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232 更新時間:15-05-17 12:57
忽然間,月鵬猛然拔起,越衝越高,淩空一個轉折,翻到數丈開外,飄然若羽般落下。
上宮淩容收了手橫劍擋在林洛羽身前,怒道:“正常了?”
月鵬卻還是迷茫著雙眼定定望著天,過了許久才緩緩道:“你是日鯤,我不和你打。”
說完慢騰騰轉身,慢騰騰走了,一邊還慢騰騰自言自語:“今天記住一件事,唔……好像是二件?一件,二件,三……好像還是一件……”
忽然桀桀笑了起來:“我記住你了,桀桀桀桀,我記住你了。”
林洛羽坐在地上看著上宮淩容的後腦殼,又看看晃得鬼影似的月鵬的背影,忽然瞥見林深處熒黃衣角晃動,繼而消失,原來月鵬還有同來的同伴。
他知道,他被肖先生賣入一個不正常的地方了。
啊啊!
肖先生要上宮淩容照李他到及冠為止才會來找他,才會把當鋪鑒寶的不傳之秘交給他。二十及冠,要忍受三年多的不正常的生活呀。
這代價是否太大了?
“誰許你出京了,莫忘了你是月鵬。”
上宮淩容是這麼說的。
“你是日鯤,我不和你打。”
這是月鵬回答的。
上宮淩容還這麼問過月鵬——“正常了?”
而後月鵬桀桀桀地笑著離開——那笑聲,賊像賊鷗。
很明顯,上宮淩容和那月鵬是一路貨色,都不正常。
於是,把自己歸類為正常的普通人的林洛羽,決定不與非正常人士一般見識,什麼也沒問地上了馬車,繼續兢兢業業擔負起趕車的重責。
不過就算他不去招惹上宮淩容,顯然對方還是不願意放過他的。惡運終於在馬車進入洛平京之後找到了林洛羽頭上。
洛平京格局看上去就像是唐朝時的洛陽城。
和在懷戈城時一樣,這大都會大城市,入城時也是一文錢的城資,馬車另付五文。問題不是出在這裏,而是還沒等他掏出錢來呢,就被一位城衛打扮的青年讓在了一邊。
“三公子,您要的物件都帶來了。”那青年城衛恭恭敬敬地在車簾外躬身,雙手捧上一個包袱。
上宮淩容掀開簾,點了頭,接過包袱,對老實呆在馬旁的林洛羽道:“你,進來。”又對那城衛道,“你,趕車。”
“是。”
城衛乖乖兒執行。
“……”
林洛羽不情不願上車。
上宮淩容這幾日路上,心情其實十分糟糕,本想著至少拖過了年關再回到這烏煙瘴氣的地方,結果被那群人發現了他在懷戈的小窩,什麼輕鬆玩樂的計劃都泡湯了。
這年頭,做人難啊。
隻不過,也有值得慶幸的,師父畢竟對他好,給找了個適合解悶的伴兒,還讓他帶回京中。
——這林洛羽,初看時隻覺得他像條瞌睡蟲,原來還可以解悶,以後再被那群幸臣們給煩悶壞了,或是被月鵬他們給鬱悶到了,回到自家院裏,就找他調劑調劑,嘿嘿。
而且此刻,林洛羽這張已經大半日沒有表情的臉孔,實在是精彩極了。
沉默,還是沉默。
林洛羽已經維持了許久的沉默,默默麵對著麵前的一套灰衫。乍看不起眼,其實做工很精致。
“你說了什麼?能不能再重複一次?”
“這是宦官的衣服。”
林洛羽在大腦中飛速搜索著關於“宦官”兩字的信息。——宦官,一般指的就是閹人,但是曆史上也有一段時期隻是單純的官職,是不用閹的。
“這位英明神武的上宮公子,小的一向對當官沒興趣。”
“誰讓你當官,是讓你當我家院裏的宦侍。”
林洛羽荒唐的有種得了腦抽筋的感覺:“您的意思是,讓我當閹人?”
上宮淩容一臉鄭重地正坐,點頭:“平常警醒著點,要是被發現你那兄弟還是完整的,包管不出半日,就會不完整了。”
“能否再問您老人家一件事?”
“問吧。”
“你要閹人做什麼?都老百姓出身的,有這興趣委實不好。”
上宮淩容看白癡似的盯他:“除了宮中和王府,哪裏還敢用閹人?”
“不要跟我說……”
“很不巧,我就是要跟你說,你要跟我進宮了,”上宮淩容一臉正在拔雞毛的狐狸的笑容,“以前沒跟你說實在不好意思,不過既然你沒問我也就沒好意思說,免得說了對你的樸實無瑕造成任何不必要的破壞,在你善良優雅的心靈中留下自卑自怨的悲慘痕跡——其實我要說的是,本公子是當今皇帝老子家裏的老三。”
過了半天,林洛羽補充了一句話:“你要是說你是唐僧他師父或者是水仙的近親,我或許還會比較相信一些。當然了,聰明善良如我,善解人意地知道你其實不知道唐僧和水仙的具體意思卻仍然要不懂裝懂的痛苦,所以就不揭穿你了。”
沉默。
可憐的年輕城衛,一邊趕車一邊苦苦猜測兩人究竟是什麼關係,同時也被這兩人完全非常識能夠準確解釋的對話弄得一頭霧水。
於是,林洛羽的宦侍生涯,便在上宮淩容的強迫和他的懶於反抗之下,正式開始了。
——肖先生,就算被你賣了,我林洛羽果然還是喜歡你的!三年後一定一定一定要教給我那當鋪不傳之秘啊,否則我就五馬分屍梳洗木樁車輪俱五刑中外酷刑輪番上。
正與聶無敵和司徒傲搬家的肖清玉,莫名其妙連打十數個噴嚏,可見怨念之大。
如果是個不諳世事的女人,聽見有男人,而且還是個皇帝家的數字軍團成員之一對她說:“隨我進宮吧!”大概會滿麵桃紅故作嬌羞,嘴上說“你好壞”,心裏樂飛天。(林洛羽原本不知“數字軍團”之意,但和同人女們處久了,想不知道也不行。)
可惜,林洛羽是個男的,這是其一。
其二,林洛羽不是不諳世事,反而是在陰險狡詐、黑暗陰森的曆史學院裏沾染了滿身泥出來的。
最後,他被叫進宮,若是當妃子也還好說一些,可惜是讓他當傳說中的“宦侍”。
所以,他高興不起來。
不過也悲傷不起來就是了,因為就他那呆頭驢子踢兩腳動一動的個性,很少有什麼事情能讓他主動地悲傷起來。
上宮淩容美其名曰是皇家老三,實際上也未及冠,還算個小毛孩,所以在宮外沒有王府,仍要住在皇宮內院的三皇子府。
皇子府也算是個不小的院落,前門後房,內分東院西院,主房旁邊的耳房是大侍女住的,院牆底下一圍子的長房是宦侍們住的。
“不要惹事,不要引人注目,不要去西院。你先在下麵適應兩個月,學著點。”上宮淩容如是說,把他丟到長房裏去了。
“三年和尚清修生活何時了。”林洛羽如是想,看著睡一通鋪的幾個宦侍個個眉清目秀,可惜都是豆芽菜的身形,看來沒了自家兄弟,要想長得很男人,那是太有難度的事情了。
“林洛羽,你看,隻要和這群太監們在一起,就算你原本是萬年總受的命格,也可以當攻了!”閻王爺滿麵興奮地大吼著。
不要——林洛羽驚恐地睜大了眼睛,才發現什麼牛頭馬麵都消失不見了,滿眼都是黑沉沉的屋頂橫梁。
所謂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難道他見到這些美貌太監也動了不該動的齷齪心思?不不不,他一個大好青年,有誌於把學術研究做到最好的大好青年,是不會自己找虐的。所以,情啊愛啊的,都靠邊站吧去吧。
渾身都是冷汗,他抹了抹額頭定了定神,這個世界真瘋狂。
剛要合眼繼續睡,旁邊的宦侍王芳兒一骨碌翻身起床,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把人擼起來。
“醒醒,都到時間了。哎,你還淌啥哈喇子,再不起身準備,小心被周總管罰了三餐不得吃。”
哀哀睜眼再看看,天還沒亮呢,一點都沒亮呢。
打著嗬欠出了被窩,初秋的時節,洛平京夜裏變得格外的涼,沒忍住便打了兩個噴嚏,鼻子水就開始要往外流的趨勢。有人點上了油燈,這才看清楚左右的人都穿上了夾裏,看看自己,從南方來的,也沒帶上幾件秋冬衣服,昨日領到的隻有兩套宦侍外袍,於是想也沒想,將兩套都穿到了身上。
“你,跟我來!”一個年齡稍長的宦侍提了一個長方燈籠指著他說道。
林洛羽記得別人叫他“桶哥”什麼的,胡亂點個頭,跟了過去。其他宦侍也一個個魚貫而出。
再過不一會兒,東院上宮淩容住的水慕軒裏也燈火通明起來。
再看看天色,也仍然沒亮,不知道宮裏有沒有公雞。他在農戶裏住過,知道第一遍雞叫一般是淩晨四點的時候,然而現在一點聲息也沒有。
當個皇子也挺不容易的嘛——林洛羽如是想。
“今天我們輪班刷桶,你等下看仔細著些,刷桶也有許多訣竅,你要知道宮裏飲水進出不易,用水也不能太多了。”桶哥分了一塊方巾給他,“這個對折成三角,蒙在鼻上會好受些。”
“刷桶?”
“恭桶。”
“……知道了。”難怪要節約著用水,這麼髒的汙物不可以排入宮裏的地下渠溝,要運出宮去,的確很需要人力物力。
“以前刷過桶嗎?”桶哥遞給他一個罩袍,幫他係在身上。
“沒。”林洛羽看著各房各屋的小宦侍運了恭桶來這淨房,麵不改色地答道。
桶哥提了一個桶,揭開蓋子把裏麵黃白汙物倒進一個缸子裏去,一邊道:“看你挺是適應的嘛,想當年我初來的時候,可是當場暈在這裏。”
林洛羽也提起一個桶,有樣學樣:“其實沒什麼的,大哥你要是在村子裏住過,喂過豬,也就不會這麼難受了。”
桶哥從旁邊一個清水缸子取了水倒進恭桶裏去:“喂豬?”
林洛羽繼續有樣學樣:“村子裏不用恭桶,都是就地刨一個長坑,十幾家的人都到這個坑來如廁。”
“那和養豬有啥關係?”
“長坑刨成個斜坡,屎尿糞全部流入隔壁的豬圈去,豬就吃那個。”
“豬,就吃那個?”
“聽說過狗吃屎吧,聽說過豬狗不如吧,所以說豬和狗也是差不多的,既然狗可以吃屎,豬當然也吃屎。”林洛羽刷得樂在其中,提起剛剛奮戰完的一個桶,亮晶晶清澈澈,丟在一邊,繼續,“而且吃屎長大的豬格外肥壯,瘦肉又多又香。”
“天哪!我的老天爺,平時我吃那麼多豬肉就是這麼來的?”
“就這麼來的,”林洛羽看看他,見他刷桶刷得利索,露出方巾的臉上卻有些青白,忙安慰道,“其實養豬和種菜種田都差不多的,給的人糞越好,長得就越肥壯。有的人覺得豬髒不敢吃了,那菜地裏的菜不也髒?放心吧,不幹不淨的,吃了照樣沒病。”
吱呀吱呀……騾車拉著搜羅來的穢物缸子往宮門那邊挪了去。
大約刷了有個把時辰,清晨到了。
林洛羽合上皇子府的後門,回到淨房洗了手,天剛灰蒙蒙的亮。幹淨的桶子都曬在了淨房頂上,第二日又要換去使用。
他把身上的罩袍什麼的取了下來,出去打了個圈再聞聞,還是那味兒。
“別想了,即使穿了罩袍,這味道也要兩個時辰才能散去。”桶哥安慰他道。
“要刷多少年才能換個工?”
“不一定的,像我,相貌平平,沒錢沒勢,已經刷了七八年的桶。有的年輕的,長相好的,有點閑錢可以打發討好上麵的,兩三個月就可以走了。”桶哥搖搖頭,“你也不比我強,要長相沒長相,要錢沒錢,連個夾裏的衣服都沒,估計這淨房是要長呆了。”
剛到東院,看見上宮淩容的車輦又出去了,一群小宦侍躬身在前門兩旁送駕。
“這才剛出去?他不是和我們一起起床的?”
“早課半個時辰前已經結束了,三皇子不喜歡和其他幾個皇子公主攪在一塊,剛才回來自己用的早膳,現在是上朝。”桶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真累……”林洛羽歎氣。
幹刷馬桶這活兒的,身上總有股子味道,誰也不愛親近,所以除了刷馬桶夜壺外加晚上倒倒泔水桶,就基本沒啥其他事可做了。這是人人見之則躲的下作活計,在林洛羽來說,卻是難找的清閑工。
整整一日,都沒見到上宮淩容的麵,小宦侍們倒是認識了不少,坐在一旁看著西院的侍女們和那些俊俏宦侍假鳳虛凰地打鬧一番,日子倒也過得逍遙自在。
直到夜裏,上宮淩容還沒回到院中。周總管打著燈籠嘎聲嘎氣地支使小宦侍在門邊等著,自己回去睡了。
林洛羽和桶哥因是刷桶的下人,沒有資格做接觸皇子的幹淨活,運完泔水桶後,十分開心地躲回被窩裏睡下。這裏熄燈很早,大約是前世計時方法的八時半左右,宦侍的長房就要熄火了,此後做什麼事都要摸黑。隻有主子的房裏才能點燈。
不多久,桶哥的鼾聲在黑暗中轟然大作,林洛羽則枕著自己胳膊,難得認真地思考自己以後的路子。他是沒什麼野心沒錯,但是能舒舒服服地搜羅寶物當然也是更好。橫豎宮裏那麼多寶貝,上宮淩容也把他丟一邊不管了,就算不做賊,好歹也要個個都真真切切地愛撫一番才好。
輪值侍候主子和大侍女的宦侍躡手躡腳地進出長房,誰也沒聽見屋頂上幾不可聞的足尖點瓦聲。但是林洛羽聽見了。他雖然覺得這皇宮內院裏越發陰陽怪氣了,但也不想管,聽著那足音來來回回的反複,猜想著是什麼人來找什麼東西呢,漸漸入了夢。
第二天早上聽說,三皇子被皇帝留在裕隆閣罰跪,一夜未歸。
天氣有點陰沉,晚上剛倒完泔水桶回到長房,外麵就呼呼地刮起了北風。小宦侍們還要站在廊下等上宮淩容回來。
桶哥聽他鼻水流得稀裏嘩啦的,把自己一件夾裏丟了過來,道:“等你以後有了自己的夾裏再還我。”
“大哥,你人怎麼就這麼好呢!”林洛羽兩眼淚汪汪抓住桶哥的衣襟,撲了上去。
“嘿嘿,有人獸性大發了獸性大發了。”王芳兒點了盞燈籠要往外去,掩了嘴就笑,聲音鈴鐺似的好聽,林洛羽聽得是心神那個蕩啊。
王芳兒也刷過桶,是屬於年輕貌美早早被提拔了上去的,因為是伺候西院的大人物,所以熄了火也有特權點燈。他和桶哥關係倒好,桶哥就一枕頭丟了過去,臭罵道:“就你嘴貧,你和那位大侍女一起還不照樣是獸性大發?”
林洛羽把臉捂在被子裏麵樂,誰說宦侍沒了能力就不能討老婆?宮裏麵家家酒樣的夫妻可多著呢。
那王芳兒見他樂得賊,一枕頭摔回來,細聲細氣地道:“你就樂吧就樂吧,我咒你和桶哥一樣,幾年也找不到個相好的。”
他不提桶還好,一提到桶,林洛羽啪地拍了下腦門子,啊呀大叫:“糟糕了!”
“咋了的?瞎詐唬啥?”一邊睡著個也是不甚得寵的老宦侍莫槐運,尖厲著聲音說話。他恰睡在陰影裏,尖細細的聲音打屋角那邊傳來,頗有點厲鬼現世的感覺。
按理說,這麼老資格的人現在應該已經可以獨住一屋了,可他還在這邊當個小宦侍的班頭,可見也不甚得寵。
“也沒啥,剛才倒了兩個泔水桶,有一個放在騾車上給人帶走了。”林洛羽答道。
“哎呀!作死啊你,你新來的吧你,明天要是周總管發現少了個泔桶,還不扒你的皮抽你的筋!”老宦侍莫槐運一骨碌滾了起來,躋著軟底靴子往這邊拖,“你趕快去找回來吧,到明日,吃不了兜著走。”
桶哥也有些懵了,急忙點頭壓低了聲音道:“是不能拖明日,你新來的,不知道周總管那鐵公雞的個性,上次西院一個伺候起夜的小丫頭把恭桶蓋子砸了個缺,周總管一聲令下就把她三十大板子給發落了。”
“後來怎樣?”林洛羽問。
“一個小丫頭的,哪裏挨得過這一頓打,趴在床上藥石不進,沒幾日就過去了。”桶哥繼續道,“因她那些日子隻在身上披著白色的裏衣,據說現在宮裏還常常飄著她的鬼影呢,白森色慘兮兮的……”
房外這時候刮過一陣冷風,呼呼的風聲過了好久才落下。
王芳兒年紀不大,膽子也小,瑟縮著腦袋看紙窗,便見窗紙上印著樹影,在慘淡的月色中零落地搖晃,不禁打了幾個哆嗦:“你,你,你還是趁早去取回來,莫要讓下膳房的雜役們給丟了,你,你可千萬別變鬼啊,我這常走夜路的怕得慌。”
莫槐運丟了塊牌子出來道:“你就算在我這裏報備了,趕緊到下膳房去找回來。不要東張西望,不要停留,我這牌子能去的隻有幾個下作地方。”
林洛羽原本沒把這些洗洗刷刷的事情放心上,以為這種上麵看不到的小活,做錯了頂多就是一頓罵,幾頓不得吃,頂多關個禁閉——要真是禁閉,他可樂意得緊,巴不得沒人打擾。沒想到聽他們這一說,統管他們的太監頭子周總管,那惡毒和吝嗇直逼傳說中的地主周扒皮。唉,真是有辱周氏一門——嗚嗚,可憐的周總理。
林洛羽哀歎著加了夾裏,燈也不打,借著初秋的月光和王芳兒出了門去。王芳兒將他送到廊下自己去西院當值了。
這洛安宮裏,可一點都不像大明大清的紫禁城。
紫禁城裏外牆都塗紅漆,洛安宮則是以木色為主,也帶灰或白的基色,端看各內院的皇子妃子是什麼喜好了。就連樹木,紫禁城為了防止刺客藏身,除了禦花園,其他地方是沒有樹的,而洛安宮到處都是樹木花草。不少樹木的橫枝從內院牆上伸出,若是春季,定有不少“一枝紅杏出牆來”的好景。
林洛羽縮著腦袋出了三皇子府,小步地跑。旁邊就是四皇子府的高牆。兩府的牆夾出一條兩輛馬車並行的小道,由於牆高,走在裏麵頓生井底蛙看天的奇妙感覺。
三皇子府是灰不溜秋的院牆,四皇子府則是漢白玉砌的牆麵,兩相對比,頓時不是一個檔次。
出了夾道,按著莫槐運的指點,一路向西南去。好在沿途都點了照明的風燈,有的燈下站了衛兵。見他過路,便都攔了下來,看了腰牌再登記入名冊,才又放行。
一路無話,林洛羽十分出色地完成了任務。說來也好笑,到了那專為宦侍丫鬟準備膳食的下膳房,運泔水桶的雜役也正焦急。皆因各宮苑的泔水桶都是有標記的,那雜役一看自己騾車上多了個桶,還是三皇子府上的標記,頓時渾身冷汗涔涔。
他那下膳房中也有不少剛從其他方向搜羅了泔水回來的,一見這桶,都大呼糟糕。原來三皇子府裏的周總管的惡名早已穿揚於洛安宮的各府各院內了。
林洛羽提著桶,一路回來都笑得腸子都青了。他與上宮淩容相處不久,但也算有點認識。怎麼也想不到他府中竟然還容下了個這麼惹人厭惡的大太監。是不是那周扒皮太過凶悍了,連上宮淩容都被管住了?
他沿著原路返回,宮中的路雖複雜,但方向分明,總歸是條條小道通皇子府,也不怕迷路。夜裏風呼呼的,刮得宮裏的梧桐跟著嘩啦嘩啦的響,淒涼冷清,也不知道被吹落了多少還沒黃的大葉片子。
忽然間,又一陣冷風迎麵刮來,帶來了夾在風裏的輕微弦響。他心裏一驚,這大半夜的,誰在那裏彈棉花呢。
不該看的,不看!
不該聽的,不聽!
林洛羽壓低了腦袋,急匆匆小跑回去,隻可惜天不遂人願,他越是往來處回去,那撥弦聲就越是響亮。等到了三皇子府門口,簡直就是從頭頂上傳來的了。他忍無可忍往頭頂一瞄,不禁張大了嘴巴,下巴幾乎要滑落到地麵來。
他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了什麼!
他看見一個白森森的飄蕩蕩的鬼影正懸空坐在頭頂上呢……頭發長長的,在風裏亂舞,衣服寬寬大大,不貼身般亂飄。那坐在半空的鬼影膝上還橫擱一琴,身旁懸空放著一個粗陶廣口的大酒壇。
——這回是真見鬼了。
“喂,發什麼呆呢?還不快回來?”老宦侍莫槐運就在右手邊躥了出來。原來府門口已經換了一崗人,莫槐運也在其中,“別看他,快回來!”
“嗡——”頭頂那撥弦聲忽然一個斷裂,鬼影幽幽地呼——了一口長氣。
林洛羽脖子後麵一涼,隻覺得幾滴涼涼的液體從上麵滴到了皮膚上。
他僵硬地扭過頭,抬頭,再看。
一張白慘慘的臉向他露齒而笑,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卻讓人有種十分友好的感覺。
——好像在哪裏見過?林洛羽呆立當地。
這回看仔細了,哪裏是什麼鬼?對著半晦的月,可見幾條細如蠶絲的東西交織在半空,兩端分纏在三皇子府和四皇子府的牆麵上。鬼影正坐在這東西上呢。
再仔細看,原來這鬼影還是故人。
“月,月,月……”
這白森森有鬼氣沒人氣的人,不是那日清晨在河邊見到的月鵬,還能是誰?
林洛羽見勢不妙,也嵬嵬縮縮地縮到府門裏去了。
月鵬從身旁拿起酒壇,往嘴裏囫圇灌了幾口,倒有一小半順著下巴滴下地麵來。林洛羽看著就覺心疼,長得這麼仙氣的人,偏偏飲酒沒點文化,這哪是品酒,分明是飲驢。
月鵬又把那酒壇放在絲上,一手按弦取調,一手執著塊刮板在琴弦上亂刮。咣咣咣,彈棉花似的。不多一會,月鵬又停了,牛飲了幾口,順帶漏了半條小溪的酒水下地,才有些飄忽地問道:“他回來了,怎麼不來見我?”
“大半夜的這搞什麼鬼?鬼找鬼?”林洛羽低聲向旁邊問。
“噓!”莫槐運在他耳邊悄悄地答,“隔壁府上的四皇子來找咱們三皇子了,這人怪異,小心著些。”
“什麼?”林洛羽不敢置信地又抬頭看。
咣咣咣的,月鵬又刮起彈棉花弓來。
正熱鬧呢,林洛羽這邊的西院忽然傳出個尖細聲音:“你個不男不女的種,半夜三更的發什麼瘋,要發往你府裏發去!”
飛快伸出頭去往西邊一看又縮了回來,原來見到的是牆頭上冒起一條肥肥白白的身影,衣服錦緞織就,在夜間也顯得寶光四射,這種氣派貴氣,除了本府總管周扒皮還能是誰?連府門裏當值的宦侍都往裏退了退,不敢擋了周扒皮的風頭。
簡直陰陽怪氣,有誰見過太監敢這麼和龍子龍孫說話的嗎?林洛羽以前沒見過,現在算開了眼界。
月鵬度量卻出奇的大,毫不理會地苦刮不懈,越刮越快,催命似的賣力。看來是非把上宮淩容逼出來見他不可,隻可惜,上宮淩容這兩日不在。
林洛羽眼見著旁邊幾個宦侍被這彈棉花魔音入腦催得東倒西歪,抱著腦袋叫喚。就在這時,月鵬忽然停了,抬起頭來斜斜覷著西院牆周扒皮,慢悠悠道:“說起不男不女,好像是你吧。”
暈倒,哪裏是度量大,分明是反應慢。
也不知道周扒皮聽了這句話後有啥感想,畢竟月鵬隻是看上去有些陰陽難定,而周扒皮是真真正正的沒了子孫根。
總之月鵬正常了回來。他慢慢地理順了長發,平平穩穩站起身來,一手抱琴一手提酒,沿著那些絲線渡到了四皇子府的漢白玉牆頭上。
他回轉身,朝這邊嫣然一笑,剛才那陰風慘淡的氣氛頓時消散不見。而後連後會有期也不來一句,倏忽一下在牆頭消失了身影。
林洛羽身上那個冷啊。才見不過兩麵,每一次都這麼撼動人心——當然,不是正麵意義的撼動。要說他夜視力是不好,但怎麼也覺著月鵬那笑別有他意。
要把心狠手辣的周扒皮,縹緲不定的月鵬,還由與他打打鬧鬧過來的上宮淩容擺在一起,若是旁人看來,大約會認為周扒皮最不好惹。但是和他們同在一個水平線上的林洛羽心底清楚得很——周扒皮,算小菜。
“這就是皇宮內院的‘串門’?”他詢問看上去還比較老實可靠的老宦侍莫槐運。
“你會習慣的。”他拍拍林洛羽的肩膀,“你會習慣的……”
三皇子府裏紀律好,外間咣了半天的棉花,鬧了大半夜的鬼,裏間輪值回來的都睡得死豬一般香甜,桶哥的鼾聲還格外的大,也不知道是累壞了還是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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