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139 更新時間：16-10-06 21:46
名：此處仙山
1。明禎二十年，端國京城被破。末代君王明禎皇帝歪倚龍座，持一根細長鏤花的銀煙槍吞雲吐霧，愜意萬分。
“陛下！陛……咳咳，陛下，城……破了！”堅守都城至國破的宰相退入金鑾殿，七旬的老人費力揮開煙霧，尋找端國頹廢的君主。兩鬢白發微微顫抖，呼吸間和著繚繞滿殿的濃煙，嗆得滿腔悲壯熱血，統餘下涕泗橫流。
明禎皇帝透過重重模糊，隻辨出個佝僂的影子。“丞相在說什麼？”煙嘴湊到唇邊，滿足地深吸了一口。
“陛下！敵軍已攻破內城，再不離開……咳咳，就來不及了！”老臣聲淚俱下。
皇帝半睜開妖嬈的眼，顯出混沌的眸色。“離開？”他癡癡言說，“朕的天下！朕的江山！朕的皇宮……朕的龍椅，”未持煙槍的手拍拍椅邊龍頭，“朕為什麼要離開？”
丞相呆呆地立在金鑾殿門口，看君主放蕩而墮落地持著銀煙槍。一扇宮門外的廝殺聲已經聽得鮮明。
“陛下，老臣先行一步。”蒼老的臉上涕泗未幹。丞相跪地，向皇帝三次叩首。整頓衣襟，扶正烏紗帽，將長劍自鞘中抽出。
寒光閃爍。
明禎皇帝隻看見那佝僂身影轟然傾頹。
不知所以地吞了口煙，他喃喃地道：“哦。丞相再見。”
敵軍攻入殿門。
他國皇子威嚴赫赫，一身猩紅披風，持刀跨入金鑾殿。足尖踢到老丞相的屍身，麵無表情地吩咐：“帶下，厚葬。”
皇子麵容冷然，向煙霧聚攏處行去。明禎隻看到一個極熟悉的修長身影，從煙雲深處漸漸清晰。
“聞遲！禦聞遲……是你麼？”明禎激動地坐起，憔悴的臉上多了幾分神經質的狂喜。他急急地伸手去握住來者，“禦聞遲！你終於來了！”
皇子手起刀落，割下明禎頭顱。
“此等無恥庸君，將首級掛在城門曝曬百日。”皇子厭惡地皺眉——屍體的手仍緊緊抓住他的手臂。
“是！”屬下得令，提起明禎的頭顱出了大殿。
明禎二十年，端國覆滅。
亡國之君明禎，死時醉溺煙雲，手持一杆煙槍。身首異處之時，竟仍滿臉沉醉。
傳為後世笑談。
2。明禎五年，端國政治清明，百姓安樂。皇帝明禎勤於政務，治國有方，風範還算不錯。其唯一的缺點，是嗜好求仙問道。
為求取仙道，明禎不惜耗費國庫數千萬兩白銀，充當“功德錢”。更數次強征童男童女，或供道士獻祭神靈，或隨“先知”尋訪仙道。每每無功而返，明禎必嘩然大怒，當事者，遷怒者皆被斬首。
於是丞相鬥膽提議，不如皇帝獨身前往仙山一訪，若此番天命天子親臨仍不得見仙君，不如就此斷絕心思。明禎深以為然，遂欣然起行，獨往仙山。朝中事都托付丞相治理，隨身所帶僅路上盤纏與天子玉璽一枚
此去仙山，或得見仙君。
明禎奔波了一年半載，終是來到傳聞裏仙山的山腳。風雪載途、千辛萬苦於這位君主而言，隻要最終能求取仙道，窺得長生不老的法門，都不值一提。
明禎丟棄身外累贅，輕裝簡行準備爬山。所攜東西，隻有一枚玉璽。
臨上山前，忽有一溫潤聲音向明禎發問：“你想求取仙道？”
明禎皺眉，遍尋四周不見人影，凝肅答道：“然。”
“嗬，仙山不在此處。”溫潤聲音帶上些笑意，“不過，要我送你一程麼？”明禎的眼被緞帶覆上，不能視物。溫潤的聲音近在耳側，發音時微涼的氣息灑在他耳上，熏開薄薄的紅暈。
“閣下可是仙君？”明禎問。
來者不答。
“閣下可否教朕……教我長生之術？”
來者仍然不答，似是執念地等明禎回答他的問題。明禎緊抿雙唇思索片刻，緩緩開口。
“好，多謝仙君。”
明禎隻覺一人在他耳側低笑兩聲，隨即將他打橫抱起。雲霧撲麵，臉頰微涼，耳邊呼嘯過風聲。不過片刻，雙腳重新著地，眼上緞帶也被取下。
身臨之境，當真是仙山。
飛瀑自千仞絕巘傾瀉，擊入碧潭時飛濺起數尺水花，山色雲色一派晶瑩。群峰綿延，巒嶂疊翠，深深淺淺似帷帳間潑墨數重。
仙君白衣寬袖，烏發垂散若流光。獨坐譚邊一蒲團上，雪色羽冠擱在手邊。點漆似的眼打量著明禎皇帝，疏淡而玩味地一笑。
明禎久久不能回神。
“你是來求取仙道？”“是。”“哪般仙道？”“長生。”
“那你可知，仙道是有價的？”仙君支著頭，執起手邊羽冠。
明禎輕問：“請問長生，價值多少？”
“你要長生，意欲何為？”
“朕要永世看著朕的錦繡江山。”
“哦？”仙君興味頗濃地起身，“若要你待在山上一年，每日澆灌滿山靈草，你可願意？”
明禎無一絲猶疑：“好。”
仙君迫近明禎，“若要你一年裏做本君仆使，供本君差遣？”“好。”
“那，這樣呢？”白衣仙君把皇帝摟進懷裏，吻了一下懷中人的唇。“不如這樣，如何？”
明禎微微掙了下，掙脫不開仙君的桎梏。遂抬起頭，灼灼的眼望進仙君墨黑得空無一物的眸子，“隻是這樣？”明禎知道自己一幅皮囊生得絕妙，卻不料神仙也好這口。
仙君笑著反問：“你說呢？”
明禎也笑了，複問：“一年為期？”
仙君的表情有片刻凝滯，一字不改地道：“你說呢？”
“好。”
仙君放開明禎肩膀，拂開他額前的發：“告訴本君你的名字。”
明禎偏頭，微微躲開仙君手指。“敢問仙君名字？”
“禦聞遲。”
“明禎。”
“這是你的名字麼？”
“這是朕，端國天子明禎的年號。”
“嗬，我卻未曾聽說過什麼端國。”禦聞遲不再追問，隻在明禎額上再落一吻。
在山上的日子快活無比。禦聞遲不曾差遣明禎做任何事，也沒真塞了銅壺逼他跑著去滿山澆花澆草。除卻時時強吻強暴，夜夜纏綿到天明外，反而是事事順盡明禎的心意，時時把明禎帶在身邊。明禎被放到此處仙山上，竟頗有幾分金屋藏嬌的味道。
“明禎，可要本君教你辨識靈草？”“好。”
禦聞遲把明禎的手握在掌心，教他辨識靈草。
“此靈草為萱草，草號忘憂。”明禎聞言凝眸，“忘憂草果能解憂？”
禦聞遲麵不改色地把頭湊近明禎頸側：“自然……忘憂草，最宜合歡。”
明禎目不斜視地把仙君推開，冷冷丟下一眼，不再聽他繼續胡侃。
“這可是六百年的忘憂草，倒是頗有奇效……明禎你去哪兒？”
“明禎，可要試試禦風而行？”“好。”
“那你上來，抱住本君的腰。”禦聞遲不知從哪兒喚來隻巨大的青鳥，跨在鳥背上，朝明楨笑得高深莫測。
“……”雖然對禦聞遲的後半句話不以為然，明禎還是對禦風而行有些動心。
禦聞遲直接把人撈上來放在身後。
“上鳥。”
“……”
“抱腰。”禦聞遲仍是一臉高深莫測，笑得正經無比。
“……”
“明禎，可要去東海上看看？”“好。”
禦劍遊於東海之途。
“禦聞遲。”略咬牙切齒。
“如何？”麵不改色地回答。
“總是摟我腰很爽是麼？”
“是。”
“禦聞遲！朕……我要求分房睡”“好。”
夜半蟬鳴。
“禦！禦聞遲！你怎麼在此處？”
“明禎小心，別摔下床。”禦聞遲把半邊身子超出床沿的人護了回來。
“我們不是說好分床了？”
“是。”仙君正經臉，“可是本君會爬窗。”
“明禎，你很好看。這幅殼子生得極好。”
“禦聞遲，一年之期將至。你允諾朕的長生在何處？”
禦聞遲不語。
“禦聞遲！仙君！你允諾朕的長生，您賜我的長生……”“若本君沒有長生可以賜予，不過是誆你的呢？”
明禎臉色陰鬱，盯視禦聞遲半響，一言不發地離去。
“慢著，【長生】的方子裏，我還差一味藥。不過你有。”明禎瞬時止步，狂喜地轉身，目光灼灼地鎖住禦聞遲，“這回當真？”“當真。差的藥，就是你懷中那枚玉璽。”
明禎如梗在喉，愣愣地看著禦聞遲的微笑，竟看出不可言說的諷刺來。
“不可替換？”他艱難的問。
“不可。或者，你永世居於此山上，伴本君一人，本君保你永生，如何？”
明禎狠狠攥緊揣在胸前的玉璽，轉身，瘋狂地向下山的方向跑去。
他竟安然無恙地下了山。回頭，此處正是仙君蒙住他眼，將他帶往仙山的“仙山”山腳。
他忽然笑了出來。
此處即仙山。
3。明禎皇帝回宮，此去求仙問道，曆時三年有餘，無功而返。
幸而皇帝終不沉溺仙家道派，再不一意求長生。
明禎看著盛世的歌舞升平，心中卻日益無聊。回宮數年後的一日，看見長尾青燕掠過琉璃瓦，忽然想起名喚禦聞遲的仙君。
於是，明禎耗費兩年光景，帶兵二十萬，遠至仙山。將整座山翻了個底，也沒找到半點當日仙蹤仙景。一怒之下，明禎指使三軍鏟平了仙山，疲憊地回到宮中。
初始，他不過後悔。玉璽沒了可以重刻，自己怎能如此輕易地斷絕長生之途？
漸漸，他想，錦繡山河也不過如此，當初何不同禦聞遲留在山上，永世長生？隨即又反覆，不妥不妥，若沒了他的江山，長生又有何意義……
後來，鄰國使者送來銀製的鏤花煙槍，和一倉煙。他嚐了一回，自此愛上吞吐時的煙霧繚繞，仿似歸於仙山輕雲。他的臣子諫言此乃毒物，壞人心誌。可在今日，天下……天下於他又算什麼呢？
明禎等禦聞遲來接他，接他去仙山共享長生。
禦聞遲為何還沒來？他是仙君，他知道他在端國，如何會找不到他呢？
禦聞遲沒來……是後悔，是不願給他長生麼？也罷，他隻想歸於仙山，伴那仙君一人……就算人生有窮極，也沒什麼。
明禎等得年複一年，端國日益頹敗。
仙君沒來。
“禦聞遲……”明禎朝煙霧伸出手，輕撫一般溫柔，“有生之年，朕……我可還能，見你一眼？”
從青燕掠過的那一眼，在仙山的一年光景便愈發鮮明。“禦聞遲”三字，咀嚼間愈發甘甜，直將心裏心外密密麻麻地刻滿，不留下半分空隙。
城外傳來急報，邊關失守。
4。明禎二十年，端國覆滅。
亡國之君明禎，死時醉溺煙雲，手持一杆煙槍。身首異處之時，竟仍滿臉沉醉。
傳為後世笑談。
熟料還有比這更稀奇之事。敵國皇子為示不恥，下令將明禎皇帝首級掛於城門上，曝曬百日。五十日已過，首級不腐，受風吹雨打反愈發白皙動人。自城門下過者皆駐足沉醉而忘驚怖。
皇子聽聞，怒斥此言荒唐。親臨城門，動容於前朝君主明禎麵容楚楚，親自以弓箭射斷繩索，將頭顱護在袖間，回宮尋明禎身軀。身軀亦未腐爛，白皙潔淨，惜被三五野犬分食部分。皇子遂怒斬野犬，清潔縫合身首，在明禎帝屍身頸上覆一精致緞帶。
皇子終生未娶，慣摟一不腐屍人，狀貌楚楚若生，傾國傾城。有世人相問，坦言此生最為憾恨，刀斬前朝君主明禎。
5。禦聞遲立在仙山途上，牽著青鳥。
“你說，他今日會來麼？”仙君一本正經地問自己的坐騎。青鳥馴服地低頭，碩大的腦袋拱拱禦聞遲手心。
那日明禎下山，禦聞遲刨出整座仙山埋的酒壇，大醉一場。醒來時已不知何時，何身，何處。若以人世的年份算，他醉宿了十八載又六個月。端國種種，早作前塵煙雲。
人世尋遍用了五個月，不見明禎此人。地府在錄名冊翻看了半個月，不見明禎此人。
其實在禦聞遲意料之中。那日不再追問明禎名字，便是他知道除了“明禎”，此人再無名字。
回到仙山，禦聞遲又大醉幾場。隨後再不下山，牽著青鳥日日等在上山途中。
仙山縹緲無蹤，遊移於眾山之巔。
禦聞遲想，若明禎也會尋他，終有一日能再相會。因而低落的心緒便又雀躍起來。
他不曾想，一個仙君的幾場醉眠之後，距前朝端國的覆滅，人世已隔了千年。
作者閑話：
其實仙君還是很可愛的……吧_(：зゝ∠)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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