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上部:抵抗 第三章:北平!北平!

章節字數:4434  更新時間:16-03-18 2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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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怕死的,以前是,現在也是。不過在我模糊的記憶兒中,好像又不是那麼杵窩子的。

    中華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三日,北平。七月的北平熱的蒸人,街上鮮有行人,隻瞧的見幾個年少的頑童在街上嬉鬧。我雖生性頑皮,不過對於這我是不算在內的,因為我是怕摔傷的人。

    但其實這程子北平好亂,當你走出家門,去外麵遛達,或是去辦事甚至聽戲曲兒的時候,總會有一雙眼睛,在身後望著你,直到見不著你的身影。我一直張著神,打聽過。聽駐紮北平的軍爺們聊天時說沒準兒是軍統的特務,亦或是特高課日本人,當然嘍,也有可能是中共的地下黨。總之啊,現在的北平,猶使你感到不那麼的舒服。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四日。這天,趙登禹師長全城廣播,說是在盧溝橋加派駐紮部隊並且禁止閑雜人等隨意出入。這是北平人誰也沒有想到的,盧溝橋竟成了軍事要地。想是大家都想到那橋下的黃流,日夜嗚咽,泛挹著青空的灝氣,伴守著那沉默的郊野······所以俱是不免有些失落。而誰又能料到,那上浮青天,下嵌白石的巨橋,竟一直在等待著洪濤衝蕩的一日。是的,就是後來大家都知曉的那一天——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

    今兒個是七月五日,路上的行人好像已褪去了昨日的失落,一切又變得與原先一樣:行人的早發,朝氣清蒙,還有那未散去若影若現勾人思感的月亮。以至於後來的日子裏,我在雲霧飄渺的重慶也會傻傻的起個大早妄圖去尋那還未消去的月兒。我打著哈欠兒,伸著懶腰,踱步在那一成不變的上學路上,盡管我一向渴望打漂兒(北京土話,在社會上閑逛)。又盡管今天清華的曾老頭兒來我們北大講課,但是大夥兒可都知道,他是個親日派。在他的數學課上,總是這般誇耀,那般讚美的介紹那些日本的數學家諸如伊藤清什麼的。是故像我們這樣自詡愛國誌士的青年們是萬萬不願去聽他的課的。可是那曾老頭兒卻還有理,還真是把不住邊(北京土話,愛吹善侃的意思),挺搓火的,還總說什麼隻有了解你的對手才能真正打倒他。況且他也來頭不小,是代表著清華來促進兩方友好合作關係。是故蔣夢麟校長勒令我們一定要去上課。可我還是挺軸的。打卦(北京土話,腦子裏翻來覆去地想)後決定賣回蔥(北京土話,裝傻充愣),以忘了上課時間為借口開始在這北平城東轉轉西轉轉,所以您要是瞧見我在八大胡同出沒,可莫要以為我是在尋果兒(北京土話,女人的意思),我隻是在打油飛罷了(北京土話,無目的的遊蕩)。

    安寧平靜的一天,百無聊賴的一天,如此普通的一天。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六日。今天翻了翻之前未閱的舊報,嘴裏嚼著豆麵糕和艾窩窩,發現原來那些軍爺們和日本人之前還在飯桌上爭鋒相對過,讀來倒真是振奮人心。

    我是從重慶家中逃出,來北平上學的,如今算來倒也有三、四個年頭。當然,父親是重慶的大官,雖說是逃出來的,但我在北京是不愁錢的。隻因我常與未婚妻月君通信,她也時常寄些錢給我,不過我自是知道那錢是父親托月君轉交給我的。但若真說在重慶我有什麼放不下的,那也還是隻有月君罷。

    民國二十二年五月一日,重慶車站。

    “要走嘞。”

    “去哪?”

    “北平。”

    “杯話。(重慶土話,不聽話)”

    “很快回來。”

    “你嘛哈兒嗦(重慶土話,你騙傻子呢)!”

    如此的對話作為我和月君的離別,明明都不用說土話的,卻用了此般的方言,倒是緩和了之前緊張的氣氛。隻見她滿臉微紅咬了我的耳朵:“去北平可照顧好自己,我會在重慶等你。”

    “嗯!”

    簡短的告別,但我確確實實感到那麼的踏實,我知道的,我不是孤身一人,有一個人還在為我牽腸掛肚。所以我正打算幾年學業完成,便回重慶向父母問個錯然後和月君完婚,不為安逸享樂隻為月君。就是不知她們重慶大學是否允許在校學生結婚。這個問題我在上個月的寄信中問了月君,至今未有回話。

    其實雖然自詡為愛國憤青,可我是不討厭這樣平靜生活的,盡管北平城外是有許多日軍的,又盡管生活並不“平靜”。

    我是從那時知道自己原來是怕死的,不過也有可能是喜歡安逸喜歡和平。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還在熟睡中的我被槍聲所驚醒。起先還以為是樓下的頑童在惡作劇放炮仗兒,許久才反應過來是槍聲!由此方才驚覺:日本人打過來了!

    其實那天晚上的狀況是危急的。隻據後來的報導才知當夜駐豐台日軍第一聯隊第三大隊第八中隊,由中隊長清水節朗帶領,以盧溝橋為假想攻擊目標,在宛平縣城以北地區舉行夜間軍事演習。晚11時許,日軍以“仿佛”聽到宛平城內的槍聲而致使一名士兵失蹤為由,欲闖入縣城中搜尋。而駐城的第二十九軍第三十七師第一一零旅二一九團金振中營迅速請示旅長何基灃。而那何旅長果斷命令部隊絕不退讓,誓死守衛宛平。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八日。南京的蔣先生電令宋哲元等:“固守宛平,就地抵抗。”而這天,亦有大批的死屍被抬進城來。我行至路旁,猛然發現了曾老頭兒。他耷拉著腦袋,原本滿是皺紋的臉也被炸毀了一半。我僅是從他奇特的八字胡和那價值不菲的項鏈才曉得他的。這猶使我震驚,他怎會去那兒?他怎會死?他到底是什麼人?我將一生不得而知。不過有時候人總是要留下點遺憾的。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十七日,蔣先生發表廬山談話:“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自此,我們便開始了全民族抗戰的血鬥。

    蔣先生的這一番話雖是鼓勵了大家抗戰的士氣,殊不知日軍亦是來勢凶猛,氣焰甚是囂張,更是揚言“軍刀一旦出鞘,很難不見血而還。”

    至七月二十六日,日軍在一連番的進攻中乘勝進占北倉、楊樹等車站,徹底切斷了天津與北平之間的交通。由此,北平保衛戰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興許是怕死亦或是思念月君?算了,誰懂呢!反正自七月七日以來這期間,我曾多次試圖逃離北平,卻無一次成功。畢竟真正能逃離了北京的又豈是像我這樣的學生?我隻能默默祈禱北平莫要淪陷。

    二十八日黎明,日軍分路由南北西東四路向北平發起總攻。在日軍優勢炮火和飛機的狂轟濫炸下,守軍工事悉數被毀,士兵們血肉橫飛慘不忍睹。而南苑亦是日軍進攻的主要方向,為二十九軍軍部所在地。

    “噴!噴!”穿過子彈橫飛、炮火密集的泥濘路,我和其他誌願的同學們吃力的抬著急救的物資來到軍官教導團的陣地。那是一個人間地獄,在那個地方所能談論的也隻有生和死。活著吧!作為一個上天寵幸的幸運兒!死去吧!作為一個為國捐軀的烈士兒!這兩個念頭在我腦海中不停切換,亦使我更加深刻的意識到,原來怕死否隻在一念之差。

    我本是怕死的,但內心的勇氣似乎戰勝了恐懼,促使我一頭紮進了這人間地獄。我望著那硝煙彌漫的戰場,竄入鼻中的是腐臭的死屍味兒與槍械開膛摩擦的火藥味混合在一起兒,令人作嘔。

    “全體隱蔽!”隻聽佟麟閣副軍長一聲大喊,接踵而來的便是無數的炮彈。一名老兵趕忙將我按倒在地上,而他卻被榴彈片擊中,然後踉蹌了幾下跌倒在火堆中,身體隨之燃燒起來。我望著眼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一股燒焦的烤肉味兒鑽入鼻中。若是在平時定會引得肚子呱呱叫,可現在卻直叫人暗暗作嘔。以至於在我剩下的日子裏,是再未吃過烤肉的,隻因那味道猶使我心頭如絞、心下難過。

    炮擊過後便是日軍的衝鋒。彈藥匱乏的二十九軍隻有亮出大刀,與敵人展開肉搏。可是我們不得不承認,縱然是訓練有素的大刀隊,在與日軍的肉搏中也占不到絲毫便宜。我們學生被一個十幾人的教導小隊護送離了戰場,退至第二道防線。盡管如此,我卻沒有絲毫臨陣脫逃的慚愧,反而倒使我鬆了口氣。興許是慶幸自己無需再去聞那烤人肉的味了罷。

    不過未久,便聽聞趙登禹師長右臂中彈負傷,正在大夥兒擔心時,又傳來了他腿部等處受傷的噩耗。殊不知正是這次的負傷,致使趙師長在後來狙擊敵軍時行動不便,於黃亭子被日伏兵擊中胸部壯烈殉國。

    槍聲停了,喊殺聲也停了,想必是戰鬥也停了罷。我望著那被炮彈砸過焦黑的土地,心下一陣唏噓:也不知要過多久這土地才能重新長出嫩芽來?不過後來我曉得了,大概是七、八年吧。

    在與這幫軍爺相處的過程中,總是聽他們抱怨命如何不值錢,戰爭如何慘烈。而且他們都時常說著自己怕死,渴望回家娶老婆抱孩子。總之是不積極的,搞得我們這些學生甚是瞧不起他們,畢竟我們自詡是不怕死的。

    下午,我們與佟副軍長、趙師長一起向大江門轉移,中途卻遭到日軍的層層包圍。佟副軍長被日軍機槍射中腿部,雖有部下勸其退下,但是他執意不肯,咬著牙站了起來沉聲道:“情況緊急,抗敵事大,個人安危事小。”隨後仍然繼續率部作戰。而我們這些個“不怕死”的學生們卻惹得趙師長派一半的兵力護送我們突圍至保定。這時,我才反應過來,原來我們是一直被保護著的。

    後來的事我便不大了解,隻聽說佟副軍長在敵機的狂轟濫炸下,頭部再受重傷,流血過多而亡。七月三十一日,南京國民政府發布褒揚令,追贈其為陸軍上將。八月一日,馮玉祥先生亦以《吊佟趙》一詩,遙寄深情:

    佟是二十六年的同誌,趙是二十三年的兄弟。

    我們艱苦共嚐,我們患難相從。

    論學習:佟入高教團,用過一年功;趙入教導團,八個月後即回營。

    論體格:同樣強壯,但趙比佟更偉雄。

    佟善練兵心極細,趙長殺敵夜襲營。

    佟極儉樸,而信教甚誠;趙極孝義,而尤能篤行。

    二人是一樣的忠,二人是一樣的勇。

    如今同為抗敵陣亡,使我何等悲傷!

    但我替他二位想想,又覺得慶幸非常。

    食人民脂膏,受國家培養,必須這樣死,方是最好下場。

    後死者奮力抗戰,都奉你們為榜樣。

    我們全民族已在怒吼,不怕敵焰如何猖狂。

    最後勝利必在我方!

    最後勝利必在我方!

    你們二位在前麵等我,我要不久把你們趕上。

    而佟趙二位軍爺棱角分明的輪廓在我腦海中,至今清晰可憶。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二十九日,北平淪陷。北平,曆代古都,竟淪犬豕矣,悲痛何如!而隨之而來的另一噩耗便是:民國七月三十日,天津淪陷。

    乘火車從保定回重慶是要些時間的。在保定的日子是艱苦而又充滿恐懼的。空蕩的口袋和日軍逼近的鐵騎一次又一次的在提醒我,回去吧!回到故鄉吧!不過還好,父親在太原的朋友搞了張機票給我,於是先至太原再回重慶,便是不到三、兩天的時間。

    重慶,給我以“家園感”。迷霧下人的世界常常又顯得陌生;而月光下山的世界,卻是那麼友善那麼柔情。隻可惜迷霧重重,是持續不了多少時間的。山色蒼蒼,山風咧咧,給予我一種久違了的信念與氣度。不過我又常常恐懼著,早起卻再見不著那未消的明月,劇院也再見不到梅先生的英姿,不免抹去眼淚揮一揮手,對北平,對那已故的英靈,說再見,再也不見,但卻想見······

    我曾把北平當作我的故鄉,以至於我在寫這篇回憶時刻意用了些北平的土話。不過還真是他大爺的,人越老記性越差。當年蔣先生和毛先生那些振奮人心的話兒,現在卻記不得幾句了。但那日軍大興入寇,卑劣詐騙,巧取我平津,焚燒殺掠,蹂躪我同胞,天津化為灰燼,北平淪為倭巢,此成我民族莫大之奇恥,亦中國曆史未有之巨變。是猶使我感到悲憤的。

    回到重慶,家中房子周圍長滿了野花野草,似是久未有人踏足。原來,我終究是孤身一人。

    舊景辨來徒有意,故園歸去卻無家。

    後來,我再沒回過北平。但沒事的時候,我總喜歡伏在三樓的陽台上,往東北方向看一看北平。那兒存在著我的友人,我奮鬥的足跡,我的青春。但同時那些長途跋涉去尋我的親人和戀人卻也長眠於那兒。是的,我怕死,最怕見到他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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