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6042 更新時間：16-02-12 19:37
某一日夜間，1405來了一位訪客。
那天楚熠被允許回家收拾替換衣物，他在家裏悶悶地坐了一天後選擇在九點後返回了醫院，在VIP病房的盡頭，他看見了那位夫人。
葉夫人獨自一人默默坐在走廊上發呆，衣著華貴但麵色憔悴，看見他走來，緩緩地站了起來。
“這些日子多謝你了，楚大夫。”楚熠走近時，她對著楚熠感謝道。
“我應該的。”楚熠回答並請葉夫人進病房說話。
“哦，不了！”葉夫人突然變得有點驚慌，她特意把視線向離探視窗口遠的地方移開。
楚熠覺得那是她在害怕的反應，她害怕看到自己的兒子。
“我……”葉夫人聲音哽咽了，她手扯著領口，即使掩飾著但還是很失態，“瑢瑢怕是醒不過來了吧……”
出於醫生的本能反應，楚熠順口安慰：“您別這麼喪氣，病人病情初步穩定，所以應該保持樂觀。”
那婦人卻搖搖頭，哭道：“楚醫生，我上網查過了，瑢瑢很有可能醒不過來了。”她又頓額頓，看向楚熠，眼神中很是猶豫：“楚醫生，看樣子你年齡也不大有些事應該更容易接受點吧？有些事我真覺得自己扛太累了，更何況你將要陪他那麼長時間，有些事情還是讓你清楚的好，你若接受了我便放心了，所以我必須得告訴你！”
楚熠靜靜等她說完，點點頭說：“葉夫人，如果您覺得有必要我就會認真聽您說的。謝謝您信的過我。”
那婦人臉上神情鬆弛了些，她左右來回看了看，似乎很不放心。
“這裏沒別的人。”楚熠說。
她猶豫了會，突然輕輕歎著開了口：“想必你們這些做醫生的早就看出來了罷，瑢瑢是跳樓自殺未遂才成這樣的，至於為什麼，哎……是為了一個男孩。”說到這，這婦人把頭低了下來，用手捂住了臉，深吸一口氣，隨後仿佛重新鼓起了勇氣一般，正視著楚熠字字清晰地說：“這樣說吧！我兒子，他是個同性戀。”
楚熠一驚，他下意識就看向那個躺在床上的男孩子，或許這個就是其如此輕生的原因？！唉……這種事情……楚熠心中很不好受，一時說不出什麼來。
那婦人瞧楚熠並無任何反應，不尤擔心更甚，一時慌了神，後悔自己太輕率把這等私事隨便就說了，正胡思亂想懊悔不已之際，耳邊響起楚熠平靜誠懇的聲音：“葉夫人，您放心，我本人對此全無任何偏見歧視，這個世界人人對愛的權利都是平等的，都應該被尊重。葉瑢現在是我的病患，是我的責任，我將竭盡全力地保護他，他一定能好起來的。”
這一席話雖然多了點隱瞞和煽情，可卻實實在在把那婦人瞬間感動哭了，那婦人簡直泣不成聲：“醫生你能這麼想就太好了！可你千萬不能和別人說啊！這畢竟也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我先生好歹也是社會上有地位的人，不能影響了他。”
楚熠心裏聽了很不舒服，可出於醫生的職業涵養，隻能溫言軟語寬慰了半日才把葉夫人送走了。
他回到病房，準備檢查葉瑢各項指標時，這時門被人推開了，一看是方玫。
方玫看見楚熠回來了似乎很高興，隻想進來打個招呼，可真當楚熠眼睛看向她時，她倒慌了神，窘迫極了，壓根說不出話來。
“你今早換過藥了嗎？傷口有沒有異樣？”楚熠問。
方玫聽了想起了上回的事情，更添了羞愧，嘟囔道：“換過了，傷口在恢複，沒有異樣。楚醫生……上次謝謝你……”
“嗯。”楚熠點點頭，也不想多說什麼，隻是擺擺手叫她出去。
可方玫突然想到了什麼，急忙搶著說：“哦，對了！剛才晚飯前蘇醫生要我告訴你說醫院裏準備明天一早給我們1405做CT，預約時間是十點。”
“知道了，還有事嗎？”楚熠問。
“沒什麼了。”方玫又覺得窘迫起來，她愣愣地對著楚熠發了一會呆，然後幾乎用一種輕微得讓人聽不見的聲音說：“那我先出去了，你早點休息……”說完漲紅著臉就跑出了病房。
楚熠並沒在意她說了什麼，在她一離開後就鎖上了房門，拉上了門簾，關燈前對著掛在那兒的病例名牌瞧了會，不禁喃喃念了念掛牌上的名字：“葉瑢……”卻感覺叫得似乎順了口又輕輕地叫了一句：“葉瑢……”不知道怎麼的，他突然產生了和病床上昏迷的這個人說話的想法，順其自然地開了口：“哎……葉瑢，雖然知道這樣的說法很荒唐，但是——其實我真的很佩服你可以為他跳下去的勇氣——”他突然止住話頭，說不下去了，關上燈默默走回房，一頭倒在床上，可意外的是今日睡意來的特別快，僅僅一會，連他都沒來得及感到不可思議時就沉沉睡了過去。
葉瑢頭部CT檢測的結果是，一切正常。
所有醫生對著這個結果五味陳雜，千恩萬謝還好不會百分百成為植物人了，愁緒萬千怎麼就是不醒呢？其實葉瑢頭部和胸腔受傷一點也不嚴重，他的問題就是雙腿嚴重骨折，倒是有可能站不起來的危險。
葉夫人對著這個結果也是悲喜交替，散會後她避開人群單獨拉住了楚熠，示意楚熠找一個清淨的地方。
於是楚熠便把葉夫人帶到了他常去抽煙的天台上，直到確定左右無人，葉夫人才蹙眉低聲道：“楚大夫，我問你，如果腦部正常，為什麼瑢瑢還是不醒呢？”
“這有多種可能，”楚熠回答：“病人之前持續高熱也可能是主要原因，昏睡也是一種痊愈病痛的方式。”
“或許是……”葉夫人愁眉不展，語氣也變得吞吐起來，“唉……可我就擔心……那孩子恐怕有什麼心結——之前我在網上也查過，有種說法是——是說病人自己的意願也很重要，楚醫生，你看這種說法對嗎？”
楚熠似乎意識到了什麼，他點點頭：“心理狀況會影響生理狀況，這是不能否認的。如果病人心理狀況不佳，病情也會有很大拖延。”
葉夫人一聽忽然哭了起來：“這可怎麼辦？！這孩子是多恨我們的呀！他就是不想活才幹的這傻事，哪能醒過來呢!楚醫生，有什麼辦法能救救他？！”
“這……”楚熠有些尷尬，他想了想：“病人雖然昏迷可是一般都會存在意識和知覺，您和他多說說話吧，解開心結就可以了。比如說，你可以把那個男孩找過來，讓他和病人說說話，或許有刺激作用可以幫助蘇醒。”
楚熠話音才落，葉夫人渾身就一顫，麵色變得慘白，眼淚更是洶湧滾下來，楚熠頓時感到有些不妙，此時隻見她一手捶足頓胸道：“那男孩……已經……沒了！他和瑢瑢一起跳得樓，當場就沒了！”
頓時，那股煩躁的感覺又衝進了楚熠的身體裏，他下意識地就點上一根煙，一邊葉夫人卻毫無察覺自言自語道：“你說這孩子怎麼就這麼造孽呢！那麼多女孩子不要偏偏就要和那個男孩子混，真是丟光了我們家的臉！他現在就那樣躺在那裏，真是不死不活，讓人多揪心！怎麼才能讓他醒呢！你說那個男孩要是活著還好，偏偏命更短！可他的死也不能全怪我們，他們如果當初自己不去跳——”
怒火滾上心頭，楚熠好不容易克製住自己以免說出什麼衝撞的話來，可口氣卻生硬許多，不禁打斷道：“葉夫人！人也已經死了！有些是非對錯就沒那麼重要了吧！這本來是你們家事我不應多嘴——可是我想說的是，如果，此時此刻你還要抱著那些責難不去體諒不去安慰的話，那葉瑢這回恐怕也很難醒過來了！”說完他一扔煙頭，大步離開了天台。
又一對戀人從此陰陽兩隔了。他心想。
或許葉瑢不願意醒來麵對這個世界已經不是什麼謎團了，他怎麼能夠從容地睜開眼睛呢？他該是為自己活著而感到悲傷吧。我了解你！楚熠在心底大聲喊了一句，可我恨我自己不能夠像你一樣。
1405病房向來有種與其它VIP病房格格不入的冷清，幾乎沒有什麼人過來探望。
可這幾日裏，冷清這一特質似乎減淡了不少，離開葉夫人的夜訪之後不久沒幾天，1405又來了一個客人。
那是一個平庸的早晨，楚熠抽煙回來遠遠就看見有一個高挑的姑娘站在病房前一動不動。他走近了些，那高個姑娘很年輕，一眼看上去就是個學生模樣，長發披肩，風衣敞開著，腰帶不經意間已滑到了地上。
“來看葉瑢的嗎？”楚熠走上前。
那姑娘原本頗為失神，誰知有人突然問話不禁把她嚇了一跳，她驚慌失措地轉過頭，腳也條件反射地往後一退正好踩在了自己滑落到地上的腰帶上，差點摔了一跤。
“來看葉瑢的嗎？”楚熠伸手扶住她，又問了一遍。
她因為自己失態有些不好意思，手挽了挽頭發，點點頭。
“請進。“楚熠立刻為她開了門做出一個請她先進的手勢。
走進病房，她顯然有些手足無措，看見沙發也不坐下，也不靠近病床，隻是端端正正地站在離門較近的地方。她表情很古怪，眼睛一看葉瑢又離開移開視線，反複如此好幾次。
“請問，你是他同學？”楚熠打量了她一會問道。
她點點頭，又站了一會，把手包扔在了沙發上，她象征性地朝著病床方向走了幾步，當她看清病床上葉瑢那青腫的臉時，楚熠聽到她控製不住自己地吸了口涼氣。
“醫生……”她立刻扭過頭，用手抓住頭發：“他……還醒得過來嗎？”說著手已經滑落到臉上，遮住了眼睛，低聲地抽泣起來。
楚熠立刻覺得這個姑娘和葉瑢的關係似乎不一般，他大約可以從她嘴裏得知些什麼，於是就說：“我們還是應該保持樂觀，畢竟他能夠幸存下來已經很不容易了，據他母親說另外一個孩子是當場死亡。”
那姑娘立刻雙腿一軟，人整個就蹲在了地上，雙手捂住臉放聲大哭起來，楚熠去扶她就感覺她整個人都像是被什麼抽走了力氣，軟綿綿地，一點都支持不住。
楚熠任由她哭了好一會，等她平靜下來後，楚熠遞過去一杯水，輕聲道：“其實腦部CT的結果顯示一切正常，長時間未醒的原因似乎是在病人自己身上，他似乎主觀意願不強烈。如果我們可以解開他的心結，或許有複蘇的可能。”
“是我們錯了!”那姑娘聽了此話又哭了起來，她痛苦地抓著自己的衣領，跌跌撞撞地朝著病床走去，雙膝跪在病床前，雙手握住葉瑢的一隻手，看著葉瑢就哭道：“葉瑢，我錯了，我好後悔，我不該那樣對你，其實我也不想的，我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從你和周梓桐出事後我就沒睡過覺，我沒辦法睡……還好你活著，還好你活著。求求你醒過來！”
“你也認識另一個孩子？”楚熠立刻就問。
那姑娘一聽哭得更厲害了，她使勁地點頭，人已經坐在了地上，手裏緊緊地握著葉瑢的手，斷斷續續道：“都是同學……他們兩個的事情被……”她抬起頭看著楚熠：“我真的沒想到會這樣！”話音未消，她再次放聲大哭起來。
楚熠感覺到她對葉瑢不一般的感情，看來事情已經不言而喻了。
恐怖的感情，恐怖的執念。可誰沒有一些執念呢？誰都會為了自己的得益而去做一些——一些……並非會讓自己日後想起不後悔會快樂的事情吧。
“葉瑢會原諒你的。”楚熠對那個姑娘說。
那個姑娘的眼裏仿佛含著希望一般地看著他，“真的嗎？”她在顫抖，她的內心一定痛苦極了。
“會的。”楚熠並不了解葉瑢，但他要順應時局，安慰的話不就是這樣嘛？其實，說到底，原諒？他根本不敢確定，這份感情太奢侈，誰又能得到呢？起碼從自己這裏就根本得不到原諒。
他需要呼吸，他需要出去走走！
就這樣，楚熠大步闖進了鄭主任的辦公室，直截了當地說：“主任，給我半天假，我需要休息！”
鄭主任聽著摸不著頭腦還想問清楚些，可一看楚熠極其難看的臉色又噎住了，他心裏知道距離上次休息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沒有理由不給他半天假，與其問來問去還不如爽快些答應。於是他說：“可以，但1405那裏你得安排好，不能怠慢了照顧！”楚熠答應了一聲立刻拔腳就走。
楚熠把車開到了市中心，他停在一座寫字樓下頭，他要見一個人。
“嘉嘉，方便嗎現在？”楚熠問。
劉嘉很驚訝，她立刻離開了辦公間，走了出去，“楚熠哥？”
“我在你公司樓下，快到飯點了吧，下來，我想和你說說話。”楚熠說。
過了不久，楚熠就看到一個女孩提著手袋搖搖晃晃地踩著高跟鞋走了過來。
“楚熠哥？你怎麼來了？”劉嘉坐進了車裏，看向楚熠，良久才說：“你老了。”
“你老了”，這句話化成一個雷炸開在楚熠的耳邊，他感覺剛才平複的情緒又湧上來了，他故意笑了笑提醒自己不要失態。
劉嘉打開手袋從裏掏了掏，拿出了一遝照片來。
“這是什麼？”楚熠問。
“自己看吧。”劉嘉塞給了楚熠。
楚熠拿到眼前，突然地心頭就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揪住了，映入眼簾的那兩張臉是尚將和他自己，穿著高中校服的他們。
“你給我這個幹嘛……”楚熠已經失聲了。
“從姨媽那裏拿的，姨媽不願意放在家裏，我也不能放在家裏。今天你正巧過來，那你就拿去吧。”劉嘉把眼睛移向窗外。
“這張照片我不要。”楚熠說，他笑得很苦澀，一張一張地往後翻，“我都不要，沒一張照得好的。”
“哪裏沒照好了？”劉嘉反問。
“你看……他眼睛都閉起來了……也不知怎麼照的，頭還歪著。我的這些照片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拍的，真是一點也不好。”楚熠覺得自己笑得應該很誇張。
“頭歪著！”劉嘉冷笑，“他的頭向誰歪著？他的眼睛哪裏閉著？他在看你，他在偷偷地看你！這些，都是他那時候偷拍的你！”她說著有些激動：“你還不明白嗎？我表哥從那時起他的眼裏就全是你了啊！”
楚熠聽了手不禁一抖，那從幼時到青年和他一起的往事瞬間如同決堤一般崩潰而出。
再也無法克製自己了！他隻能窘迫地用手擋住了臉，可是眼淚卻從指縫中淌了出來。
楚熠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哭了，劉嘉見他這樣也跟著難受起來，她知道自己口氣衝了。
“給你照片其實不是讓你老想著他……”她解釋道：“也是姨媽要我交給你的，她也是這個意思，留個念想，還是往前看吧。”
“阿姨她？”楚熠克製住自己問道，他渴望心裏的那個結可以給解得鬆一點。
“姨媽說她不怪你。”劉嘉回答道。
“她能見我了嗎？”楚熠像是等待著判決。
失望的是，劉嘉搖了搖頭，“她誰都不想見，希望你能明白。表哥已經走了，你也別這樣折磨自己，找個新的男朋友去吧。”
“為什麼是男朋友！”楚熠突然大聲問。
劉嘉被嚇了一跳，隨即又覺得不可思議，“你和我表哥都……”
楚熠發出一聲響亮的冷笑，當他抬起頭來時麵部居然變得有些猙獰，這使劉嘉更覺得可怕。“你憑什麼覺得我該再找個新的男朋友？就因為他？可你知不知道……他是我第一個投入感情的人，也就是說，他出現的時候我甚至不知道什麼是愛情、什麼是友情、什麼是性……然後我認識到了，我愛他，可對我來說他根本沒有明顯的性別，他隻是個人而已，因為他我根本不清楚自己到底算什麼！”
劉嘉如同看著怪物一般地看著他，“你為什麼就死也不承認！我們都承認了為什麼你還是不承認！”
我沒有不承認！楚熠在心裏喊，可他又覺得虛弱，“我愛他……”他強調這一點。
“是啊，你隻會說這句話，可他真的需要你的時候你在哪裏啊！”劉嘉大喊。
“不要說了……”楚熠害怕聽這句話，突然他伸手握住了劉嘉的手，“嘉嘉，求求你，原諒我好嗎？讓阿姨也原諒我好嗎？”
劉嘉抽回手，她覺得又可悲又可笑，“到底是誰不原諒誰，你難道搞不清楚嗎？你今天找我下來就是想聽我說我們都原諒你了這句話對吧？好啊，我現在就說，我們都原諒你了，怎麼樣？舒服了嗎？”
並沒有多少舒服，反而覺得更加窒息了。
“我到底應該怎麼辦。”楚熠滿心絕望。
“我說了，往前看，或者就是去找另外的人，別再想下去了，再想下去你就要瘋了。”劉嘉看著停在麵前的路，中午時分真是一點人都沒有。
“去吃點東西吧？”楚熠平複了情緒問道。
“不了。我還有事。”劉嘉拒絕道，說完她開門下了車。
“劉嘉！”楚熠刹那間就跟著開門追了出去，“劉嘉，”他又叫了一遍，劉嘉停下腳步看著他，他繼續說：“如果我以後再來找你，你能下來嗎？”
陽光下，劉嘉眯著眼點了點頭，然後就快步走開了。
楚熠把車泊在了一處停車場，然後獨身漫無目的地傻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腦子裏找不到一處想去或者是可去的地方。他很空虛，空虛得發慌，可他覺得任何一處繁華熱鬧或是冷清幽辟的地方都會讓他空虛更加濃烈，他無可奈何地站在大街上，看著行人，窒息感慢慢襲來。
大概也隻能去1405吧。他心想，好像也隻有那個地方才需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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