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民工記(上)

章節字數:5335  更新時間:16-04-29 19: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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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晨兩點的時候,陳青在出租屋附近的倉庫邊跑步。冬季夜間的冷,嗬氣如霧。城市裏的人幾乎都在熟睡之中,喧囂沉寂了。

孤寂卻自由,頭腦像放空一般,不被世間俗事所侵擾。陳青感到頭腦清醒得嚇人,即使經過白日一整天的沉重勞動,頭腦卻沒有被影響,反而身體愈疲累,思想愈洶湧。像找不到出口的河流在衝擊。但是思維飄散,卻也無法訴之於文字,所以陳青才跑步,隻有跑到身體完全疲倦,腦子也沉重的時候,才回到出租屋倒頭而睡。

矗立在陳青眼前的,是一座正在拔地而起的高樓。盡管還沒有建成,但是那些鋼架、水泥,都可以看出那是一座高大而雄偉的建築。那裏已經預計建成之後會成為城市的第二高大樓,到時候,無數的知名公司就會擁進大樓,無數中高級階層的人士也會隨之在裏麵豪華的公寓安家。而他們這些建築工,在那之前就已經卷起包袱到下個工地甚至下一個城市,繼續為建設那些城市人所引以自豪的高樓大廈流著汗了。

與大樓相比,陳青感到自己那麼的渺小。那種渺小是跟同宇宙相比迥然不同的。跟宇宙相比,會變得開闊而敬畏,因為你感到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相同的,但是跟這些樓房比,陳青隻感到一種鬱結在心的自卑和不忿。

他甩甩頭,壓抑著從心底湧上來的無用的情緒,掉頭向出租屋跑去。

天還沒有亮,陳青就被床頭的手機鬧鈴吵醒了,預計這又是勞苦的漫長一天。簡單洗漱好,他即戴上布滿了水泥點的安全帽出發到工地。在途中,他在路邊攤檔販子那裏買了兩個包子邊走邊啃。待包子吃完,就到工地門口了。

工地旁邊搭了幾個藍色簡易住房,是給工地工人住的。前不久陳青就住在順數第三個工棚裏邊。一個工棚排了兩排上下床,住了八個人。他嫌那裏又吵又雜,寧願多花兩百塊到旁邊城中村租了一個地下室。地下室黑暗潮濕,但是隻有他一個人,他自得其樂。

因了這事,他被跟他同一個鎮子出來打工的順嫂教訓個沒完。說他與其花這個錢去租房子,不如回來工棚住,一分錢不用多花,多的錢可以自己儲蓄起來或者寄回家裏去。

陳青知道跟她說道理沒用,況且錢是他的,怎麼用是他的事情,更何況他自己寄回家的錢不會比任何一個人的少。

此刻,陳青提著從工棚外麵胡亂堆放的雜物中找到的水泥桶和水泥鏟,快步朝建築工地走去。

在工地平台那裏,監工已經在等著了。他時不時低頭看看手上的冒牌金表,以防有任何家夥在規定的上工時間遲到。遲到的人將會被扣除當日工資的一部分,以作懲戒。

陳青已經遲到過兩次,知道爭辯也沒有用。況且對方的狐臭熏得他難受。在監工那裏匆匆報了道,又上了兩層。鋼筋、棚架突出之外,就是他工作的地點。

這兩天必須把這麵牆全部砌完。之前一場大雨迫得他們停了半天的工,因此時間非常吃緊。

其他人也陸續上來了,隨便打個招呼,就默默幹起來。

陳青同樣沉默,幹這種事情的時候,隻有當自己是個機械才能幹得快而有效。即使手酸腿軟,也可以堅持得更加久。當然,所有人都是這樣。摒棄了一切,隻是做個不停。

好不容易到了中午十二點下班時間,建築工人們甩甩酸軟的雙手,喝幹大水瓶裏最後一滴水,收拾一下下樓朝工棚走去。

工地不包夥食,幾個隨丈夫同來打工的女人,快速簡單地煮了一大盆米飯,又兩大碟炒菜,一群人圍在桌子邊,狼吞虎咽地吃起來。

炒菜肉不多,但是放了大量的蔥蒜辣椒,也是可以送掉幾碗米飯的。陳青也餓極了,吃了兩大不鏽鋼碗的飯。

吃完飯,有人去睡覺,有人吆喝著同伴支起牌局,玩上兩三場當做消食。

因著前幾天剛剛輸掉兩百塊錢,陳青開始隻百無聊賴地看著其他人在局中大呼小叫,吞雲吐霧。到了興起之時,他也站起來參加到其中了。不過手氣依然不好,一下子輸掉五十塊。他甩手跑出了煙霧繚繞的工棚,外麵揚著塵土的空氣反而格外清新。之後,他逛進一間開著門的宿舍。臥鋪上一個不算很熟的水泥工瞥他一眼,繼續專注手機遊戲。陳青靠在唯一的凳子上,恍惚慢慢睡過去。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推他:“上工了!”陳青一下子跳起來,頭頂碰到上麵的床架,痛得他哀叫連連。但也顧不了那麼多,他連忙找回他的工具,隨其他人一同走向工地。

到了華燈初上,工地一天的活兒才算結束。陳青擦了一把汗,他感到雙手都幾乎抬不起來了。唯一慶幸的是今天砌了有三分之二的牆,明天可以輕鬆一點。

拖著沉重的腳步,陳青慢慢走回不遠的出租屋。這條尚未鋪好水泥的路麵坑坑窪窪,路燈黯淡。一輛小車迎麵開來,遠光燈刺得陳青的雙眼發痛,他感到那光似乎把他穿透了,甚至下一刻,那輛車會朝他撞過來。但是車輛終歸走遠了。

當終於回到那陰暗潮濕的屋裏,陳青疲累得把自己完全埋在那張滿是雜物亂糟糟的床上。他感到頭腦一片空白,太陽穴卻激烈地一起一伏。直到肚裏餓得受不了,他才慢慢爬起來把昨天的剩飯剩菜一起倒進電飯煲裏邊翻攪加熱。

將就吃完晚餐,陳青又重新躺倒床上。放空的頭腦似乎恢複了一點意識。一首歌的旋律出現在陳青的腦海裏。一首俗爛的歌曲,甚至連大街小巷的那些影音店也已經不播了。他跟著吭唱了兩句,然後厭倦了,甚至開始驅逐抵抗那首在腦海裏糾纏不休的歌曲。隻不過越是抵抗,越是猛烈。不過不久,那音樂就消失了。

陳青感到那身體的疲憊慢慢散去,他無所事事地環顧房間裏陰暗的一切,決定到外麵走走。

從建築工地那條泥濘的小路一直向前走,會見到一個公交站牌。在那裏坐五站車,就是城市的商業區。小路旁邊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有人影綽綽。那是住在附近晚上出來兜攬生意的站街女。大多是些中年女人,有的人丈夫就在附近的工地幹活。一個少見的年輕的女人在路側朝陳青微笑,甚至陳青走了很遠她還是目送著。那笑原來帶了癡意。

而當陳青坐上通向五光十色城市的車的時候,那女人、那些隱晦的黑暗,全都被拋到了身後。

喧囂漸近,衣著時尚的人漸漸聚集。所有商店燈光明亮,門麵新潮,吸引著路過的人進去一探。

每次身處這種地方,陳青總是隱隱感覺緊張不安。即使他穿著跟其他人一般的衣褲、鞋襪,甚至剪一樣的頭發,但是他總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特別是這天晚上,他總感覺所有的人都在窺探觀察他,然後在心底裏暗暗嘲諷。

為了躲避人流,他轉身走入旁邊的悠閑小公園。公園裏邊空無一人,陳青慢慢沿著小路踱步。不一會兒,在樹木的遮掩下,出現一所燈火明亮的建築。

這原來是一間私人會所。地址隱蔽,非會員難以進入。

麵前光亮的玻璃映出陳青的麵容,他這才發現右邊的臉上沾著一塊白色的水泥,在燈光中如此的顯眼。原來那些似有若無的目光,並不是他的錯覺。他像被火燙了一下,羞愧難當,臉上的水泥早被擦去,他還是一個勁兒地揉搓那塊地方,直到那裏發紅發痛。當陳青稍稍回過神來,他吃驚地發現玻璃對麵,有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正站在那裏看著自己。他幾乎大叫了一聲,嚇得像隻兔子一樣頭也不回地跑開了。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陳青感到了冷。他喘著氣停下來,四周一片靜寂,那些燈火、人群已經被遠離了。重回那條黑漆漆的小路,陳青的眼睛有片刻什麼也看不見。幾個尚未招攬到生意的女人幾乎要伸手拉住陳青,她們的眼睛都透著種詭異的紅光。陳青快步走開,回到出租屋一躺下,他就睡著了。

陳青有時候還是會想,如果那一天沒有跟著一起去那裏的話,是不是一切就不會發生?

那天如往常的一般,整整幹到天黑才收工。陳青收拾工具的時候,同一個班的老何叫住他,說既然發了工資,今晚準備出去玩玩,問陳青去不去。陳青想了下,點頭。

一行七八個先是在附近一家大排檔好好吃喝了一場,然後跟著熟門路的工友,來到一條滿是夜店和酒吧的商業街。

幾人進了一家火爆的遊戲廳。大廳裏,擺滿了各種賭博遊戲機,到處都是人,混濁的空氣熏得人難受。從一條走廊走進去,裏邊還有個大廳,每一張台上都圍滿了人。這條街前就是商業區的外圍,這個地方卻可以如此明目張膽地營業,可以想得到背後的靠山肯定不小。

陳青跟著其他人到櫃台那裏換了兩百元的籌碼,每一張台都小小地投了一下。不過他的運氣至今還沒有恢複過來,因此不久,他手上連最後的一個籌碼也沒有了。

看其他人玩的正酣,他倒沒有興致了。他離開這個大廳,在外麵的遊戲機那裏呆了一會兒,卻把帶來的最後五十塊錢也輸掉了。

“真晦氣。”他罵道。後麵的人催他,他也隻好走開,坐在酒吧前空著的座位上。

吧台後麵的侍者走過來問他要什麼,陳青擺擺手,尷尬著是否要走開。

一個男人剛好走過來,坐在陳青旁邊。一陣淡淡的古龍水味道飄過來,弄得陳青鼻子發癢。他忍住想要打噴嚏的衝動,那男人卻側著頭打量他:“你是陳青吧?”

陳青揉揉鼻子,對麵前這個斯文貴氣的男人毫無印象:“你是?”

“林禹,小學五年級我們同班。”男人笑笑。

陳青終於有點印象了。林禹的確是跟他同過班,但是一年後就轉學走了。虧對方還能認得出他來。

光從衣著外貌儀態就可以看得出長大成人的林禹是個有為人士。不過他卻沒有那種咄咄逼人之勢,本來幾分拘謹的陳青也慢慢放鬆起來。

一杯啤酒下肚,陳青已經可以找回幾分那種同窗的親密感了。

“既然來了,怎麼不玩兩手?”林禹問他。

“手氣不好。”陳青不好意思含糊答道。

“我準備玩幾手,你要不要跟注,我最近手氣還不錯……”林禹說道。

陳青被他說動了:“但我沒有現錢在手。”他為難。

“那不容易?你先欠著就行。”林禹擺擺手。

林禹的運氣豈止不錯,幾乎是百發百中。到了最後,陳青還多贏了五百元。

“你也太厲害了……”陳青不得不佩服。

“運氣而已。”林禹淡淡地說。

對方究竟有什麼訣竅,陳青也不好打聽。這次收獲,就夠他慶幸的了。

“下次你有空,我得請你吃一頓。”陳青說道。

林禹笑笑,沒有回話。

幾天後,倒是林禹打來的電話。對麵傳來那格外淡定的聲音:“陳青嗎,今晚有空沒有,想約你出來聚聚。”

陳青倒是嚇了一跳,那次的事情他都快忘記了,更不提請人吃飯了:“啊,我有空,該是我請你的!”他連忙應道。

素淨的酒樓,寬敞舒服的包間,是林禹定的地方。

陳青其實想不出隻在小學同班過一年的兩人有什麼可以深入交談的。無非就是回憶回憶本就已經模糊的往事,說說各自的近況。對於林禹這樣的人,或許有必要大說特說,但是混到他這份上的,就沒有理由多講了。

不過席上,林禹倒問的多,說的少。

“我認為,憑你的資質,繼續深造是沒有問題的。”在聽到陳青高三時候因為家裏問題而輟學,林禹對他這麼說。

“我有什麼資質呢?”陳青歎道。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你的文章寫得很好,老師還給全班念過幾次。”林禹笑著說。

陳青有點臉紅,他猶豫了一下開口:“其實我現在也在寫……”

“寫什麼?小說?”林禹來了興趣。

陳青點點頭:“一些短篇的。當然也有計劃長篇,但是現在隻有一個雛形。”

“可以給我看看嗎?”林禹看著他問。

“噶,當然可以。”陳青說。

陳青想不到林禹之後會鼓動他參加霍冬的書友見麵會。霍冬是陳青一直以來很崇拜的青年作家。霍冬很年輕的時候就通過參加全國征文大賽而出名,成年之後更是出了好幾本既暢銷又有深度的作品,有些作品甚至被搬上了大銀幕。還不到四十歲,霍冬不單是國內一個有號召力的作家,還是一個導演,擁有屬於自己的雜誌。霍冬的成就,是一般人一輩子也企及不了的。

陳青曾經在霍冬的那本雜誌上發表過一篇文章。那時候霍冬親自作了點評,隨樣刊送來的還有一件用雜誌封麵圖樣做成的T恤。很多書迷喜歡穿著這樣的衣服參加霍冬的書友會,但是陳青一次也沒有去過。

霍冬準備來這個城市開書友見麵會,這是林禹告訴陳青的。“我們為什麼不去看看你的偶像呢?”林禹對陳青說。

那天,林禹穿著一件一模一樣的T恤出現在陳青麵前,陳青沒有問他是怎麼弄來的。他已經慢慢了解到林禹這個人是幾乎沒有什麼難事是辦不到的。

穿著T恤的林禹無端少了幾歲的樣子,陳青這才記起他似乎比自己還要小上一歲。

“是不是像情侶裝?”途中林禹這樣問他。

不過到了書城的現場,很多人都是這樣穿,以示對霍冬的歡迎和支持。

陳青一直挺安靜,直到霍冬終於出現。他穿著白衣黑褲,很隨便,也很年輕。

書友會很成功,結束的時候,林禹拉了陳青下去。霍冬正跟身邊一個大約是編輯的男人說話。

林禹介紹了自己,霍冬竟然似乎是知道他的,點點頭跟他握手。

“這是陳青,他曾經在你的雜誌上發表過文章。”林禹對霍冬說。

霍冬轉過頭來,陳青以為自己的心跳停了。

“陳青,我記得你。《漏屋記》就是你寫的吧?”霍冬拍拍陳青的肩膀說。

陳青說不出話,他隻是點點頭。

“你文章的角度很新穎,繼續加油,期待你的作品。”霍冬最後說。

“陳青,你有沒有想過走一條完全不同的路?”在回程的車上,林禹對陳青說,“你可以進入大學就讀,喜歡的話可以繼續讀研和讀博,畢業之後可以找份輕輕鬆鬆的工作,或者直接從事你的寫作。——而不是呆在這個不斷壓榨你勞力的地方。”那條黑暗泥濘的小路就在前邊。

“我不是不想,是沒有機會。”陳青無奈道。自從高三那年父親忽然病重,他不得不輟學外出打工,他就對前途未來有種茫然和恐懼感,似乎什麼都可以摧毀他不堪一擊的人生一般。而這正是他每篇小說中都會隱含透露的主題。

“我可以幫你。”林禹說,他把手慢慢覆在陳青手背上。

陳青渾身顫了顫,但兩人獨處時那些無間的親密、似有若無的觸碰甚至偶爾嗬在他頸側的熱氣,不是都在提醒他這一幕的遲早出現嗎?

陳青不是沒有碰過這樣的人,甚至幾年前有個工友,就對他有過這種心思。

“為什麼是我?”陳青無力地問。

“沒有什麼為什麼,隻是我自己想找個人定下來而已。”林禹碰了碰放煙的口袋,終是沒有把煙盒拿出來。

既是如此,若不是陳青,還不是會有其他人撞上來?他之所以碰上,皆是湊巧二字。

“……我要考慮一下。”陳青把手抽回來,低頭說道。

“我等你。”林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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