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280 更新時間:16-02-05 16:03
宜建元年,長樂長公主薨。唐惠宗大悲,終日寡歡。
弗過七年,無病而終。
上。
日午的太液池苑水波微漾,日暖清寧。父皇與母後在亭間煮酒閑談。李七正倚在父皇身上,像隻懶彘一樣啃咬著宮娥們剛從司膳那兒奉來的新奇點心。
我與九弟李落璆坐在池邊茂盛的青草地上。
九弟成天隻知讀書騎射,要麼沉默不語儼然一個呆子。我坐在他身旁,連捉蟲蹴鞠的興致都提不起來。
不曉得母後和父皇在聊著什麼,隻見母後麵若桃花眉眼帶笑,父皇卻是一臉悵然,不多言語。
那又為何內侍省的仇公公常說——“殿下不知,皇上是很掛記娘娘的。”
母後經年在別宮養病,太醫說長安天氣易變,或陰或濕,不宜調養。
反正我是不明內情的,不明母後到底染上何疾,不明為何終歲都不得相見。不過我不討人喜,我是自知的。
詩書禮藝最是多且煩。古之聖人不如吾之小順子。從小到大,我隻愛與小順子鬥雞,與小趙子下棋與小穆子小張子賭錢玩樂。父皇厭我,訓我總以盛怒,棄我如之破履。皇室不待見我,從沒人請我赴宴請安。
我好歹一個明王殿下,受冷落至此。就連我還看不上的李九這宮婢生的小雜種平日對我亦是不慍不理。
在母後稍稍側身的片刻,我才發現原來她身畔還有一個小姑娘。我猜想,她大概就是宮中廣傳的自今年起便要留在長安久住的原一直養在母後身邊的,那個永怡公主了。
且看她遍身昂貴華靡的環佩鈴鐺,且看母後注視她時百般寵溺的眼光,且看父皇難得的欣然一笑,這年頭真是反了,賠錢貨也是掌中寶。她不過是先逝的德王妾和德王的女兒,一個庶出的公主罷了。
不屑地暼她,我自以為痞氣地使勁拔土裏的野草泄忿。
不料卻不小心與她雙目對視。
她確實長相甜美,當這個陶瓷娃娃的黑眸點在我眼中的一刹那,我甚至有些慌亂。
我飛快地別過臉,這時九弟已經臥倒在草裏枕書睡著了。
她仍不依不饒地麵向這邊,離開了母後的懷抱,一步一步,順階而下。在我佯裝不知之時,立在了我的麵前。
“八哥哥安好,我叫李圜兒。”
心田一時五味陳雜,我忘了言語,表情。隻怔怔地看著她。她有些不自信,理了理雲鬢和裙擺,困惑地衝我眨眼,“有什麼不對麼?”
我來不及開口,已有嬤嬤來拉她走,“公主殿下,娘娘叫你回去呢,皇上吩咐了,讓七王殿下帶您四處逛逛,熟悉下宮中環境。”
她抿唇不語,低頭又捏了捏玉佩,始終沒有挪步。
氣氛變得有點尷尬,我感覺到丟臉,淡淡起身走開。還好小順子及時反應過來,一路跟著,我才略微好過了些。其實我原想叫醒李九的,畢竟我倆一塊來的,但我怕那家夥恃才自傲,叫醒他反而給我難堪。就是這麼卑微,從頭到尾,我不曾有片刻哪怕流星一瞬察覺到身為皇嗣的靳傲感。
“主子,小的最近在長安城裏覓得有人專門在販一種靈鳥,叫聲奇特又動聽。王子皇孫們都爭相競購呢,您要不要也來一隻?”
我努努嘴,“叫他留一隻,過個把月我再買,這不永怡公主剛進宮,父皇盯得緊,不能出亂子。”
小順子同我一般的年紀,於是與我更為親近。我倆是無話不談。他見我一臉煩心,也猜著了我的心思,替我不平道,“咱家主子就是好欺負,這邊七王爺也沒大主子兩歲,說那種混帳話,也沒人責怪,您不過是買隻鵲兒,還得瞻前顧後的,真不公平!”
心下詫異,我忙問,“他說什麼了,幾時的事,我竟不知?”
“就沒兩天,晹王爺對皇上說,這天下是個俗世,這裏頭的人一個個都是大俗人,他沒法呆,要去出家。您瞧瞧,皇上皇後娘娘白疼他了…”
身後傳來斷斷續續的碎音,我頂著刺眼的夕陽回頭,恍惚看見一前一後兩座光彩奪目的黃金輦。
小順子忙扶我讓開,隻見李七那廝抱著他的水晶盤坐在高高的車輦之上,盤裏是顆顆水潤紅圓的西域貢葡。
他閉著雙目,悠哉遊哉,連看都沒看到我。他手下的人也一個個拽得二五八萬,也不向我行禮。
我來不及好好地端詳李七,他的輦已乘風而去。
銀鈴般的笑聲接踵而至,我側身回望,永怡正坐在後一座鸞輦上,伸出手來,微笑似水。
中。
父皇歸西的前一年,我剛加冠,那是我人生裏最叛逆的時期。
但我覺得我不算叛逆,李七才是。
他為了拒絕太子之位,已躲在太廟裏絕食了三天。
他有病。
誰當皇帝都是與我無關的,我覺著李七再鬧下去,必然是李九繼位,李九不是母後的孩子,這一定會使母後非常苦惱。
但即使是這樣父皇也不會考慮我。
我也不稀罕。
圜兒倒是為我不平,她喜歡撅著漂亮的小嘴,對著李七和李九的背影揮舞拳頭,然後一臉驕傲地看著我,“兩個呆瓜都不如你!”
這丫頭給我慣壞了,真沒禮貌。
當然我才不會義正嚴辭地臭罵她一頓,那是愚蠢的老學究才幹的事。
我會寵溺地對她笑,然後在她臉上淺淺一啄,咳咳,隻是臉上。
她臉紅著仰頭看我的樣子真是非常好玩。
“走,帶你玩點新奇的。”我常常這樣對她說。
她也經常會主動纏著我,“哥哥哥哥,帶我出宮啦…”
雖然知道被母後逮到又是一通臭罵,我還是每次都答應。
能怎麼著呢,如果有這麼一個粘人又伶俐的妹妹的話,我想天底下的哥哥大都會和我一樣吧。
父皇死的那日,天色空蒙。偌大的皇宮沒有生氣,人人都神色匆匆,這使我與圜兒的情緒也低沉了下去。
圜兒一直抽嗒得厲害,使我手足無措。
所以直到太監將遺召念完我才反應過來——
這皇位…怎麼冠在了我的頭上?
一時我百感交集。
圜兒破啼為笑的樣子很美,她說,“我早說皇兄才是真龍天子。”
那年她十五,及笄後,敕封趙國長樂長公主,食五千邑。
食五千邑的公主,史無前例。
所以說,她是纖尊不凡的國色天香。
下。
北有節度使,胡人虎視眈眈,內有洛陽禁軍心猿意馬。
南蠻興起,戰亂連年。
京內太後遲遲不肯放權,宦臣又時時把持朝綱。
太後嗤朕——
“怎麼,陛下還想忤逆哀家?若不是還看在圜兒,你當真以為哀家不敢廢你?你說你有什麼能耐跟你七哥爭?有什麼能耐鬥敗哀家,哀家的好兒子?”
然而長樂一死,母後卻像老了十歲,沒過多久,徹底放手,再也不理。
朕知道母後給長樂的愛不會亞於朕。
南詔君王指明道姓,指明長樂嫁去和親,這實是司馬昭之心,旨在挑起惡戰。
可隻要長樂辱死在其使臣的手下,朕便可以趁機發難,贏得主動權,聯合其它為南詔所犯之諸國,傷其元氣。
長樂是朕的寶貝,就是朕的最大的弱點。
隻要朕強迫自己脫離這個弱點,那它就反而變成最大的武器。
朕以它為幌子可以攏絡一半敵人去對付另一半——
首先,攏絡宦官對付太後。
其次調遣一部分新崛起的節度使勢力去打南詔。
最後留下那些頑固的節度使不得不去對付因駐兵南下而蠢蠢欲動的北方各族。
除了昭王暫未成氣候的洛陽六軍,誰不在朕算計之下?半豬吃老虎,待朕一擊,片甲不留。
於是,長樂到底是死去了。
她出殯的時候有五彩神鳥在天際盤旋,灼灼飛下的火焰點燃了四周的草木,也差點點燃了朕的衣衫。
朕對著一路詭異的風景,卻是心不在焉。
朕隻是好奇,這一回,來拜見我妹妹的凡人們會說些什麼呢?
永怡公主萬福?
長樂長公主金安?
公主殿下千歲?
…
可是都沒有。
他們隻是很煩人地一直念叨:宜建元年,趙國長樂長公主,薨。
尾。(給長樂的話)
宜建三年,天下初定,四海升平。
從為萬人不屑開始,我踐踏著萬人走了下來。
也正是宜建三年,你忽然來到皇兄身側,晨昏徘徊。
這才發現,
皇兄已經是很久…很久沒見過你了。
隻不過,再不是那個摟著我脖子撒嬌的嗔態,
這一回,你仿佛是要奪取我性命的凶煞鬼蜮——
“長安城,明宮澄。女弟誠,長兄胡不誠?”
圜兒唱的可是長安的童謠,為什麼皇兄沒聽過呢?
既是童謠,何以聲調如此淒涼?
既然圜兒想唱為何不令我大擺家筵,而要偷偷地唱呢?
…
一閉眼就是這樣,你一張扭曲的臉,空洞無神。
於是,我開始日複一日地服食丹藥。
到後來,不敢下榻,不敢出門,甚至隻是去上朝。再也見不得別人,除了令皇兄畏懼的你…
唯有仰望太虛,捧著你的衣服,我才可以找到一絲一毫的歸屬感,是不是很可悲?
你不知道,你遺下的零星的碎片壓抑在我的天靈蓋下,回眸一笑的樣子,載歌載舞的樣子…
我是死都忘不了。
小順子不忍我失魂落魄,移走你的遺物,可是不行,卷走你的丹青,
可我不準。
原來我不能失去你,我怎麼現在才發現?
圜兒,如今皇兄,已是萬裏江山牢握在手。你回不回來,跟不跟我走?
你能不能饒恕我一回,就一回,讓皇兄好好看看你?
其實,我哪裏是怕你,不想見到你?
原諒這個蠢貨到最後才幡然醒悟——
如果連前塵也能再來一次,人生苦短,他什麼也不爭了。
都不要了…
他隻是…
想拚盡全力想放棄一切的那種,非常非常想念…
他最愛最愛的,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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