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721 更新時間:16-04-11 00:05
第二年開春,清明時節家家祭祖,學堂也就放了幾日假。祭祀做完,方逸覺得家中無趣,又跑去了學堂後山找山人,隻是沒有想到撲了個空。等了大半晌,山人才回來,看到坐在院子裏的房子,愣了一下。
“今日何故前來?”
“過來看看山人,山人也是去祭祖?”
山人點點頭,沒有多說其他。
這日,山人坐在院中,第一次當著方逸的麵吹起了玉簫。蕭聲低吟婉轉,似乎在訴說著萬種情殤。方逸一時間聽迷了去,直到山人一曲結束,他依舊沉浸在那一股悲涼之中。
“山人……這曲譜……”
山人搖搖頭說:“這曲譜不會給你的,倒是有一首譜子贈與你,他日你入京了,可奏一番了表心意。”
山人從木屋中取出一張曲譜,贈給了方逸。方逸仔細收好,如若珍寶。
這不單單是是一張曲譜,更是山人留在這世上唯一的墨寶。
清明過後,下了幾日的雨,山人腿疼病又犯了起來,推了方逸的教導。方逸想帶著山人下山去看大夫,卻被山人婉拒了。隻說是舊疾留下的病根,治不好的,待雨停了就好了。
隻是這雨天格外綿長,山人腿疼難忍,後又染了風寒。文先生找了大夫上山醫治,大夫隻是開了溫補的藥方,搖了搖頭。文先生默然,躬身送走了大夫。方逸這才知道,原來山人的身體一直不好。
入夏之後,山人的病已經大好,隻是畏寒更嚴重了,即使是夏日,也穿著長衫。新的一年,山人不再叫方逸默書,而是開始同他談論。他們從方逸默過的,學過的,看過的所有書中,隨意挑出一句話來,進行展開辯論。一開始,方逸說不過山人,私下裏不得不讀更多的書,同文先生請教,後來慢慢的,方逸在學著山人的套路的同時也開始有了自己的思路,時不時的能回上一兩句,上山人對他也刮目相看了一番。
如此又是一年,方逸已經可以同文先生談天論地了。
隻是這一年冬天,山人又病了,比上次還要重很多。高燒不退,水米不進。文先生擔憂,把山人接到了學堂裏醫治。文先生照顧不過來,方逸就提出幫忙分憂。
白日裏,文先生講課,方逸光明正大的逃課照看山人。冰水中浸透的毛巾搭在山人的額頭上,方逸看著山人緊皺的眉頭,眼中滿是擔憂。
“韶……”
迷糊中聽到山人的話語,方逸隱約聽到一個“少”字,不知何意。方逸換了毛巾,看著山人難受的樣子,想起幼弟高燒的時候,母親曾用少量烈酒擦拭幼弟身體幫助降溫。也學了起來,叫自己的小廝到外麵酒鋪打了烈酒回來。
方逸小心的解開山人的中衣,目光立刻被山人身上斑駁的傷痕刺痛。這些傷疤醜陋難堪,盤繞在山人的身體上,如此的觸目驚心。方逸不知山人曾經經曆過什麼,但是隻看這些傷疤就知道,山人當年定是九死一生。
沾了烈酒的帕子在山人的脖子和腋下輕輕擦拭,也不知是否有用,方逸隻祈求上天讓山人熬過這一次,好好的活著。
不知是生生灌下去的藥起了效果,還是方逸烈酒的功勞,當夜山人的體溫終於恢複了正常,隻是身上還是酸軟無力。不得已,山人隻好在學堂裏暫住下來直到第二年開春。
熬過了這個冬天,山人雖然病愈,身體卻大不如前。稍一吹風便會咳嗽,天氣熱起來也抱著暖爐。但是他對方逸的教導卻不曾減少,如今已經開始教方逸國事了。學堂的同窗還在讀書寫文,山人已經開始教方逸為官之道,識人之法。
直到方逸束發那年,山人終於臥床不起了。病榻之上,山人已經不在教方逸什麼,隻是又回到了開始那時,山人背書,方逸在一旁錄寫,隻是有的時候,山人會忘記背誦,靜靜的看著方逸發呆,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纏綿病榻半年之久,入冬之後,山人陷入了時昏時醒的狀態。方逸守在山人病榻之前,眼中滿是悲傷。大夫和文先生都告訴他,山人隻怕撐不過這個冬天了。跟在山人身邊三年多,方逸沒有行過拜師禮,在心中早以把山人當做了自己的師傅。在山人難得清醒的時候,方逸跪在榻前,請求山人收自己為徒。
山人麵色青白,看著文先生微微一笑說:“你最得意的弟子,被我搶了。”
文先生悲歎一聲道:“這小子早就不拿我當師傅了,罷了罷了,我才學不如你,徒弟另拜高明,我也心服口服。”
如此,方逸和文先生一起把山人扶起,由方逸敬茶叩頭,正式拜了師傅。
山人喝了方逸的拜師茶,看著方逸說:“你既拜我為師,下麵這些話你當牢牢記住。我師從前朝太師岑牧,岑學一門,講從神祉輔聖君,然暮帝昏庸,幽帝暴虐,苦天下蒼生,岑太師惑神祉,助方韶一族弑君奪位,使我岑門受天譴凋零至此。然我岑門不悔,即隻存一人,亦以餘生輔明君,誆社稷。神祉不擇聖明,則岑門擇聖明。王侯無種,明者封,將相無種,功者拜,士卿無種,賢者任。你可記清?”
“學生記得!”
山人點點頭,從懷中取出一枚玉佩交到了方逸手中。
“我,岑門第七十八代宗主,岑奕,今日將宗主之位傳予方氏宗族水城分支第十五代長房長孫方逸。”
接過岑奕手中的玉佩,方逸隻覺淚流滿麵。
交出玉佩的那一刻,岑奕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他癱倒在床榻,劇烈的咳嗽著,麵色青白。他的顫顫巍巍的從枕側取出那隻玉簫,交到了方逸手中。
“去京城,見到他……把……我給……你的……曲譜……奏給……他……聽……”
岑奕的遺願,交到了方逸手中。方逸緊緊握著玉簫,看著師傅躺著床上凝視著自己。
“韶……別了……”
一滴清淚滑過,岑奕慢慢閉上了眼睛。
方逸撲倒在床前痛哭,文先生也掩麵啜泣。這個男人,撐了十年,如今終於解脫了。
岑奕在水城早就尋好了往生之處,背山靠水,朝著京城方向。文先生和方逸一起安葬好岑奕之後,在岑奕的墓碑前說:他能教你的,全無保留,來不及教你的,都在你錄的那些書裏,回去多讀多思,岑門靠你了。
文先生搭在方逸肩膀的手,讓方逸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使命。他握緊手中的玉佩,暗中發誓定要將岑學發揚。
回家之後,方逸便不再去學堂了。他每日溫書練字,用的都是岑奕留下的那些。溫習大半年,方逸提出要去遊學。所謂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方家也沒有攔著方逸,恰好家裏有生意要出遠門,就讓方逸跟著一起去見見世麵。如此遊曆,方逸也沒有耽誤了考試,在弱冠之年以雙元好成績進了京城趕考。
方逸進京前,方家老太太親筆書信聯係了那京城的本家。方逸心知水城方家同京城方家相距甚遠,到了京城並沒有貿然聯係方家。
京城方家前朝就是大家,長子方韶十八年前弑君奪位,成了當今的昭帝。方家卻還是方家,隻剩下三房的一對雙生子尚未及冠,沒有封王封候。隻是京中人都知道,即便是方家也是大不同了。
午後,方韶去皇後東宮,皇後剛從方府回宮,沒有來得及更衣。
“母親留你用午膳了?”
“是的。”
方韶的母親在方韶稱帝之後,嚴厲拒絕進宮尊太後位。在她看來,自己的兒子稱帝,自己是皇帝的母親。但是一聲太後她是當不起的,於是依舊住在方家老宅。
“母親說,水城的方家來信,言及其長孫方逸進京趕考,母親好一番誇讚。”
方韶微微歎息,方家到自己這一代,經曆了那麼多,隻剩下自己和兩個不到及冠的侄兒,如今旁支人才倍出,也是好事吧。
隻是水城……方韶心中一動,當年那人的消息最終是在水城附近斷了的,這麼多年了,不知……
到京五日後,方逸才備了禮登門拜訪方家。方家如今就住著方韶的母親岑氏和兩個即將及冠的少年。方逸在正廳見了岑氏,是一位十分和藹的婦人,從側麵看去眉眼同山人有些相像,讓方逸生出些許親熱。
言談之中,岑氏得知方逸得中雙元進舉,對方逸更加喜歡了。幾番話談下來,岑氏隻覺這個方逸言談思維頗有岑學風範,不經意間問道:“汝師從何人?”
方逸答:“年少入了水城少學,師從文如海。”
岑氏點點頭,前朝探花文如海她是知道的。
方逸繼續說道:“後拜山人岑奕名下。”
岑氏捧著茶杯的手輕輕一抖,茶杯滾落在鬆軟的地毯上。
“你說岑……奕?是岑奕?”
岑氏聲音顫抖著起身,晃身向前握住了方逸的手。岑氏身側的兩個丫頭見岑氏如此,紛紛上前攙扶。
“夫人?”
方逸見方夫人麵色蒼白,唇瓣顫抖,雙目含淚,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麼。
“奕兒……岑奕他可曾許你物件?”
“師傅臨終前許我玉佩一枚,玉簫一支。”
方逸的話語,讓岑氏的身體晃了晃,若非有侍女攙扶著,隻怕早就倒下了。
“臨終……”
岑氏嗚咽,好不容易得到他的消息,終歸還是遲了。
“那玉佩,可容老婦一觀?”
方逸從貼身的內袋中取出還帶著體溫的玉佩,交到了方夫人手中。
方夫人岑氏捧著玉佩,潸然淚下。這是她岑氏一門宗主的標誌,如今岑奕給了這個孩子,定是把他當岑氏的繼承者培養的。一時間,岑氏看著方逸的目光,帶了更多的希籍與疼愛。
“你收好這個吧,不要辜負奕兒和我岑家的希望。”
方夫人拉著方逸又說了些許,精神疲憊,著管家好生送方逸會驛館去,並帶了很多的東西。
方逸推辭不過,隻好收了。驛館前,方逸叫住方家管家問:
“不知方夫人母家姓何?”
管家回:“夫人母家是岑氏,如今隻有她一人了。”
岑氏,方逸心下了然。方夫人定是師傅的親眷了。
來京數日,方逸查了些關於岑家的消息。多是些野史詞話,抽絲剝繭而來,隻知當年昭帝兵臨京城,幽王命人綁岑氏一門一百三十六口於城牆之上,逼迫昭帝及昭帝的軍師岑牧就範。岑牧為解昭帝後顧之憂,自刎於京城南城門前,岑氏一門也自裁於此,用岑氏一族的血推開了昭帝的攻城之路。而關於岑奕,方逸隻打聽到此人是岑牧幼子,在前朝宮中謀事,昭帝攻城前消失了。岑氏一百三十六口屍身如今全葬在城南的岑氏宗祠,隻有岑奕不在其中。有人傳聞,他早死於宮中,還有人傳聞,他從宮中逃脫不知所蹤。方逸自然相信第二種說法,他的師傅岑奕,定是過五關斬六將,帶著一身傷痕逃離了皇宮最後到了水城隱居。
一月後,科舉開考,方逸摸摸懷中的玉佩,鎮定的走入朝堂金殿。
昭帝登基後的科考,均是在金殿外的廣場上舉行。昭帝現場出題,親自監考。此次科舉考生九十九人,坐在廣場上等著內侍監分發考卷。
考試時間直至下午申時二刻,晌午有內侍監送上吃食,已有添茶。繞是如此,依舊有些許考生體力不支。其實坐在日頭下一天不難,難的是周圍坐著的是朝廷的大臣,上麵坐著天子君上,自己要在這樣的威壓下完成一篇社論文章,不能出錯。
方逸坐在第六排,他鎮定自若,閱題之後思索三刻,便揮筆如飛。
方韶坐在高台之上,自然看得到方逸。從母親那裏得知方逸是岑奕的弟子之後,方韶當即就像立刻招人入宮。倒是皇後勸諫,當下科舉在即,皇帝不應在此時召見舉子。這才讓方韶耐下心來,隻命人到水城尋找岑奕所蹤,對於方逸則隻等著發榜。
如今方韶在考場之上,見方逸鎮定自若,文不加點,對方逸更是滿意。這孩子的通身氣派,但是頗有岑奕一二分。
考試結束,方韶親自批閱考卷,這一屆考生資質都很好,文章通透,字也漂亮,方韶很是滿意。拿起一份試卷,展開來。入目的漢字頗有風骨,十分熟悉,隻是起筆收峰略顯稚氣,不似那人一般傲然淩厲。方韶知道,這定是方逸的試卷了。字體如此,當年定是沒有少臨摹岑奕的墨寶。
這篇文章行雲流水引經據典,把方韶的考題拔出了一個新高度,看得方韶心中不住的讚賞,這份才華,隨不及當年岑奕,卻也在眾多考生中稱得上佼佼了。
更不說,文中引用典故,多為岑門書閣藏書所載,奈何當年幽王暴虐,一把火將岑氏府邸化為灰燼,否則光書閣中的藏書,就稱得上是無價之寶。這方逸即使不中,隻要能將那些藏書複錄一二,也是大功。
五日後發榜,方逸三元及第,風光無限。
金殿之上,方逸身著狀元服製,三跪九叩。
方韶坐於寶座之上,說著那些場麵話,為朝堂再添人才而高興。
朝散,方韶著人請方逸到了書房議事。
“不必惶恐,孤召你,隻是想問一問你的師傅岑奕。”
“是。”
方逸答的謹慎。
“他……生前過的可好?”
方逸答:“說不得好,也說不得不好。師傅身受舊疾煩擾,時常纏綿病榻,然避世免禍,終是泰然而歸。”
“他可曾托付你什麼?”
方逸思索一二,答:“師傅曾予我洞簫曲譜一份,教我進京之後奏與某人,隻是不知是何人。”
“是何人?”
方韶苦澀的一笑,道:“你,奏與我聽聽吧。”
“諾。”
方韶親自取來赤玉簫一支,交到了方逸手中。方逸試過音色,知此乃蕭中精品,屏氣凝神,吹奏起那已經爛熟於心的曲譜。
方韶坐在榻上,背對方逸,聽著蕭聲婉轉,心中悸動。這是當年幽王的盛宴上,他與岑奕琴蕭合鳴的曲子,如今被岑奕改成了蕭曲,方韶聽出這曲中所帶情意。這是岑奕的心聲,他念著自己,慕著自己,從一開始仍有希望,到後來的孤單認命,了了一生。
方韶心頭悲涼,這個人終歸是錯過了。
一曲終了,方韶命人送方逸出宮。他從書閣頂層取出一塵封錦盒,拿出一軸畫卷。
那是一幅學子春遊圖,方韶輕輕撫摸,手指停在一位身著青衫的男子身上。思緒恍然回到了二十五年前,方韶站在長亭之上,看著一群學子縱馬前來遊春。那春光明媚之處的回眸,岑奕飛揚的目光落在了方韶身上。
一眼誤終身,岑奕自此為了方韶陪葬了岑氏一門。
方韶不知當年岑奕自請入宮充當臥底過的是何種生活,亦不知當年自己兵臨城下,岑奕身份敗露承受了何種痛苦。他隻是內宮門前見到了一身紅衣的岑奕,用那樣熱切的目光看著自己。當方韶問他是否願意輔佐自己穩定江山的時候,岑奕的臉上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
當時岑奕說什麼了?
他好像說,他岑氏一門的血,為自己鋪了路,如今他累了。
之後岑奕消失在了深宮之中。
宮中有密道可通外界,岑奕定是通過這條道逃生。方韶找過他,隻是蹤跡最終在水城之外消失了。
如今十八年了,岑奕杳無音信,方韶也早已不在找尋。如若當年再堅持找下去,或許岑奕不會如此,但是……方韶苦笑,自己又將如何麵對岑奕呢?
岑奕的情感,他無法麵對,直至今日,依舊如此。岑奕死了,方韶隻覺得自己的心解脫了,從此再無牽絆。
次日早朝,方韶將方逸外放柳州做官。方逸有才,應該在一方土地惠澤一方百姓,隻待他更穩重了,再調回京中,替岑奕幫助方韶治國安民。
赴任柳州,方逸繞道水城回了鄉。岑奕的墓碑前,方逸和文先生一同祭拜。
“方逸,到了柳州,要勵精圖治,執政為民。岑奕他一生所願就是能到柳州去看一看,奈何天命捉弄,如今,你便代他實現這個願望吧。”
方逸點頭允諾。
方逸啟程,文如海來到了學堂後山的木屋之中。他撫摸著冰冷的家具,歎道:他果真如你所言將方逸外放為官,不知你心做何想。為了他,你殫精竭慮,窮盡性命,忍受天罰。你說相濡以沫,不如相望於江湖。這種情感,我曾經不解,今後也不會解。各種是非,你高興便好吧。隻希望你在那邊,能好過,忘卻凡塵舊事。
木門吱呀一聲關上了。文如海看著院中一切,當日方逸誤入之景曆曆在目。當初選在水城定下,岑奕就是看中了這裏的方家。方逸不出所望,岑奕亦將岑門傳了下去,那麼之後呢?
文如海看著天空淡然一笑,隨它去吧……
多年之後,方逸早已入京,拜太師職。昭帝駕崩,傳位於皇長子。新帝登基,改姓為國號,自此新朝立。
作者閑話:
接正文第一章,悲劇結局篇
拙作,海涵
搜索關注 連城讀書 公眾號,微信也能看小說!或下載 連城讀書 APP,每天簽到領福利。
Copyright 2024 lcread.com All Rithts Reserved 版權所有,未經許可不得擅自轉載本站內容。
請所有作者發布作品時務必遵守國家互聯網信息管理辦法規定,我們拒絕任何反動、影射政治、黃色、暴力、破壞社會和諧的內容,讀者如果發現相關內容,請舉報,連城將立刻刪除!
本站所收錄作品、社區話題、書庫評論及本站所做之廣告均屬其個人行為,與本站立場無關。
如果因此產生任何法律糾紛或者問題,連城不承擔任何法律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