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十一章

章節字數:4893  更新時間:15-12-09 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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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道西風,黃沙綿延。

    黃天之中,茶寮之間來往的商旅絡繹不絕,往西便進入隴山地界,方圓幾十裏就這一家茶寮,生意極好。

    最大的一張桌子,被六個漢子給占了,不遠處停著一輛馬車,車簾子嚴絲合縫的,不知道裏麵是什麼人。

    一個漢子要了一碗白水,又問老板要了兩個老麵饅頭,送到馬車裏。

    那漢子也不近前,隻撩開了簾子遞上吃食,所有人均看到一隻白淨的手接過了食物和水。

    在這種地方出現馬車本就稀奇,而且還是裝著女人的馬車。

    茶寮裏休息的商旅交頭接耳的議論著,礙於那六個大漢凶神惡煞的,也不敢大聲說,都是壓低聲音咬耳朵。

    隴山附近馬賊猖獗,這六個漢子帶著個女人趕路,便很有可能是賊匪們從哪裏搶來的良家女子,商旅們對馬賊深惡痛絕卻敢怒不敢言。

    靠土灶旁邊的一桌煙熏火燎的沒人願意坐,單獨坐了一個人,背對外麵,一口一口的喝著茶,聆聽著其他人的小聲議論。

    那些漢子幾口填飽了肚子,便拿起大刀起了身。

    待馬車起行後,最裏桌的那個食客也悄然消失無蹤。

    那六個漢子穿著西北常見樣式普通的皮坎肩,腳下穿的卻是厚底靴,做工精良經久耐磨,是侍衛和軍營常穿的一種行軍靴。

    馬車駛的並不快,一個時辰後才進入隴山古道。

    車內的女子大腹便便卻衣著華麗,兩手捧著異常大的肚子,秀眉輕蹙。

    古道上崎嶇不平,馬車顛簸,小腹開始隱隱墜痛,十幾日前王爺動身去青海,她便帶著侍女去寺廟求平安,卻不想遇到劫匪,那些人將她擄到這荒郊野嶺,一路照顧卻還妥當,不知是些什麼人,若是講她擄來為難王爺,她即便是死也不會讓那些人得逞,隻是腹中孩子又怎麼辦才好?

    馬車底座本有條縫隙,在她眼皮子裏下越來越大,突然裂開,她嚇得一跳,將自己送進車廂最裏麵,捂住了嘴。

    車底下鑽進來一個男人,對她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她捂著嘴,乖乖點頭。

    那男子就像是一片羽毛,身體柔韌纖細,從底座飄進來,沒有一點聲響。

    他也在觀察她,微微蹙著眉,俊美無儔的五官表情卻很冷漠,一眼看到她的肚子,眉毛蹙的更緊。

    男子突然湊近,縱使對他的樣子並不陌生,這一年,曾見過王爺手繪畫像何止百副,早已銘記於心,見到真人卻還是有些抵觸,她往裏縮了下,有些害怕。

    “你是誰?”男子低聲問。

    她慎了慎,暗自忖量能不能說真話,他會不會因為她真正的身份而對她和孩子不利。

    她鬆開嘴上的手,小心謹慎的低聲問:“你是月氏王?”

    男子沒說話,一雙酒紅色的眸子裏,閃著複雜的光芒,那一刻,她感覺他眼中流瀉的微光如一曲葬花祭,落英繽紛轉瞬化淨土。

    她突然抓住男子的手,低聲哀求:“救我!”

    ……

    “王爺,要進山嗎?”

    護衛一臉疲憊,低聲問段阡陌。

    後麵的護衛們也是滿臉疲態,出行的兩百個人,現在所剩無幾,放眼望去,人數一目了然。

    前麵是大山,後麵的剛穿過的山,地勢不熟,就算是看也看不出個所以然。

    在進入隴山時遭到伏擊,一連八天,在山中打遊擊,對方熟悉地勢,在護衛們一個個倒下後,那夥人也不再發動攻擊,隻是趕著他們繞大山,現在想來,青海礦點被炸,土著肇事和山中伏擊,就是一個陷阱,他們沒有退路,隻有順著對方的目的進山,才能找到始作俑者。

    “進山吧。”

    一隊人陸續進山,沒走一會,便聽到馬蹄的聲音,山嵐中一個人影影影倬倬的越來越近,護衛們拔刀戒備,將段阡陌圍了起來。

    “是五福!”

    一人眼尖,驚喜的叫了一聲。

    段阡陌放眼望去,確是五福策馬過來。

    “你怎麼來了?”他心中有種不好的預感,五福押送賀禮去敦煌,本不該出現在這裏。

    “王爺,十三日前王妃被擄了,屬下得到的消息,劫持王妃的馬車所走的方向是隴山。”他頓了下,低聲道:“五日前月氏王一人一馬出了敦煌,出發的方向也是隴山,屬下帶人一路追蹤,剛收到先到一步的探子消息,三個時辰前,古道茶寮有一輛馬車及其可疑,同一外貌極像月氏王的男子在此地彙合,一起進了隴山古道。”

    五福話音一落,就是一片沉寂,護衛們小心的偷瞄段阡陌,隻見他雙唇緊抿,目若凝淵,沉吟不語。

    月氏同西藩一直亦敵亦友關係複雜,若要追溯起來,三年前月氏大司馬之死,王爺脫不開幹係,這個月氏王絕對有擄走王妃在隴山設下埋伏引王爺前去相救的理由。

    看來這件事的背後操縱者,就是這位月氏王了。

    護衛們握緊了拳頭,兩百個兄弟,現在隻剩下三十多個人,那些命,必要找罪魁禍首討回!

    段阡陌突然抬起頭,環顧一張張悲憤的臉,隻淡淡道:“不會是月氏王,本王相信他。”

    ……

    司馬夜撩開車簾,打探外麵情況,馬車後麵跟了五個人,還餘一人駕車,他沒有把握能一舉放倒六個人,隻能碰碰運氣,先將駕車的製住。

    打定主意便動手!

    刀光如電,人未到刃先出,透過車簾直插車夫背心!

    “唰——”一聲,車簾被驟然掀開,一道勁風撲麵,司馬夜側身避開,心中暗凜,那些人已經早有準備,看來是故意露出馬腳讓他追上來的。

    打鬥中,手中刀子脫手,又是一個顛簸,王妃發出一聲短促的痛呼,司馬夜一驚,往後看時,背後中了一掌,整個人向下一蹶,正好趴到王妃腳邊,觸到一手溫熱滑膩。

    “我我……肚子疼……”女子慘白了一張臉,鬢發被汗液貼在了臉上,“救救我……”

    司馬夜心道不好,返身飛快的撲了出去,車夫揚起馬鞭點射過來,司馬夜不退不避,迎麵挨了一鞭,霎時眼冒金星,右手在大腿上一抹,匕首到手,拚力就是一刀直插車夫肩胛骨!

    “啊——”

    那人發出一聲慘叫,司馬夜跳起一腳踹飛那車夫,車夫落地間白光一閃,鮮血飛濺,馬兒臀部中了一劍,吃痛後受驚長嘶,飆風般射了出去。

    車頂“砰砰”作響,後麵的有一人縱身躍了上來,掀開了車頂,提刀就刺,卻在半途生生卡住,司馬夜手握刀刃,向上一頂,那人脫力被甩出了馬車。

    阿夕躍上馬背,企圖控製住受驚的瘋馬,兩手手心的傷口在韁繩的摩擦中越綻越大,粗劣的韁繩勒進傷口,曳血不絕,身後如飄開彩帶一縷。但此時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疼痛,臉和全身都是麻木的,他回頭看了眼車廂,裏麵呻吟不斷。

    後麵的人策馬直追,沒有很快追上,也沒有落下去,就在車後不遠吊著,他坐下的瘋馬受製不住,車轆轤發出不堪重負的吱嘎聲。

    他從沒想過會落到這種境地,會為了段阡陌的王妃和孩子拚力一搏,這是他該負的責任麼,段阡陌的女人和孩子該由他來保護麼?

    這種問題本該是可笑至極,可他就是攬下了這種可笑的擔子,大抵是上輩子就欠他的,今世來還,三日前得知段阡陌的消息,他不也是想都沒來得及想便策馬來尋,左不過就是一個解不開斬不斷說不清道不明的前世債。

    ……

    崖邊,黑壓壓兩路軍隊沉肅對峙。

    一身黑甲的塞漠的黑眸中聚滿了蓬勃怒火,對麵一人輕袍緩帶負手立在風中,他身後千軍儀表端肅,跟他的清疏隨性決然不同,若沒有這滿野鐵甲重兵,單獨他一人立於這崖頂,倒是有些世外隱士的風流韻致。

    塞漠恨不得將眼前人挫骨揚灰,若不是他,司馬晴就不會慘死,若不是他,西羌也不會分裂!

    英喆,我按兵不動等待機會將你手刃,不想卻被你先於一步動作,用司馬晴的遺骸相要挾將我騙來此處,今日我塞漠便是自戕也要與你同歸於盡。

    “我本以為你至少該謹慎赴約,等待時機再給我迎頭痛擊,不想你卻真的來了。”英喆輕笑,緩緩輕聲問道:“看你的眼神,好像要吃人,難道就這麼想我死?”

    塞漠冷哼一聲:“塞漠殘生隻餘一念,便是取你英喆項上人頭!”

    英喆大笑,笑得譏誚,他半轉過身,將眼底掩不住的一線悲哀仰天散滅於風中。

    “廢話少說,出手吧!”塞漠身後王軍齊齊並陣,兵器鏘然一響!

    英喆心頭一震,卻不是為對麵王軍的氣勢所震懾,而是他還不死心,還想將這三年來問了無數次的問題再問一遍,“塞漠,你當真為了司馬晴,要同我決裂?”

    “廢話少說!”塞漠也是第無數次的回答他,“你我之間,不死不休!”

    英喆閉了閉眼,複又睜開,“但凡你有一絲悔意,西羌不會分裂,但凡你對我低一次頭,我便會雙手奉上青海半土,但凡你眼裏有我,我們之間不會這樣,我英喆必是拚盡心裏,也會輔佐你一輩子。”他緩了緩,見塞漠默然不語,心中升起些許希冀,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絞著他的眼睛,輕聲道:“塞漠,若你能迷途知返,英喆幫你奪回青海兩州,並吞月氏,一統大西北,立國稱帝,可好?”

    最後一個字方落,眼前白光一閃,身後的大軍發出一陣低沉的驚呼,他飛快的仰麵避過那一刀,雖然有所戒備,卻還是因為方才情不自禁上前了一小步而見了血,慘然一笑,他直起身,示意身後大軍噤聲。

    “你若執迷不悟,我也無話可說了。”負手於身後,努力將背脊挺直,冷然道:“我便送你一件大禮,想知道是什麼嗎?”

    塞漠眉心一跳,心中閃過不好的預兆。

    英喆小子勾去鼻梁上一抹鮮血,道:“你心心念念司馬晴三年,為了他,練得一手妙筆丹青,那些畫像栩栩如生……”他嘲諷的一笑,“一個西羌王,一個西藩王,都為了這張臉食不知味,殊不知這張臉卻讓我看了想吐,就連噩夢裏都是這張可惡的臉來回閃現。”

    “你想怎麼樣?”塞漠寒聲問。

    “我想怎麼樣?這問題問的好。”英喆勾唇一笑,笑容散去後神色變得猙獰,突然吼道:“既然你們都這麼喜歡這張臉,那麼就一起去死吧!”

    震動由遠而近,有人發出低呼。

    塞漠循聲望去,隻見幾十丈外一輛馬車朝懸崖邊直衝而去!

    “你帶信給月氏王告知段阡陌遇襲的消息,我擄了西藩王妃一路到隴山,他們倆無論誰死,段阡陌都不會放過你我,而我要的就是成全你說的……”他突然停了下來,定定的看著塞漠漸漸變色的臉,緩緩吐出四個字:“不死不休……”

    生不能同衾,那便死後同穴吧!

    西羌百姓背地裏唾棄他狼子野心,分裂西羌,又有誰能體會愛而不得的錐心之痛,隻有他自己知道,權利地位在他眼裏根本就比不上塞漠一個眷顧的回眸。

    他做的還不多嗎?

    就連赴死也要拉著段阡陌和司馬夜,隻為了西羌不落到他們任何一個手裏,至於以後的事,他不想管也管不了了。

    一生情懷滿腔錯付,他認了。

    隻盼同他遁入輪回後,下一輩子再無牽扯。

    “殺——”

    塞漠高呼一聲,立時廝殺震天,兩片方陣如颶風卷麥田般,絞在了一起。

    五福聽到交戰的嘈雜聲,喧囂聲此起彼伏,正要回頭請示,卻見眼前一花,段阡陌如離弦的箭一般,頂風射了出去。

    他轉頭,臉色大變,“快,去幫忙!”

    身後有人追,前麵一線斷層已經落入眼簾,跨下瘋馬絲毫沒有減速的趨勢,司馬夜雙目一凝,揮刀就砍,右邊扯得緊緊的馬繩“砰”一聲斷開,馬車一個劇烈的顛簸,慣性下右邊車輪被彈飛了出去,車廂裏的女人被顛得一聲慘叫,半邊身體被甩出了車廂。

    司馬夜丟開韁繩,半身橫臥下來用身體攔住女子,揮手又是一刀,卻聽後麵一聲驚呼,“阿夕,不要——”

    是段阡陌!

    他心裏撕扯般的一疼,這個人從來沒有相信過他。

    砍斷馬繩,瘋馬跨出了懸崖,直直墜落,車廂陡然側翻,轟隆隆軋過碎石地麵,離懸崖隻餘五丈!

    他翻身護住女人,向車廂後麵滾,試圖用將重量拖住車廂的瞬移,隻餘三丈了!

    對麵蒼翠一色,半空山嵐迭起,葬身此處,也不失為一處淨土。

    車廂滑動的速度慢了下來,隻是已經滑到了懸崖邊。

    風馳電擎猛追不放的段阡陌,突然縱身躍起,撲了上去,兩手抓住了車轅,隨著車廂的跌落,一同墜了下去!

    五福目疵欲裂,大步一跨,幾乎撕破了襠,堪堪拖住段阡陌的左腿,後麵的護衛緊接著前仆後繼,一人墜一人,結草繩一般結了起來。

    段阡陌的手臂已經沒有知覺,他整個人倒吊在崖邊,唯一能慶幸的就是車廂滑落的地方,崖壁下橫生一棵幼鬆,將車廂托住了。

    “阿夕……”

    這是他唯一的念頭,看到馬車衝向懸崖,那一刻心中的慘痛,就像是整個人被撕裂了一般,隻餘一個念頭——不要先走,等我一起!

    車廂晃動了一下,段阡陌往下一墜,一石激起千層浪,整條人繩也跟著往下滑。

    一顆鬆樹保持不了車廂平衡,若不是人繩攥著,定會側翻墜落下去。

    車廂裏,司馬夜一手緊緊抱著王妃,一手攥著車窗,女人兩腿間不斷湧出溫熱液體,現下已經見紅。

    “王爺……王爺……”

    她的臉已經失去血色,兩唇輕輕蠕動,不斷念著這兩個字。

    段阡陌心中一揪,喚了聲女人的小名,司馬夜懷中的女人睜開了眼睛,似乎找回了意識,向上看去,透過側麵的縫隙,看到段阡陌半張臉,她驚喜喚道:“王爺!”

    段阡陌回了一聲閉上了眼睛,良久,艱澀的輕聲說道:“你鬆開手,抓緊車窗,我才能拉你上來。”

    司馬夜不可置信的抬頭,看向段阡陌的半張臉,那隻眼睛也正看著他,給他暗示。

    且不說她一個羊水破裂即將臨盆的女人,就算是健康的人,自己攥住車窗也不會獲救,段阡陌已經沒有手來拉她。

    女人一旦鬆開了他,以他的身手攀出車廂躍上懸崖很容易,但勢必會引起車廂震動,這樣一來,裏麵的人就必死無疑。

    段阡陌的選擇,是保他的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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