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08 更新時間:16-05-13 10:10
(五十七)林有木兮木有枝
沈闌清想顯擺一次,不能每次都讓朋友請客,可話到嘴邊又憋回去了,正在窘迫間,便瞧見臉色陰霾的長房嫡兄沈闌勳被花容失色的淩碧兒拽了上來,他趕緊拉住好給自己找個台階下。
“兄長來得正好,我們這裏正愁人少行酒令不好玩呢!”
沈紫薰抬頭,正迎上沈闌清那春風得意又帶點窘意的書生臉,一下子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東園公與沈家上下為了家族生意絞盡腦汁擔驚受怕,如今沈闌清以為中了個小小的副舉人便可以歌舞升平百事不問嗎?這真是應了那句———百無一用是書生。
看當家兄長臉色不好,沈闌清收起放縱的笑,問:“大哥哥這是怎麼了,不會是爺爺……”
“你們玩,我不過是陪周師爺來走一趟,家裏還有事情未料理,你難得出來一次,好好玩。”
沈紫薰注意到樓上席麵水陸並舉,在座的還有一位貢院的官員和兩三個低等官吏監生,不過是門生故舊的聯誼會,雲影和董氏姐妹也在陪,看來不是跟雲影說話的好時機。
見沈家大少爺要走,淩碧兒不幹了,緊張兮兮地拉住說:“沈大公子別走,碧兒害怕。”
鄒慶娘突然看見小姑娘粘著沈闌勳,一下子跳起來,尖聲刺道:“我的小姑奶奶,你這怎麼說的,這邊胡大人還等你唱彈詞,怎麼倒拉著沈大少爺。”
這徐娘半老的老娘平日最看不慣沈闌勳那冰山臉,忙過來將淩碧兒拉回席中,打發憐生過去應酬沈家兄弟。
朱痕見沈紫薰臉色有異,主動上前說送沈大公子出門,留沈闌清幾個新科舉人繼續宴飲。出中門時卻撞見徐阿母,隻聽她喃喃道:“這清薇娘子今日怎麼了,我們這邊忙不過來想請她過來應酬一下也不能,這大門緊閉的,連暮雨那丫頭也不見了?”
沈紫薰忙停步對徐阿母說:“嬤嬤恐怕要見諒了,我剛才從棲湘館出來,居士好像身體不舒服。”
“是嗎?”徐阿母想抱怨兩句,可又收回了話頭,點頭要上雲樓去忙。
沈紫薰駐足轉頭又說:“阿母,今日我二弟難得出來玩,勞煩您多照看,今日的賬記在我身上就是。”
徐三娘聽到後麵這句,立時轉憂為喜,笑得臉上的脂粉都快掉下來,連聲道謝。
朱痕扯了一下沈紫薰衣袖,示意她該走了,兩人出了大門,到武定橋畔朱痕才細聲問:“公子今日來是找姑娘有事?”
“沒什麼大事,不過,我明日再來吧,你跟她說一聲。”
朱痕應聲便轉頭回去了,及至回到席麵間俯身雲影耳邊傳話後,才注意到今日這酒席可又豪奢了不少,連徐阿母珍藏的唐代蘭陵美酒都上了桌子,果饌菜肴更是換了一輪新鮮豪奢的。
著玉色圓領大袖衫生員服戴儒巾的沈家二少爺臉上異常光彩照人,一問才曉得剛才沈紫薰說今晚的筵席有沈家買單,這可讓沈闌清大大出了風頭。
滿桌都在恭維沈家的富貴,唯有雲影朱痕仍是淡淡地陪酒,酒宴歡飲至後半夜才散,沈闌清和幾個友人都醉得東倒西歪,徐阿母隻好讓鄒慶娘去叫了幾頂轎子。
不想被攙扶上轎子的沈闌清忽然拉住淩碧兒,嚇得老娘和小娘忙上前勸解,生怕這發酒瘋的客人占了小姑娘便宜。
可沈闌清死拉這淩碧兒的玉腕不放,口裏含含糊糊,聽不清說的什麼。
尚未完全醉倒的同榜張芥子打趣———沈兄是不是愛上仙波娘子,哈哈哈,想留下過夜。
淩碧兒也有些害怕,掙紮著要抽手,誰知幾個人忸捏了半天,沈闌清忽地塞給淩碧兒一包銀子,口齒清楚地說了一句:“我沈闌清說到做到,欠債還錢,小姑娘,還你,我今日總算把這債還清了。”
淩碧兒一愣,手裏錢袋落地,沈闌清已經掩了轎門遠去。
憐生拾起錢袋,大致數了數,叫了出來:“哇,姑娘,這可不止一百兩?”
徐阿母從憐生手裏搶過錢袋,喜笑顏開,說:“看不出這沈二公子是個實誠人,出手蠻大方的。”
“不過我可聽說他今日再怎麼大方,也不過是一時的,沈家當家的還是大公子,那才是財神爺。”鄒慶娘這會子又把沈大公子抬出來了。
憐生搖頭,嬉笑道:“鄒大嫂子,你不是最不喜歡沈大公子嗎,怎麼這會子又抬舉起他來?”
“我哪有,咱們這種地方有錢就是財神爺,我怎麼能挑客呢?”
那裏小娘和老娘取笑打混,淩碧兒卻從阿母手裏悄悄拿走錢袋,靜默不語地回自己房間去了。
眾人不知的是,情思的枝蔓生根發芽有時隻是一瞬間,從此豆蔻年華的小女孩便對那清玉公子有了孺慕之思,對於沈闌清來說,淩碧兒這一生幾乎都不曾被回顧的朦朧向往,隻是一句銀鈴般的讖語——我的思念不需要讓你知曉。
這一段有始無終的思慕隻是———
林有木兮木有枝,心悅君兮君不知。
搔首失容窺君形,君心何以太不明?
睨眼視君君不見,默然隻為君掛念。
隻願此身自為花,對鏡安然發間插。
惟思自身為幹枝,一枝籬杖手久持。
待到第二日沈紫薰過來,反倒奇怪淩碧兒還窩在屋子裏?朱痕看了看那緊閉的錦繡雕花碧海潮生門窗,亦詫異道:“碧姑娘今日是挺奇怪,難得沒有早起在那裏鬧騰。”
“昨晚她留客了?”
“怎,怎會?碧姑娘還小,阿母還沒打算讓她這麼早梳頭。”朱痕有些臉紅,吞吞吐吐道。
“那昨日發生什麼事了?”
“沒,沒有啊?”朱痕奇怪,不過昨晚夜半送眾人出門的憐生上樓來時給了她不少賞錢,說是新科舉人沈老爺賞的,她不禁自語,“憐生說沈二公子出手闊綽,沈大少爺,你不是說那位公子平日裏沒什麼零花錢嗎?”
“他新科上榜,太爺賞了一些紅包給他,我也跟管家打過招呼不要刻薄他出去應酬,丟了沈家的臉。”
“哦,碧姑娘也不至於這麼眼皮子淺,這麼點銀子便看上哪個舉人公子了?”朱痕奇怪。
樓下正好出來端水的憐生卻笑了,說:“姐姐說的是,我們姑娘當然不會這麼膚淺,不過是昨晚沈家二少爺那呆子讓我家姑娘覺得傻得可愛罷了。”
沈紫薰低頭,一臉疑惑地望著憐生。
朱痕才反應過來,解釋道:“哦,原來如此,也是,這麼實誠的傻子很久沒見過,這世上聰明人太多,乍然見到一個呆子,確實是新鮮有趣。”
“你們說的是沈二少爺嗎?”
“除了他還能有誰,他還記著姑娘上次幫他付那胭脂盒子的賬,昨日喝醉了,硬拉著姑娘不放,我們還以為他耍無賴,沒想到卻是要還錢,真真好笑。”
沈紫薰扯動嘴角,與朱痕對視一眼,覺得淩碧兒天真爛漫,搭配上沈闌清的迂腐刻板,說不得還真是會產生不一樣的效果。
不過這些舊院裏的風流事可不是沈紫薰今日來見雲影的真實目的,她回頭專心上樓。朱痕在沈紫薰後麵,突然發現她腰上的伯牙佩不見了,不禁小聲問:“姑娘難不成也情竇初開了?”
沈紫薰微驚,不過馬上明白朱痕盯著自己腰間看的意思,解釋道:“英書今日幫我穿衣,忘在別院了。”
朱痕沒說什麼,頗有深意地一笑而過。沈紫薰曉得解釋便是掩飾,見雲影正用描金帶彩象牙梳梳那一頭碧青長發,轉移話題道:“昨日商號裏有揚州謝錦春的桂花油,早曉得帶兩瓶來。”
“不必,我不愛謝錦春那味道,倒是孔麗香那百合香精合我的意。”雲影平日不愛抓尖,說話辦事總留三分情麵,心事亦不輕易顯露,今日見沈紫薰一早便來了,心裏曉得恐怕不會是什麼好事,故而麵上亦不甚隨和。
沈紫薰曉得她還在為上次的事氣惱,不過站在自己的立場亦是沒有辦法的事,雲影自己的心在自相矛盾,隻是她自己都沒有發覺。
她年紀漸大,當然是希望能一家團聚,可是現在這情勢,談何容易?且不說葉鄰衣那邊根本沒考慮雲影的事,就說紫薰現在在沈家的身份地位,無論是現在將來都是無法脫身的。
想到這裏,紫薰少不得放下臉麵,單刀直入:“我今日來不是興師問罪,你上次說了什麼我也不計較,隻是,就個人情感上講,你是不是該把你和葉鄰衣沈昭當年的故事告訴我?”
朱痕站在雲影身後為她梳理萬縷青絲,她是知情人,曉得紫薰性情剛強,有時候需要有人打打圓場,所以沒有下樓,此時徐阿母還未起床,鄒慶娘是不會上來討人嫌的,雲影母女可盡情說話。
雲影剛剛用玫瑰胰子洗了臉,臉上水漬還未幹,眼角卻有些濕潤,隻好隨手拿了篦子篦頭,側身轉了個角度對著妝奩。
作者閑話:
這是一對彼此深愛卻性情無法相容的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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