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13 更新時間：16-03-11 23:16
七、八月間的江陵城，向來是雷雨最多的時節，眼瞅著天那邊片片烏雲密布，低得就快壓到頭頂了，周圍的空氣也是悶熱無比，一呼一吸間似乎都要花費比平時更多的氣力才行。
街邊‘叮叮咚咚’的像是打鐵的聲音，不時傳到耳朵裏。不遠處的菜市口正中，圍了裏裏外外好幾層的人群。
“嘿，你瞧見了嗎？”
“還沒呢，連劊子手的刀都隻能看見一點兒。”
“哎，早知道這麼多人，不如不來湊著熱鬧了。”
“別啊，聽說這次斬的是個什麼侯爺，就算瞧不見，來看看也是值得的。”
總有人會用不同於人的身份地位，來做權衡評價。每每對比下來，都會覺得身份高、名氣大的人，仿佛就更值價似得，哪怕是他快要死的時候。
“嗬，這有什麼了不起的，自從那個什麼王帶兵進來之後，哪天在菜市口不宰幾個人，腦袋多的城樓門都快掛不下了。”
“這次不一樣啊，往日裏都是砍頭，這次這個什麼侯，聽說是要腰斬的。”
“腰斬？”
“是呀，聽說是要先備好澆了桐油的鐵板，一刀下去，攔腰切斷，立馬就得把上半身移到桐油板上去，這樣堅持個三五刻，滴血也不會流出，心肝兒腸子都還在肚子裏，人還能在那上麵活好一會兒呢，嘖嘖嘖……”
“快別說了，聽著真夠惡心人的。”說得人描述得津津有味，不禁讓聽熱鬧的人也變了臉色，這已經死了的‘活人’，想來是何等的悲哀，明明已經死了，卻還要苟延饞喘地在這世上多留片刻，那多留片刻的恐懼，於他自己又是何等的煎熬。
“嘿，你小子哪次湊熱鬧也沒見少了，這會兒倒是來說這些言語。”
“聽說這江陵侯不是平南王的親兄弟嗎，怎麼也要殺？”
“嗨，都造了反了，還管他誰是親娘老子的，隻要擋了他的道兒，照宰不誤！”
“這你就不懂了吧，成大事者不拘小節，你看看這反了的，有哪個不狠？”
“自從江陵被攻占之後，三天一小斬五天一大斬，這些舊官吏也算是倒了黴，惹上這麼個仇吏的主兒。”
“你就不懂了吧，這叫一朝天子一朝臣，不拔了那些蘿卜，哪來的坑能填得進自己人。”
“不過今天殺的這個算是最大的了吧，沒想到居然還是兄弟。”
人群中有人歎了一句，雖是感慨之言，但瞧說話者的麵色卻淡然得很，手中握著一把折扇，仿佛方才是在談論天氣如何悶熱一般，絲毫沒有半點的惋惜之意。
“都說了，利字當頭誰還管得了誰是誰。”
“都別吵了，快看，快看，儈子手落刀了！”
一瞬間，人聲沸騰到了頂點，嘈雜的聲音中一聲慘叫顯得尤為刺耳，那被斬的囚犯，再被撩到銅板上之時，幾乎是聲淚俱下地抖著嘴唇放聲痛哭了起來，巴巴地拿眼瞟著自己的另一半身體，血淋淋地擺在那裏。剩下的一半兒就哭得跟不像是人樣了。
“操，這貨他娘的以前真是個侯爺？”觀摩群裏，總有膽大不怕血的，“你看看，這哭成什麼奶奶樣兒了。”
“當然啦。”這種言語一出，自然馬上有人來接話，“不過他這副樣子，委實難看了些，怎麼說也是個以前飄在天上的人物，現在落得這個下場。”
“這人也不過就這樣了，過會兒死了都是一樣，你看那城牆上一串串掛著的腦袋，也沒什麼好稀奇看的。”
“也是，見著了也不過就是如此，散了，散了吧。”
隨著銅板上的人，漸漸沒了生氣，四周圍看熱鬧的人群也就慢慢地散了去，走到城樓口的時候，還能抬頭望見之前被斬首的人頭，一顆顆地吊放在那裏，周圍還不時地有蠅蟲繞來繞去的。
人群中有人驚懼、有人歎息，也鮮有心覺不甘的，但在這戰火連天的當下世道中，大都眼中流露出的還是已經慣有的麻木。
再看那一雙雙望向城樓的眼睛，忽然覺得除了之前的同情與恐懼之外，仿佛又多了些許殘酷的快感與暗暗的興奮。
方才人群中那位手持紙扇的男子，即時也踱著步子，緩緩走到了城樓下麵，轉目一掃身邊的各色人群，果然不遠處便有人急急忙忙地向他這邊小跑過來。
“副帥，您怎麼又一個人出去了！我們一路打到這裏，雖說是暫且修整待命了，以守為攻，但說不定哪日便會有危急到來，王爺吩咐還是一切小心為好啊。”
那人聞言隻是淡淡一笑，“你這孩子真是的，哪裏就那麼容易出事情了。再說我不過是在城中轉轉而已，又沒出城，遇不上朝廷援軍的。”
“話不能這樣說，凡事也有個萬一嘛。”
“是是是，既然被逮到了，我隨你回去便是。”
“………………”
一路上，兩人又不時攀談起來，原來這兩人皆是‘平南王’夏自溟的手下，那位拿折扇的秦輝將軍，更是位居軍中副帥要職，來尋他的是自己從關陽起兵時，便帶著身邊的下屬，看樣子不過也就十五六歲年紀，很是青澀。
“副帥，我們這次真的能一路攻到燕京嗎？”
秦輝不答轉而問了對方一句：“你覺得不行？”
“不，不，我隻是覺得……”
秦輝笑問：“覺得有點兒懵？”
那少年見他笑了，頓覺輕鬆不少，接話道：“對對對，就是這種感覺，我也不是不信咱們王爺能做得了皇帝，隻是這一路北上過來，每戰必勝，我都沒想過原來打仗是這樣容易。”
秦輝聽罷，笑意更深了些，“這算什麼容易，江陵雖然地形不錯，卻離京城較遠，城中權貴昏庸，仗著此地富庶，暴斂多年，早已是民不聊生、人心渙散，攻占自然無須費什麼功夫。”
“原來如此，怪不得將軍跟王爺要在這裏留這麼多日子整修了。”
“嗬，小子長不少心思了。”從軍之道，除了需體格孔武健碩之外，更重要的是能夠聽得懂別人話中的意思，這種心思對鐵血的將士就更為難得了，自然這道理也是適用於其它各個地方。
“謝副帥。”對方搔了搔頭，憨笑道。
若他再懂得些分寸便會知道‘推諉’，不過真那樣的話，也許便失了現在這份天真赤誠吧，世事總是如此不可兼得，想到此處秦輝不由搖了搖頭。
“將軍為何歎氣？”
秦輝沉默片刻，忽然開口問道：“小譽，你覺得咱們王爺，真能夠贏得了這天下嗎？”
“啊？”
“這宋家的天下，真的有一天能夠姓夏。”
“這個自然啊，咱們這一路勞心勞力為的是什麼。”對方想也沒怎麼想，就接口道：“將軍，難道你不希望王爺獲勝嗎？”
秦輝歎了一聲，“將來之事，誰又能夠料定呢。”
兩人向前走了沒有幾步，秦輝的目光忽然停在了，前方不遠處的地方。身旁的同伴還沒來得及回過神，隻見他已經三兩步地快步走到了前麵，伸手拍住一個樵夫模樣的男子，嘴裏高嚷道：“千裏！！”語調中興奮、竊喜之情更是藏也藏不住。
隨即臉上的神色，卻又在對方回身過來的那一瞬暗了下去，訕訕地把手收了回來，揖道：“對不起，在下認錯人了。”
這時身後的隨行才追了上來，“將……”話一出口，才意識到此時自己都是著的便裝，馬上遮了口道：“您怎麼了？”
好在那樵夫是個粗人，也不怎麼會起心在意，聽見秦輝說認錯了人，便回過身，繼續擔起挑子向前走了。
秦輝望著他的背影，卻定定站了好一會兒，才聽見身旁一直有人在叫著自己。
“副帥，副帥，您沒事吧？”
“沒什麼，認錯了個故人罷了。”秦輝揮了揮手，“看來我真的是老了，連他的背影也會看錯了……”
“副帥錯認了什麼人了？”那小將到底年輕，也是好奇
“小譽，你可聽過‘滄浪水’這個名號？”
那少年搖頭，想了想道：“這名字聽起來，到很有幾分江湖味道，隻不過又不像是尋常江湖門派聽起來那麼響亮。”
“你倒是有些辨識，還能猜得出它是江湖門派。”秦輝聽到這裏不免笑了，“那你可曾聽過另一個喚作‘多情林’的門派。”
“這我倒是聽過的，聽說它算不得是什麼門派，但裏麵的人都個個身手一流，是專出殺手的地方。”
“你倒也知道。”
“嗬嗬，其實我沒遇到將軍你們之前，本來就是打算去闖蕩江湖的，可惜我沒出身、也沒家底，混也混不出什麼名堂。”
“闖蕩江湖……”秦輝的眼神暗了下去，像是憶起前塵往事，“你可知道，我方才誤認的是何人？”
“不知道。”
秦輝輕歎一聲，“他本名喚作‘江千裏’，是我少年時的至交好友，若滄浪水不滅，他應是掌門才對。”
“那他現在何處？”
“我也不知，聽說當年他一念之差，為門中的一個棄徒開脫，惹得其父大怒。此後不久，竟然反被那孽徒所累，弄得個家破人亡的下場。”
“那棄徒這般恩將仇報！如何能在江湖中得以自處？”
“自處？”秦輝苦笑一聲，繼續問道：“你可知，此人現在身份如何？”
“…………”聽這口氣，那人定然就算不是名震江湖，也絕不是默默無名之輩了。
“正是那‘多情林’的主人。”
“怎麼會！？？”
“我方知曉此事之時，也是如此忿忿，但細想來，又有何不妥。如今權貴昏庸，放眼望去，所見所聞者皆是‘賞不當獎，刑不當罪’事跡。我隨王爺起兵，也是希望，真能如他所述那般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將軍……”
這等言語胸懷，說與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聽，確實也是無意。
“也罷……我們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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