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389 更新時間:16-06-04 14:56
這客店雖說店麵不大,但在這石國的都城中也算得上老字號了,尤其是二樓走廊盡處的那幾間高閣雅座,環境清幽,窗外又有茂林青竹環繞,就像是為清修之人量身打造的一般。
石國崇尚佛法,而佛門高僧又皆是遠離俗世紛擾的清高之輩,是以但凡稍具規模的客棧旅館,都會替這些行走四方的出家之人,預留出這樣一片空間。
當然,這“遠離俗世紛擾”,還包括“六根慧明,靈台清淨”,目前的餘廉清是不太能達標的就對了。
“呸,呸,呸。”
大約是於寺中清修,長年吃慣了寡淡之食的緣故,餘廉清夾了一棵被油汁染上灰色的白菜,剛放進口中就有酸辣酸辣的口感,無孔不入的襲遍了每一道牙縫,搞得他不僅噼裏啪啦的吐了一地……
還連噎了好幾口饅頭才緩過勁來。
不過別看在沈欣瑤麵前,餘廉清總是一副呆頭傻駱駝似的天然狀,而脫離沈欣瑤的視線後,又是一副脫韁野駱駝似的得瑟狀,但實際上呢,他有的時候,也是會思考一些很嚴肅深刻,且富有哲理的問題的。
比如說那個陳化舟。
自從那個深寂的冷夜後,餘廉清就一直對這個渾身上下膿水橫溢,皮肉,乃至骨骼都被侵蝕得千瘡百孔的邪道惡人耿耿於懷,因為正是他,讓餘廉清意識到了自己是多麼的弱小和無力。
——別說是渡天下蒼生,甚至連一個女孩子都保護不了。
可這是從他第一次登上軒祗峰,第一次聽到那悠沉低亢的鍾聲起就開始做的夢啊……
騰雲駕霧,揮劍斬魔,以最為高潔聖明的佛法,蕩滌清掃淨這世間的一切汙垢,令皎白純澈的月光鋪滿大陸的每個角落,令眾生萬物都在那蜃樓浮夢般的晨鍾暮鼓之聲中,安然恬靜的墜入夢鄉。
這或許有些不切實際的夢,自始至終卻從未動搖過,而他也堅信著,他的肩膀足以將這樣的夢一直一直的背負下去,甚至終有一天,將其變為現實。
——那麼,既然自己還不夠強大,那就讓自己變得更強大,強大到足以普渡眾生,令萬惡歸於塵土吧。
“咳,咳,咳。”
這難得一遇的人生反思,竟被一陣沙啞而幹燥的咳嗽聲驀然切斷,大約是幹噎饅頭又吃得太急的緣故,餘廉清捂著喉嚨,趴桌子上幹咳了半天才堪堪順過氣來。
於是找水喝,就成了其當前的第一要務。
門被用後腳跟踢上卻沒能關嚴,在空無一人的寂靜走廊上吱呀作響,餘廉清雖說一副再沒水喝就要斃命的狼狽姿態,卻憑借佛法培養出的慧根,察覺到了不尋常的跡象。
——盡管是特意被隔開了的靜室,但這也未免靜得太過頭了一些。
木質的地板,彎曲繁複的紋路以一成不變,百無聊賴之態延伸向目之所及之處,令這本就狹小逼仄的走廊更顯壓抑,道兩旁的門盡皆緊閉著,從門縫間泄露出仿佛秘境寒窟的陰森氣息,而作為這空間中的唯一響動,門軸的轉動聲在這一刻愈發刺耳。
而這略顯詭譎的氣氛,毫無疑問的引起了餘廉清的戒心。
餘廉清修行佛法,靈根深種後,舉手投足間自帶一股純正剛烈之氣,但凡其過處,那些無甚法力的遊魂散魄自會辟易閃躲,是以若邪氣被他察覺,那便證明對方至少具備和他一戰的實力。
說來那個陳化舟,所修的貌似叫化骨煉屍大法,而此法雖說殘忍血腥,不容於世,但其既然能與易筋經等佛法分庭抗禮,就表明其定自有一番高深精妙之處,絕非等閑視之。
這麼看來,修煉此法的應當不隻陳化舟一人。
血的味道猩甜而有著漸趨冰冷的溫暖,帶著古怪的香氣和微微的澀意,餘廉清將步調放得慢而輕,幾乎是寸響未出的靠近了門邊,按理說他這已經夠小心謹慎不動聲色了,然而那門卻像有所感應般,在被其指尖觸碰到的瞬間戛然開啟。
接著,餘廉清就為這屋中情形倒吸了一口涼氣。
燈火倏地一下,熄滅了,因為房間本身背陽,四周的窗戶又都糊有算不上薄的牆紙,是以這屋中立時陷入了幽深昏暗之中,而借著瓷杯碎片折射出的零星亮光,餘廉清在滿地狼藉的陳設間,看見了一團黑乎乎的,不仔細辨認絕難猜出是什麼的東西。
那是一條隻剩下半截的手臂,斷口處未幹涸的血液仍在滲出,不知是光線晦暗,還是致其死命的術法所致,那血竟呈現出一種漆黑黏稠的色澤。
而還沒等餘廉清判斷出這血液蜿蜒了多遠,室內這熹微的光就被徹底遮住了——從他的身後,漸漸拉伸出了一條模糊而修長的影子,晃動搖曳的姿態顯得格外猙獰。
心知來者不善,餘廉清不敢怠慢,身形未動間餘光向後瞥去,同時指尖金輝遊走,手書須彌真言,當第一個字堪堪在繁複的筆劃間成形,它便已隨餘廉清驟然轉身的動作,淩厲而急促的,拍向了那身影的麵門。
霎時間,木門吱呀的鈍響加快了好幾拍。
然而下一刻,餘廉清的手卻硬生生的頓住了,因為那字上的璀璨金光,恰好映出了那身影驚懼交加的臉。
是那個小二。
“啊,客官……不,是神僧饒命……”險些就做了冤死亡魂,小二已經嚇得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全然沒了和餘廉清抬杠時的咄咄逼人。
“你怎麼在這兒?”
餘廉清借著未熄的金光抬手一掃,隨著僧袍寬大的袖擺飛舞而過,屋內頃刻有如月下流螢般的細碎光華,代替火苗在燭芯處灼灼燃起,雖不及燈盞般通透明亮,卻足以給人安然寧定之感。
“神僧明察,方才有歹人襲擊了客棧,不隻是這屋中的客人,就連一樓的客人也全都被他殺了,小的……小的原以為也要交代在這兒了,幸好遇到了神僧才得以保住一條性命。”
那小二剛剛遇襲差點喪命,卻難得保持了清醒的頭腦,三言兩語,就簡明扼要的將事情概括了出來。
“什麼,都殺了?”
捉住話語間的關鍵字,餘廉清迅速的站起身,穿過走廊順著樓梯直下到了一層,而在將客房的門一一推開後,他果不其然的看到了幽暗的燭火下,暗色的血宛如一條條緩慢爬行的蛇,從不同的房間中流出並彙成一股,於冰涼的地麵劃出扭曲的圖形。
而血的源頭,正是一具具麵目全非的屍體,他們的臉上都還凝固著臨死前的驚恐表情,而身體則或多或少的都缺失了一部分,其缺口處又都是不規則的啃噬痕跡。
餘廉清是見過這般殘忍的場景的,正是與那陳化舟將人生吞活剝的化骨煉屍大法,如出一轍……
“神僧莫要丟下小的啊……”
惶恐的聲音中,那小二氣喘籲籲的跑下樓來,正看到餘廉清四散流溢的血泊間盤膝而坐,指間將如流沙般撚均勻後,口中念念有詞,年輕的臉龐上是如無量化身般的悲憫肅穆之色。
“你可見到那歹人逃往何處了?”
簡短的超度儀式完成,餘廉清看著金光將滿地的汙濁腐朽之物覆蓋消融後靜靜的發問,和那小二倉皇無措的姿態一對比,他倒還有點曆經紅塵試煉的高僧氣場了。
“往……往城北去了,那裏有座破廟。”
越過鬧市區抵達城郊,又穿過數個村落來到了更北邊的荒地,已是缺月掛疏桐,風摧寒枝顫的時分。
樹頂繁密的枝葉間沁出微微的涼意,貼上肌膚的瞬間,便抹去了那襲上腦海的些許困倦,餘廉清拖著那小二藏身於樹冠之上,借由層疊的枝椏淹去了身形,就連並不明顯的呼吸聲,也隱沒在了風搖樹動,如潮水般瀝瀝作響的聲音裏。
不遠處,小二所說的那座破廟,正坐落在沉沉的夜幕下,年久失修的外牆早已剝落了大半,斑斑駁駁宛如一張拙劣潦草的畫,陰暗潮濕的牆角雜草叢生,其中較高的幾株,都快要夠著掛於屋簷下的破敗蜘蛛網了。
這破廟本身,倒是無甚特殊之處,然而距其三裏外的一座亂葬崗,卻令其平添了幾許陰森可怖的氣氛。
月,驀地被飄掠而過的陰雲遮住了。
大約是許久前掃墓留下的白幡已然破裂,在一片森黑的背景下無聲的飄揚,由於這三裏內皆是一馬平川的荒蕪土地,雖是枯草遍布,餘廉清卻也能看清有一個個身影,正扒開土壤從墳堆中爬起,朝這破廟的方向緩緩行來。
他們有的呈站立之姿,卻是佝僂著背,手臂恍如被抽筋剝骨般垂到胸前,有的則是幹脆做爬行之態,兩隻手扒拉著地麵往前匍匐,然而無一例外的,這些人影盡皆衣衫紛亂,頭發肮髒得打起了結,渾身上下都淌著惡心的粘液。
行屍走肉。
“噓。”
聽著它們踩過枯草的嘈雜沙沙聲,餘廉清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捂住了隨時可能驚叫出來的小二的嘴,而或許是太過專注於盯著這群黑影的緣故,餘廉清都沒有留意掌心傳來的,那過於冰涼的觸感。
不過片刻,那堆黑乎乎的人影便聚集到了破廟之前,這群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共有百餘眾,又早已神智盡失,也不懂什麼禮儀謙讓之法,是以它們也不管那廟門狹小得隻容兩人並行,便一窩蜂的湧了進去。
這期間,數個人影被踩踏成了殘肢碎塊,而更多的,則是被擠掉了胳膊踹斷了腿,然而盡管如此,它們卻依舊爭先恐後,就仿佛癮君子,見到了令其神魂顛倒的毒品一樣。
“你在這等著,若是我兩個時辰未歸,你便將此物向東放飛,屆時自有華藏宗高僧前來保你安全。”
打定主意前往一探究竟,餘廉清以手代筆奮起疾書,須彌真言的金色聖光於夜色下聚成了爍亮的一點,餘廉清在將其交予疑似被嚇傻的小二後,便提起禪杖,踏足飛掠直朝那破廟而去。
一葦渡江,踏水無痕,唯有金杖與白衣,在這汙穢的空氣中掃出澄淨的線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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