀少,長夜裏偶爾會心一笑,便是萍水相逢的人,也會覺得心暖了很多。
“哈,鄧姐,難怪科裏人都說你粗心大意!”
鄧姐正在掏錢,聽這個比她還粗線條的人都這麼評論自己,惱羞成怒,一把把青年往車門外推,道:“下去等我,別給我添亂!”
林洛羽看她麵色發窘亂掏口袋的樣子,正笑得起勁呢,冷不丁挨她這麼一推,蹭蹭蹭三步跌下公車,轉回身正想罵人,耳邊突然傳來刺耳尖銳的鳴笛聲,還有公車上的驚叫聲……
公車停得離站台太遠了,簡直就是在馬路中間。——沒辦法,誰叫深夜車子少,大馬路中央也能停車呢。
後麵來那輛黑色的跑車開得太快了。——沒辦法,誰叫夜深車子少呢。
他被推下車也太不是時候了——沒辦法,……誰叫車子少呢?
“去年科裏才碾死了鄒法醫,今年莫非還要碾死我?”臨死前,林洛羽還模模糊糊地拐著他那門古古怪怪的心思,“不對,我怎麼也隻是個聘用人員,而且也不是讀醫學院畢業的,冒犯死人的事根本沒做,甚至還好心地去幫忙化妝上路,不該這麼倒黴吧。”
“……慢著,車不車禍,好像和是不是正式員工沒關係吧……”
“啊!筒子,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火葬前記得幫我把頭殼補全,上個好妝啊!”
清晨將至的時刻,半掛月亮還懸在西半空中,天色卻已經漸亮了。洛安城中暈著淡淡的晨霧,雖是漸漸有了行人,但畢竟還稀少。
吱呀一聲,洛南四頭巷東頭的一扇大門窄窄地開了一道。亮白緞子水光忽現,一名青年舉步邁出了門檻。門裏站著個批金戴銀的小倌兒,揮著香帕還要與他依依惜別,卻沒想到對方在人前還是個溫柔似水的情人,這一刻卻連頭也沒回,刷地展了把扇子,慢悠悠地走了。
聽得伎館的門在身後關了,上宮淩容也停下了步子。便如預料一般,耳旁風聲忽起,頃刻間身邊就多了人。
不用看也知道這人便是害他身陷伎館強顏歡笑強度漫漫一夜之人——他的好二哥,上宮楠槿。
上宮楠槿壓低了問:“名冊呢?”
淩容冷笑了兩聲,手指輕彈,一卷帛書落入兄長懷中,搖搖扇子道:“淩容在此多謝二哥為小弟開銷了這一夜。”
上宮楠槿早不急待地展開看了名冊,聽他如此一說,就將那卷帛書收了,問:“此話怎講?”
楠槿剛說完,就被淩容適時露出的炫目笑容給搞迷糊了,然而接著就聽著這個三弟溫軟柔和地續道:“尋柳巷不是一般人能進的地方,弟弟我承了哥哥的款待,自然要好好開銷一番。昨夜特別進了齋裏二十年前的陳酒,請了周圍十來人做陪——自然都是當紅的角兒。”
楠槿估算了一下,京郊莊子一年的進帳估計能平了這帳,歎道:“你小子也夠奢華的了。”
“昨晚上二哥送我來,可不是遺下了一塊腰牌了麼。這帳就用那腰牌抵了,半個時辰前讓小香兒送到二哥別館裏去,估計這回兒怎麼著也能到了。”上宮淩容笑得格外燦爛。
上宮楠槿一聽,腦袋立刻炸了:“好你個兔崽子,竟然,竟然,你明知道你二嫂醋味有多大還給我捅這婁子,你……”他話沒來得及說完,已經倒退三步,轉身飛奔遠去了。
上宮淩容遠遠地尚不忘提醒他道:“二哥,君子一言駟馬難追,年底前弟弟就休假在外,恕不辦公了,二哥二嫂多為弟弟擔待著些!”
看著遠去的人影踉蹌了一下,上宮淩容笑得越發歡快了。有一個黑影輕飄飄降在他的身旁。
上宮淩容斂了笑容,目視手中薄扇,這一刻他便又不似方才那個能談笑間把人憋屈死的惡魔。天氣尚涼,也不用拿腔作勢,他最終收了扇別在腰間道:“二嫂經此一事,必會看緊了他,我不在這數月應該不至於有什麼事——莫諳!”
“是。”剛落在他身邊的人忙躬身答應。
“你留在京裏幫照李著,若讓老大和老四傷到二哥,我便唯你是問。”
上宮家中四兄弟,他隻和二哥較親,長兄卻聯合著四弟打壓他們。他其實對洛京裏的形勢是十分不放心的。若非身上的傷勢不能再拖,否則還真不願在這時候離開。
“三公子,此去請務必讓屬下隨行。”
上宮淩容年前擅自行動遭了傷,功力尚未恢複,莫諳說什麼也不願離去,趕忙跪下。
淩容刷地展開折扇,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
莫諳見了這神色,心中驚跳,再也不敢置一微詞,忽閃一下沒了身影。
看著空蕩蕩的石板路,笑意凝在他的臉上。有些黯然地望著兩人的去路,想起這些年來周圍親近的人一個個越走越遠,甚至好些人都死於非命,神色微黯,終於啟步離去。
上宮淩容換上粗布葛衫,自己趕了一輛破落的馬車,一路餐風露宿向南而來。
過了黃河,繞了秦嶺,一路不斷換上負重的馬匹,十數日的功夫終於讓他趕到了長江北岸的一座小城。再往南去,便離了大燕的國土,是南韓了。
大燕自千年前曾經得白衣教相助統一了天下,然而曆經七百年,到了燕戾王一世,卻被一代暴君弄得人心向背。如今天下七分,北燕南韓兩霸並立,周邊齊楚趙魏秦五國國力羸弱,卻又日漸蠢蠢欲動,也不知什麼時候會重燃戰火。
上宮淩容進入懷戈城的時候,已是晌午時分。薄夏季節,有些微熱。不過城子小,熱鬧是熱鬧,卻還不達接踵磨肩的地步,比起北方大城也要安靜得多。憑著記憶循那東西走向的穿城大道趕著車去,又繞了幾個較小的街道,上宮淩容總算找到了地方。
前麵那條石板街旁,一道數丈高的灰黑火牆隔了一方天地,周圍空了十餘丈的石板平地都沒有民居店鋪,牆上斜插一杆丈許見方的招幌——懷戈當。
饒是如此不親近人的建造格局,卻有人絡繹進出——生意還是一如既往的好。
他雖然功力大損,但畢竟底子不淺,到得近處,便聽到院牆裏傳來櫃房先生和客人的討價還價聲,又或是櫃房先生之間打著隱語行話的通氣聲。那衫木貨架祛蟲藥粉的味道,那當鋪裏的氣氛,遠遠的就能感受得到。
畢竟是年輕人,上宮淩容放下了一路上有些抑鬱的心情,手中甩起皮鞭,啪的淩空摔響,負重的壯馬趕忙又加急了步伐。
高大的院門沒有設檻,裏麵的堂子卻都高過地麵尺尋。進到院裏,一名值守的當鋪夥計見到是他,隻驚訝了片刻,趕緊把馬車牽到一邊拴了。自有別人將他往後院引。
“肖掌事這兩年怎樣?”上宮淩容一邊走一邊問那位前來領路的夥計。這懷戈當鋪是肖清玉肖掌事家裏留下的祖產,已是兩百多年的字號,周邊縣城村屯裏的人都知道這邊利息薄信譽又好,寧願多跑十幾裏地,也要選著這家來典質。而要找到肖清玉這位常常腳不沾家的人物,也就隻能到這裏來了。
“好,也不能說得上好。”夥計支支吾吾。
“這是怎麼說?到底好是不好?”上宮淩容停了腳步,甚感奇怪。按理說,肖掌事每年在當鋪住不過兩月就走。然而據他所知,去年年初至今,肖清玉十天裏常有八九天是在家的——莫非那老家夥是生了什麼痼疾,難以遠行?
夥計也停了,臉色不大正常,頗難從麵上揣測其中內容。
“你看那個——”夥計指了指後院牆根,示意他自看。
隻見灰黑的牆下,站著一個身形幹瘦的年輕人。那人身穿皂色布衫,腰係角帶,正麵對著牆壁,低垂著頭不知道在幹什麼。
上宮淩容一個眼神丟給身旁的夥計,那人哭笑不得地道:“他是肖掌事去年年初帶回來的災民,叫做林洛羽。據說他父母都前年黃河大水衝跑了,他一人東遊西蕩的到了淮郡遇上了掌事。肖先生原本覺著他機靈,便讓跟著首櫃先生學著驗貨收當,沒曾想他果然是一點就通,很快上了手。現在已經暫替了二櫃房的交椅了。”
上宮淩容因為這個年輕人出乎意料的名字而心神微震,他曾經在很久以前聽人提起過這人的名字,但很快又自嘲地笑笑,天下同名者何其之多,這個小崽子那時候大概還在吃奶吧。
“那這時刻他不在櫃台收當,在這裏做什麼?”上宮淩容又問。
“你可有所不知,肖掌事見他伶俐,去年秋後就開始教他算賬,可都學了這許久,算盤還是打得吭吭唧唧,昨日又沒能通過鋪子裏的月核,被罰站一天一夜的崗。”
“站崗?”上宮淩容十分難得地疑惑了,“這裏便是這麼站崗的麼?麵對高牆?距離不過半步?”
還沒等夥計回答,那邊牆根傳來通的一聲,原來是年輕人站著站著便撞到了牆上。
“你知道了吧,才剛過一夜就瞌睡成這樣,若不如此站著,可不知道要摔多少次狗啃泥了。”夥計一邊說著,一邊齜牙咧嘴,似乎對那個撞頭感同身受。
上宮淩容沉默地看著牆根,旁人的閑事他向來是不會多費心機管教的,所以也沒有夥計那般哭笑不得的感觸。
隻見那林洛羽扶著額,摸索著又站正了,然而也沒站直多久,就又垂下了頭去……
也許,肖老頭還真的很頭疼。他想。
——這便是上宮淩容第一次見到的林洛羽,當時他倒沒多想,這一個麵黃肌瘦的小子,竟然與他有那樣一種淵源。也不會想到,今後的生活要為他曆那麼多風雨,卻始終心甘情願。
懷戈當鋪生意做得大,連學徒帶夥計,算上櫃房管錢管賬的下來,總共將近二十人。
門麵總共三層樓的格局。樓房中心鏤空了兩三個天井,置貨的房間,全部圍在了天井四圍的二層。為防潮氣下滲,三層都不能住人,於是大夥兒便將就著湊在院子裏擁擠著住了幾間磚石平房。
上宮淩容好不容易才見到了肖清玉,這當鋪主人哪裏有點“老頭兒”的樣子,分明是肅然清臒的中年男子。
石室擺設簡約,略陳了幾件竹石器具,牆上掛著一具十分有成色的古琴,還有蓑衣竹笠,不像當鋪掌事的房間,倒像隱居世外的居所。肖清玉屏開了夥計,上宮淩容便立刻拜下身去。
“師父。”
“你很好,很好啊……”肖清玉不忙扶他起來,立在八仙桌前,不鹹不淡地看著垂頭拜倒的徒弟。
上宮淩容便是平常再精怪非常花樣百出,在這混跡市井的師父麵前也隻得收了一幹子狡猾心思,直直盯著地麵,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肖清玉見他俯身不答,溫和的語調陡然一轉,道:“我白衣教的事情,什麼時候輪得到你來插手?你年前帶著那多人到神皇教幹了好大一單,可就殺倒了幾個卒子又能有什麼用?落得一身傷,還瞞了為師這多時日,倒等著人幾乎要廢了才讓我來給善後,你真是好啊,好徒弟啊!”
“師父,徒兒真不為白衣教,恰巧皇帝派下任務要上去盜取一些機密而已。”
肖清玉盯了他半晌,冷笑道:“我還不知道你這心口不一的毛病?”
上宮淩容還是怕師父的,此時隻覺得自己幾乎要被這目光釘進了地裏,冷汗涔涔而下。終於,肖清玉道:“你這是內傷,先在鋪子裏住下,我再慢慢給你想辦法。”
上宮淩容正要退出石室,肖清玉突然叫住了他。
“出去就叫牆根處罰站的小子,你以前住的那間現在已經讓那小子住了,你倆就將就著湊一屋。順便叫他不用站了,今日練滿四個時辰的算盤。若敢停下,就再回去站滿一日一夜。”
上宮淩容出去之前,忽然又回身問道:“師父,那個林洛羽的名字,是否讓你想起了什麼?”
肖清玉皮笑肉不笑地瞪他一眼,道:“要真是那人,為師不早就交給你了?”
上宮淩容聽他如此說,終於還是放下了心中的疑惑。
話說上宮淩容到了師父的地頭,終於不用再李慮家裏那些勾心鬥角的事務,也不用防著時時刻刻的刺客,心情大暢之下,中午便進了三大碗白飯,甫沾床就睡了個天昏地暗。他雖情願不吃晚餐一覺睡到天光,然而卻沒能如願。臉上突然被溫溫熱熱的事物一捂,上宮淩容陡然間驚醒過來,自動扣住了一人的脈門。
入眼處,隻見一片昏暗,已經是掌燈時分,幽幽晃晃的豆燈隻能照出身前那人的輪廓,隱約分辨得出正是與他同屋的林洛羽。
他暗自心驚,自己傷後不濟至此,若是眼前這人對他心存歹念,自己此時已經身首異處了。
“你幹什麼?”他問道,稍顯不悅。
對方卻歪著腦袋十分專注地盯著他,片刻之後才平平地答:“放手。”
林洛羽和他剛剛認識,並不想多生是非。隻是見他一臉塵灰地躺在幹淨的床單上,越想越是不舒爽,簡直猶如毛蟲撓心,就連算盤也打不流暢了。於是才去夥房斷了半盆溫水給他擦麵。原來塵灰下的麵容端正好看,雖非一流的姿色,好歹也比他自己合眼多了,讓他不由生了心思要將人拐去購置日用,十有八九能從三姑六婆那邊把菜價米價再壓一壓。
上宮淩容螃蟹鉗子一般的大手鬆了開,林洛羽倒有些不高興了,將毛巾往同房臉上一丟:“自己擦。”說完,又坐到燈前斷斷續續練起算盤來,一邊說道:“已經過了晚飯時間,夥房裏還剩著少許飯菜。”
上宮淩容本就有起床氣,見林洛羽態度生硬,一下子沒忍住便重重哼了一聲。想想這數月在家,見著二哥和那個新情人卿卿我我,心中更是不忿,又賭氣似的哼了兩下。
林洛羽聽到這麼一聲,而後又是兩下,手中算珠慢慢停了,自書桌上轉頭回視。床矮凳高,林洛羽腰短上宮淩容身長,兩個年輕人目光這麼一接,還恰恰是平平相視。
林洛羽見那毛巾被隨便丟了,一端搭在水盆裏,一端拖在地上,眼神便有些不悅,慢慢道:“這屋子不是你一人住。把自己用過的東西收拾好。”
“哼哼,我在這屋子住的時候,也不知道你在哪裏吃奶呢。”
要說脾氣,林洛羽其實比他還更強一些。更何況昨日被罰站了一夜,接著又連續打了幾個時辰他最不喜愛的算盤。偏偏還有人來與他分享這難得的小天地,不由也來了氣。
兩個頭腦發熱的年輕人你一眼我一語鬥將起來。上宮淩容自然是家學淵源、博學能言,與朝中奸臣鬥慣了,一張嘴不帶髒字也能數落人的祖宗十八代。林洛羽則是與當客練就了嘴上磨刀的工夫,融合了口耳相傳涉及某器官某行為的真知灼見,聽得人莫名其妙渾身打顫。兩人說在一起簡直就是雅俗共賞、融彙古今的大雜燴。
等到肖清玉被司更夥計帶到房前時,兩個小夥子已經在床上扭在了一起。林洛羽正被上宮淩容壓在身下,疼得病貓一般地哼唧,卻始終不認輸。上宮淩容騎在他身上,紅了眼睛還磨著白燦燦的牙。
床上枕頭被褥攪在一堆,床下水盆毛巾滾在一塊兒,那場景要多混亂有多混亂。
肖先生溫然笑了兩聲,旁邊的司更冷不丁便打了個抖,隻聽他和藹地道:“你們是在展示自己的體力和精力麼?很好!淩容你明早略蹲上六個時辰的馬步。”看了看林洛羽,笑:“洛羽就蹲兩個時辰好了,剩下四個時辰起來練練算盤。不過你今日和明日都算作是請假,下月頂兩晚司更補回來——自然,那兩日的白班還要值。若因瞌睡出了問題,百倍罰來。”
扭做一團的兩人聞言,臉都已經垮了。為什麼為了個不相幹的人,為了幾句意氣之爭,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莫非果然是俗話說的——貓狗一窩,不得安寧?
這個被上宮淩容死死壓在身下的林洛羽,正是當日被車子碾得不成人形的那個小子。他也懶得深思自己怎麼又活過來了,而且活在一名大概僅有十五六歲少年的身上。不過即使跟著黃河大水衝跑的難民流浪了近半年,又在這當鋪裏過了將近一年的時日,從前的怪僻性子仍舊沒改過來。
所以他現在也就十五六歲的年紀,遇上了長上一兩歲的上宮淩容,且不說對方本就身負武功,單是那高了一頭多的個子,林洛羽怎也不可能在摔打上占了便宜。
所以當晚,上宮淩容仍舊獨占那張大床。林洛羽扁了扁嘴,沒興致再同他爭吵,自收拾了地麵,草草打了個地鋪睡了一夜。
一宿無話,第二日一大清早,兩人齊齊到後院牆根蹲了起來。兩人已生嫌隙,一個蹲在後院門左,一個蹲在後院門右,你瞅我我瞅你,誰也不同誰說話。
司更的夥計早早做好了飯食送到肖掌事和首櫃先生房裏出來時,見到的便是這麼個情景。這時候其他夥計和管開票管打包裹的學生也都打完拳,準備去吃大鍋飯,一個個見了兩人的情狀,掩嘴就笑。
“上宮又被罰了。”
“哎,這倆傻蛋家夥,還不知道誰比誰被罰得多。要不是肖掌事厲害,還不鬧翻天去。”
“就是!現在又湊在一屋子住,那還不是‘幹柴烈火’嗎!”
“笨蛋,幹柴烈火不是這麼用的!”
上宮淩容常常到此居住,和這些人混得熟了,臉皮又厚,不但不把這些人的調笑之詞當回事兒,反而還露出陽光燦爛的笑意,把那馬步紮得沉實穩定,一副“天氣大好!正是紮馬步的好時辰”的樣子。
他在心中暗恨,若是在自家裏,人人都知道他睡眠不好,難得睡得沉實。而且剛起床時頭昏難受,起床氣特大,於是誰也不敢捋他的老虎胡須,偏偏這小子和他對上了。而且這小子還恰恰是那種怎麼著都能睡得著的人。
現在又害得他在師父眼皮底下犯了錯,以後堅決不能行差踏錯,讓師父看輕,絕對不要被這小子比了下去。
這麼想著,就往林洛羽那邊看去——不看不要緊,一看他就很有衝動地火冒三丈。剛才有人的時候,那小子是好好紮著馬步的,可這時候卻已完完全全蹲在了地下。
“喂!你!”
“啊?”林洛羽蹲在地上,抬起頭來看他。
“偷懶什麼!起來紮馬步。”
“不要。”林洛羽搖頭,就是不願意。
簡直,簡直比朝裏那些奸臣小人要可氣一百倍!若是那些奸佞之徒,他還好有千百種手段去整治。可這人,又被師父護在羽翼下,卻還又膽敢光明正大地違背師父的命令。
林洛羽斜覷上宮淩容一眼,才又心不甘情不願地解釋:“肖掌事讓我蹲兩個時辰,又沒說一定要蹲馬步,愛怎麼蹲可不就由著我了麼。”
上宮淩容仔細一想,昨夜先生說的的確是“洛羽就蹲兩個時辰好了”,這人就這麼會鑽空子,差點沒把他岔過氣去。他正張著嘴想要教訓他呢,林洛羽卻呼的站了起來,馬步紮得穩穩的。
上宮淩容一看,原來是張管賬從夥房裏出來了。說來也巧,懷戈當裏設了管賬的和管錢的各一名,管賬的姓張,大家就叫張管賬;管錢的姓錢,大家就叫錢管錢,這倒順口好記得很。
張管賬是真真正正的又黑又胖,端了兩碗豆漿,胳膊下還夾著一捆油紙裹著的油條著地滾了過來。他見兩人這麼辛苦,將豆漿油條分別送到兩人手裏,咧嘴一笑,雙下巴的肥肉就抖了幾抖。
“哼哼,你耳朵倒靈得很。”上宮嘲道——明明沒看夥房那邊,卻早早聽到了人來的動靜。
“他耳朵靈你倒知道,”張管賬聽了就笑,“那些金銀錠子到他手裏麵一敲,他就能聽出幾分成色。”
上宮淩容恍然,原來這還和行當有關了。
“阿黃,馬步不能這麼抖著蹲,要像他那樣,硬一些。”張管賬突然又道。
“噗——”他於是一口豆漿噴了出來,像一道乳黃色的噴泉。
“上宮你沒事吧?”張管賬十分關心地問道。
“沒,沒事。”上宮淩容一邊咳一邊答,他又見那馬步紮得漸漸抖起來的“阿黃”朝天翻了個白眼,心中早笑了個底翻天,因為想起他家養的其中一隻看門大狗,可不就被管家們叫做阿黃?
這日,林洛羽蹲足了就走了,上宮淩容拚足了內力,苦苦支撐到了天黑時分。兩人對對方越發是看不順眼。隻不知今後一個屋簷下的生活,還要怎麼才能平平安安地過下去。
話說肖清玉所在的白衣教,千年前曾有教主聶憐在大燕女王前進言權力製衡民間教化之策。白衣教便被女王封為國教,執掌監國教化之責。然三百年前大燕戾王亂政,嫌棄該教徒曆代屢次壓製王權之義舉,便削了它國教的地位,之後數位君主更是重視集權在手,打壓不斷。近年來興起的神皇教,因宣揚帝王乃天神之子,得到了當今燕王的器重。而昔日的國教,則已淪為上不得台麵的江湖組織。
夜裏,肖清玉打外麵回到房中時,隻見竹凳上坐著一身著夜行衣的高大女人,手中舉著一葫蘆喝得不亦樂乎,聽他回來,頭也不回就道:“叫你放下這勞什子產業,你偏不聽,看這不日夜奔忙,還有什麼時間同我逍遙自在?”
肖清玉一聽,果然便是聖姑聶無娘,冷笑道:“你倒樂得逍遙,這一年多混哪裏去了,教主後人之事查得怎樣。”
聶無娘搖頭:“追查十幾年,有什麼線索早就查出來了,哪裏這一年就有結果?”又道:“聽聞高麗人似乎尋到了《自憐集》,隻是無人能譯,正要將之送給南韓王室。”
“這事理會得,已讓無敵去偷那書冊了。”
若不是十六年前神皇教奇襲成功,白衣教也不至於敗落至今日的地步。前教主林朗是役戰死,剛出生不久的嬰兒也在東逃的途中去向不明。而他則在神月像前發誓,一日不為教主複仇,一日不尋回教主血脈,他便一日不接掌教主之位。
聶無娘突然道:“你還沒改變心意?隻是怕那孩子已經不在人世。”
“當年護那孩兒的既然是暗使,就定能平安。隻是那人性格詭異,又或許遇上什麼麻煩,還得我們多花心思尋找。”肖清玉莫測高深一笑,“再說,你不是老打著主意要我陪你逍遙山林?我若當了勞什子教主,你那些猥瑣齷齪的心願又要何時才能得逞?”
聶無娘大樂,離座撲將上來。肖清玉微晃,避過了一個狠狠的熊抱,剛要訓令聶無娘讓她遵守禮儀,鼻端飄過一縷內斂清淡的酒香:“這酒……”
她臉色微赧,哈哈笑道:“若非貪圖肖副您釀的陳酒,您以為我會來這個滿是銅臭味的當鋪?”她見肖清玉神色雖不變,但多年相處,仍舊能看破他下一步動作,趕緊破窗而出,一邊傳音道:“不勞你死沒良心的相送,附送消息一則充為酒資——江北典幫近日將帶人來砸場,好生護著老娘送你的定情信物!”
看著碎落滿地的窗架,肖清玉暗自歎息,怎麼就喜歡上這麼個不守婦道的人家了呢?
臨近幾屋聞得聲響都有人出來,他擺了擺手,吩咐道:“這些不妨事,都回去休息,明日再作理會。”江北典幫雖然迫在眉睫,他倒也不怎麼放在心上,隻是暗自為教務搖頭:“十六年前幸存下來的,怎麼都這麼些怪異人物,可教人怎生是好!”他見透窗而入的月亮光華流瀉,暗自祝禱:“可千萬保佑暗使將那教主遺後,教養得老成持重、勤勞耐苦啊!”
話說這懷戈當鋪自林洛羽到來後,漸漸將購買日用的差事全權交托到他的身上,是因為他剛來時年紀尚輕,所以要和學徒工一般的做事。然而因為他舍得花功夫到城外農郊直接向農婦采購,不但買得新鮮,更是買得便宜,所以即便他現在暫時接替了二櫃房一職,還仍然負責這些雜事。
天還沒大亮,林洛羽耐著腰腿的酸疼,背著個背簍出了後門。
後院裏,鋪子裏上上下下,大大小小,都已經到了場子中練武。當鋪裏錢多財多,若不會點武藝,也不能在江北站得住腳。
上宮淩容也跟著一起在院裏空地伸胳膊伸腿,突然聞得師父叫他。轉頭一看,原來肖清玉不知何時已經站到自己身後,正示意他跟著過去。
到了肖清玉屋子裏,裏麵早就收拾得齊整,上宮淩容有些兒惴惴不安,偷偷抬了眼看師父的神色。誰知道肖清玉笑吟吟地正等著他偷看呢。兩人眼神一對上,上宮淩容下意識還想裝模作樣,肖清玉已經咳了一聲道:“這幾日,你同那林洛羽相處得可好?”
“好好。”
“住得可習慣?”
“習慣習慣。”
“你可喜歡那林洛羽?”
“喜——師父,你問這個幹嗎?”
“嗯,最近鋪子裏可能有些麻煩,免不了有些紛爭鬥毆。我從前給洛羽診過脈,並不適於習武。因此這當裏也就他一人沒有自保能力。為師是想讓你幫著照看他一下,所以征詢你的意見。”
上宮淩容隻覺得麻煩,開口就想拒絕。然而一個不字還沒出口,就發現肖清玉臉上笑意吟吟,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忙不迭答應:“師父但有所命,徒兒怎敢不從!”
“好好,這才是我孝順的好徒兒,”肖清玉顯得老懷大慰,取出一個藥瓶道,“這是司徒傲托人帶來的寒雨瀟湘丸,三日服一粒,正可清你身上的淤傷。一個月後,為師再幫你打通經脈,舊傷就不足為患了。”
淩容恭恭敬敬地接了過來,心裏暗自唾棄,這老狐狸師父,若是自己不答應他的要求,也不知道他是否就此私吞了這難得的寒性療傷聖藥。
◆•◆
卻說林洛羽背著背簍出了後門,因天色尚早,大街上都沒什麼行人。然而到了小巷裏,正是菜場早市熱鬧的時候。他左看看右看看,攤子上不少人與他相熟,都向他招呼生意。
在相熟的米店買了幾十斤米麵,一古腦兒都堆進大簍子,再挑了兩把荇菜,半鬥蘿卜幹,覺得差不多夠了自己負重的能力,將背簍掛上肩膀轉身就要回去,卻在經過一個餛飩攤時不經意聽到有人提及自己暫住的當鋪。
“聽說江北典幫被懷戈當鋪搶了不少的生意,最近揚言要來尋晦氣呢!”
“也是,別說周圍十幾個村屯,就連東西兩城都有不少人寧可跑到懷戈當鋪來典質東西呢。”
“你還別說,要是我呀,肯定也隻到懷戈去當東西。價格十分公道,聽說最近利錢又降到了每月兩分。同樣是本城的當鋪,那城南榮福當和城北曜徽當的利錢卻要到兩分五厘,傻瓜才去他們那邊當東西呢。”
“兩分五厘已經算好的了,東頭江北城的行價可是三分利息。若是借高利貸,就算是本城,都還有要到一成的呢。”
“希望老肖這回別被那江北典幫給欺壓了。懷戈當要是抬高了利息,吃虧的可是咱懷戈人哪。”
那幾人又談了幾句,林洛羽聽著,心裏有了點譜,趕緊加快腳步走了。
走時,一隊城兵正慢悠悠行來,一路拿要,並不給錢。林洛羽雖然看不過眼,也不去打抱不平。所謂泥菩薩過江,社會大環境就是如此,憑他一人之力也隻能明哲保身,閑事自是不能管了。然而底線仍然是有的,自己所棲身的一方樂土,怎麼也不能讓人給破壞了。
◆•◆
自這日開始,雖然誰都沒有說什麼,但是懷戈當裏的氣氛有些緊張起來。
夥計學生一改以往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懶惰德性,天還未亮就都出了屋子開始習武。這個時候,林洛羽也在上宮淩容名為“敦促”實為阻止他睡懶覺的催促下起了床。隻是他既然不能習武,也隻能瞄著牆角的花花草草發呆,旁人完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
林洛羽嫌城裏東西貴,便又到城外買了儲備用的食物,每次來回都扛了百來斤的重物。
好在他以前考古出身,儀器設備也背得慣了的,雖然這身體被斷定為不適宜習武,一年多來經他這麼折騰,也算派得上用場。
林洛羽還沒嫌辛苦,肖清玉卻先看不過眼了。
老師父微微一笑,上宮淩容趕緊夾緊了屁股去幫忙。
這兩日,上宮淩容都是自己一人獨占大床,讓林洛羽去幕屋頂席地磚,饒是他臉皮夠厚,也覺得自己小器。即使現下兩人還相互看不對眼呢,他也越發不好意思起來。
當然了,硬氣是必要的,既然林洛羽不先開口服軟,他也硬氣地不同他說話。
這個上宮淩容是大家族出身,在家裏受慣了服侍,也做慣了人上人。但也有個好處,就是極能適應環境。到了外麵的地頭,遇上林洛羽這麼個不對路的人,也從沒有想過要用自己的身份地位來欺壓,隻是梗著脖子對著幹。
過了護城河出了一兩裏地,終於漸漸見有農戶。田地間也疏散著小片小片的池塘。因為時值夏季,全被荷葉覆蓋了,白色的粉紅的大朵的荷花散布,有的已經凋成了鮮嫩的蓮蓬,有的卻才露尖角。
穿過樹縫間的陽光照耀得晃眼,空氣裏滿是荷香,連上宮淩容也不禁高興起來。左右看看無人,縱身躍起,輕輕踏在荷葉上又飛身縱回,回來時手裏已經多了個蓮蓬。
他正掰開了蓮蓬剝出蓮子,突然看見林洛羽一雙眼睛正閃亮亮地盯著自己,想起師父曾說過這年輕人不適宜習武,心裏也說不出什麼滋味,嘴上卻道:“怎麼?沒見過輕功?”
“也不是,張管賬夜裏到廚房偷吃東西也是這麼飛來飛去的,我幾乎每天都見……”
真是!說話還能帶這麼氣人的嗎?怎麼能把他堂堂一個威武英俊風度翩翩的青年兒郎同那個又黑又胖的管賬先生聯想到一起呢?就算能,也不能這麼汙蔑他的輕功啊。
林洛羽又道:“這蓮子不煮熟,能吃嗎?”
上宮淩容掰下一粒蓮子,丟到他手裏:“自己試試看不就知道了。”話才說完,卻見林洛羽就把那蓮子連薄薄的青皮一同丟進了嘴裏,不禁張大了口。
“不好吃,又澀又硬,果然還是應該拿回去煮糖水。”
也難怪他不知道新鮮蓮子還要剝皮,前世的時候都是直接吃曬幹了的蓮子燉湯。雖說出於工作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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