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00 更新時間:16-01-24 12:07
無憂
——明清-清客傳
1*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
昨夜他邀諸公子一通豪飲,雖不至醉死,但醒來了許久,頭仍是疼得厲害。
烏黑的長發披散著,宿醉的他衣衫半攬,歪在席上,眼眸卻是清亮的。
窗外天色微明,巷道上傳來陣陣細碎的叫賣聲。男人慣性地挑唇腦子裏憑空浮出了蘇軾的兩句詩。
沒錯,巷子裏的那個女人賣得正是杏花,還是他親手種在城郊的杏花。推枕起身,信手添了件品月單衫,男人的腳步不自覺地到了窗前。小朱窗一宿未關,他倚著牆,一眼便能將一條巷子見個通透。
昨兒淅淅瀝瀝地降了場雨,適逢早春天寒,又是在江南。他淺啜一口氣,潮濕而涼冽;眯眼掠過去,地上鋪得青石板濕漉漉的還冒著水氣。
兩邊的戶舍掩著門,留下雕著花的木頭飛簷寂寞地橫著。往來的行人少得可憐。
望著那抹孤單的淡梅色背影,男人可笑地搖了搖頭。這小丫頭片子非得起個大早出來麼?太蠢了,太蠢了。
他突然有點想去瞧瞧她,給她墊個棉花絮子的禦禦寒也好。不過他還不能走,他要等一個顧主,在這間房,永臨客棧天字一號房,比一盤棋。下完了才能走。
這是他自父親發配充軍家道敗落後唯一能拿來糊口的活計了。
成天裏虛張聲勢,成天裏秦樓楚館通宵達旦宴飲吹牛尋歡作樂醉生夢死,接著換來一群所謂的豪氣清高不論世俗貧賤的文人貴客的追捧,獵奇。他們中有人不服他的才情,或為了自己的名聲,他便誘之以他的方式一決高下--賭棋。贏他,最好不過,聲名遠揚;輸則不過爾爾,權當幾錢銀子交個朋友。
他懂他們的心,他亦曾是他們。
不過如今,他缺這三銀五錢,又素愛飲酒作對琴棋書畫,以此為生計可謂妙極。甚者,他接觸的不是王孫倒也是豪紳,倘其間有知己伯樂便可順手謀得一官半職,一掃庭前辱,豈不快哉。
他一時想得癡了,目光凝在了那身影上好久。
2*
揚州繁華,繁華如夢。
午時的暖陽慵懶地透過梧桐葉的縫隙照來,光景灑在他的肩頭。一點也不熱。
他酒足飯飽,喚小二來結賬。小二咧嘴,“爺這是調侃咱呢?還是老樣子,鳳月樓的樂姑娘結過了。”
他沒吭聲,偏頭向門外望。街市一如既往的熱鬧。
揚州城他是住不起的,他很明白。揣緊了今兒掙的一錢銀子,他晃晃悠悠地朝東郊走,走得腿全麻了,就該到家了。
他的宅邸是一座寬寬的草屋。屋後種著大片的花樹,有杏,梅,桃,菊,竹。除了盛夏,每一季皆有馥鬱花氣包裹院落。這令他感覺很好,很自在。
推開竹門,那抹梅色的身影正圍著院前的一排竹衣架打轉,在晾衣服。
白皙清冷的麵上透出一片暖意,他放緩步子走過去,歎了口氣。
“怎麼了?”小丫頭聞聲停下,轉頭瞥他。
“今兒是你替我付的酒賬,小梅子?”
“你明知是誰,何必問我?”小梅子臉色一沉。
他漫不經心地笑笑,“你瞧,我餓不死的,不要留了。”
當年父親下獄,全族上下幾百口人丁散如鳥獸狀,獨獨除卻一個她。男人似有所思地大量著她,她一哼,“袁家於我爺爺有恩,爺爺從小教我知恩圖報,你休想趕走我!”
他明她的固執,無奈地點了點她的額頭,轉臉換了個話題。
“今日如何,一定賺得遠多過在下,老板娘?”他無心的稱呼惹得她臉一熱,連忙壓下去,板著臉將兜裏的錢攛到他手心,“二十文。”見他嗤笑,她立馬反駁,“已經夠多了,好嗎?你曉得個屁。我可是把一籃子杏花全賣掉了,還…賣了你釀的兩壺酒”她說著說著來了興頭,眼睛閃閃得像一泓泉水,“若非我力氣小帶不了,須是要一下子把你的酒賣個精光。”他微微皺眉,這還了得,酒是他的半個祖宗,若是一晚閑得酒性大發沒處弄酒喝,可不得要他命?
小丫頭又纏了過來,“你教我釀好不好?我老想學啦。”
“不行”他捏捏她的小臉,“資質太差,會砸我的招牌。”
“哪來的招牌!”小梅子大笑,“都是我賣的,幾百年也沒聽有。”
“怎麼沒有?”他挑眉,“叫無憂,很出名的品種,沒見識的丫頭片子…”見她愣著,不由地在心裏偷樂,酒嘛…別名有杜康,白墮,曲生,碧蟻,杯中仙,無憂…愛哪個哪個。
3*
纖長的指拈著一粒黑子清脆地落下。男人狡黠地抬臉充對方一笑,“上官世伯,你輸了。”聲音裏夾了絲清媚。
“袁愛侄好棋性,在下輸得心服口服。”上官捋了捋胡須,從袖口取出十兩白銀敲在棋盤上,“不作官,未免可惜了罷。”
男人不置可否地揚揚眉。上官神色一斂,“令尊與我為至交,他的事我亦痛心。我知你才學有餘,隻欠一個機會。今揚州知府調任在期,前塵莫理,我就問你的意下如何?”
“無功不受祿。”男人勾起唇角。
上官大笑,“甚好,甚好。揚州知府暫且助不了我。以愛侄這般玲瓏,必允仕入京華!”
“那小侄就恭候大人佳音,先幹為敬。”男人舉起酒觴,一幹而盡。
上官亦酌一盞,“我外巡在即,下月得歸,我於揚州有空宅一座,還盼愛侄不棄。”語罷,遞出一把鑰匙。
揚州上官府
“小梅子,這宅子比原先大多了些。要不我請幾個人,也省得你嫌悶嫌累。”男人歪在黃花梨木椅上,一派風清雲淡地茗著茶。
“唷,沒想到袁二公子也學著關心油鹽柴米了呢。”小丫頭一點不領情,一個人奮力地揪著抹布擦著瓷磚。
“我是為你找想,何苦提那些陳年爛穀子的事兒?”
“不提了。”小梅子撇撇嘴,“那就說眼下,你得了銀子得了青睞,不用成天應酬陪人了,怎麼依然早出晚歸的,得不了空?”
男人眨眨眼,嗯…是不怎生空。有些風一吹千裏,現今各個搶著巴結他。外邊有如天堂一樣快活,他是有點沉醉。
明明是有些歉疚,得了便宜把同患難的小丫頭忘得幹淨。可一開口,遛出的話卻是--
“你吃醋了?”
小梅子衝他橫眉,扁嘴,“你的相好樂秦秦才吃醋,我為什麼吃?”
他笑彎了眉眼摸摸她的小腦袋,“不要吃那勞什子,再等等我,等我出了頭,就許你一門好親事,一輩子不吃半點苦。”
小梅子一滯,淚珠搖搖欲墜。幸好他未發覺,她再無言。
4*
小梅子仍舊堅持每日賣杏花。他欲攔她,終拗不過她。她說他倆中必得有一個懷揣理想不動搖。目前看來他是沒這個覺悟了,所以她要努力,這樣他倆才有希望。
他實在沒什麼可說的,她總是能掏出好些謬論使他折服。
他玩味地問:“我是沒點追求,混吃等死的。你又有何想法我竟不知,難不成是風吹雨打地賣一生杏花?”
小梅子簡直要跳了起來,“呸呸!我我…”忽而又緘默,停半晌,複細細地答:“說出來不好,不靈的。”
籍貫江都,官及撫台,上官大人是揚州之傲。小梅子每日坐在巷口賣杏花,便每日能聽著有關大人的各色讚詞。直到小梅子聽得耳朵快起了繭子,突然一個壞消息炸雷一樣地傳開了--
上官受賄被揭,即刻便要抄家,除了京城的,還有揚州的。
小梅子最經不住嚇,當時就甩了籃子向回跑。見著一切都安好,爛醉的男人正倒在榻上酣眠,方稍稍寬心。結果沒過半個時辰,門外響起一陣躁動,來不及扭頭,身穿官服的侍衛已把大宅圍了個底朝天。
小梅子瞅了眼神色呆呆的男人,心絞得痛。男人什麼也沒說,待官員審清楚了,他便領著小梅子走了。
路上其實很多人,可他不說話,她便覺得靜悄悄的。
倏忽,他停駐了步子。小梅子順著他淡淡的眸光瞥過去,美人如畫,是樂秦秦。
樂秦秦把他勾走了,她獨自在草屋裏呆著沒出門,怕他回來見不著人。而他三天都沒回來。
四日巳時,他回來了。衣裳仍是整整齊齊的,麵容也沒什麼不妥。小梅子繞著他嗅了幾圈,沒酒味和女人香。一時摸不著頭腦。
他輕輕單跪下來,抬頭凝視小梅子發慌的臉,用手撫了撫。
“不要怕,小梅子”他盡量使自己不那麼蒼白,一派溫潤如玉的樣子。“小梅子,我給你尋了個好郎君,再不受半點委屈。”
她終於沒忍住,哇得哭了出來,“你是個沒出息的人!很沒出息,十分沒出息!”
他低低一歎,“你及笄一年多了,我經此一來已無退路,再耗著你,更是我的錯了。我怎麼會不知道,真心是無價的。”
他硬塞了二十兩給她,然後叫她去洗把臉好生歇著不準多想。
湊二十兩,對當下的他而言,該是太難了吧。夜半,小梅子收拾了行李,悄悄溜進了他的臥房,趴在他枕邊。他喝了飽飽的無憂,睡得很沉。月光打在他臉上,讓她能看得清他的睡顏。
回憶起以前作他丫鬟的那段歲月,她笑了笑,然後頭也不回地離開。
5*
三年轉瞬即逝。水雲飛,花難常紅,人難常在。
誰也料不到,上官大人雖身敗名裂,當年紈絝風流的袁家二少竟保住了揚州知府的肥差,按期上任,莫不風光。
隻是這袁大人當了官便擺起了官威,格調大變。原先一向朋友遍天下,如今卻全不待見。若言是上任前看盡了世態炎涼還過得去,可是一直待他如一的紅顏樂秦秦,他也棄擲不顧,為其贖身後再沒下文。他行事鬼祟,公務之外暗調親兵天南地北的密訪。極難捉摸。
也許隻有侍從知道,大人並非傳言那等無情。他時常飲醉,時常在滿月之際登樓望月,望月賦詩。他的眸中滄桑成雪,搖曳著的身姿能化冰成雨。
他最喜念一闋七言,常常誦到落淚,泣不能言--
彼時明月今時望,奈何明月訴離殤。樓高月明人獨倚,又把明月醉成雙。
其實他要的人三年前早已找到,隻是徒留三尺黃沙令他至死不能休。
大人亦有興致佳的時候。那時,他會命人研墨,揮筆練些書法。各種謄寫段子裏也有一個至愛的,那是唐寅的桃花庵歌。書罷他若還有雅意不能自已,有時會隨手在字邊描繪丹青。永遠不會變的,是筆下女子青稚又柔美的容顏。
後記
式微,式微,胡不歸?
丫頭,若有朝你倦兮歸來,我定要
親自教你釀無憂,遺你相思豆。
親手為你栽桃杏,許你世無憂。
桃花塢裏桃花庵,桃花庵下桃花仙。桃花仙人種桃樹,又摘桃花換酒錢。
有道是:醒時隻願朝花笑,醉後隻願對花眠。從今不問人間事,隻作人間不老仙。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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