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894 更新時間：16-08-11 18:34
那些我們認為永遠都不會忘記的事情，就在我們永遠不忘的回憶中被我們遺忘，又是一個新的月落晨起的輪回，已經過了喜歡炫耀和喧鬧的年齡了，不會因為興奮而四處叫囂，也不會因為低沉而祈求他人的理解和寬慰，即將逐次登場的人們依舊在人生的軌跡裏尋求著改變。
要不是沒有縣農業局的蘋果園，翠霞的心裏不會留下這個永遠的陰影，以至於現在同學聚會王夫江、劉希望、李科學等提起那檔事，還是讓她感到驚心動魄。
她還清晰的記得1970年秋的一個上午，是一個還算平靜的日子，說好參加完學校組織的學習《人民日報》關於《家家戶戶升起了紅太陽》通訊報道就一起到縣農業局蘋果園摘蘋果，確切的說是去偷或者明搶。
但對於王夫江、劉希望來說那就是摘蘋果，就像是摘自家地裏的蘋果一樣，反正是社會主義大家庭的，是人們集體的，是每名社員共同擁有的，那還用客套啥？自己是社會主義大家庭的一名成員，摘蘋果是理所當然的，和摘自己家的沒啥兩樣，能摘農業局的蘋果也算給農業局麵子。
所以，先是初二六班班長王夫江給他們班的同學一頓思想動員，同學們便個個像中了邪般，歡呼著、雀躍著、唱著“革命”的調融進了熱火朝天的時代……
“同學們，大海航行靠太陽，今天我們革命的重點是農業局的蘋果園！”說話的這個人就是班長王夫江，在這群學生裏排資論輩是出了名的，爺爺出身老紅軍，父親王常福原是縣革委會副主任，現雖然還在隔離審查，但從審查組傳出來消息，說他父親問題不嚴重，不久就會重新走向崗位，這也算給王夫江吃了顆定心丸，也給他與年齡不相符的驕橫奠了個基礎。而按他的情況來說依舊特殊，甚至還有一層神秘的麵紗，他算是被臨時列入“可以被教育的問題青年”黑名單的，是典型的幹部子女，屬於根正苗紅的那種，按理說他應該與“紅老兵”保持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可他卻偏偏心甘情願的參加了“四三派”，他覺得“四三派”牛，有頗力，誰的反都敢造，到哪都牛哄哄的，甚至耀武揚威。上次幾個“四三派”的學生在食堂竟神不知鬼不覺的從腚溝裏摸出兩把菜刀，抵在食堂夥夫的脖子上，硬是把菜桶裏的肉全部剔到自己碗裏，周圍幾個“紅老兵”連個屁都不敢放，看來跟著“四三派”到哪都能吃香的喝辣的，更能高人一等，事實已擺在麵前，那自己還猶豫啥呢？在“四三派”裏他卻有著絕對的權勢，憑他時常戴一頂黃呢子軍帽，穿身洗得發白的人字紋黃軍裝，腳上配一雙將校靴，肩頭一邊留著一個穿戴肩章用的布條，顯得樸素大方而又時髦，同時也顯擺著自己家庭不凡的背景，顯明的給這群政曆多多少少有點問題的清一色學生亮了自己的名片。
“早該去那兒鬧騰一下了，蘋果園的幾個技術員早就讓我看著不順眼了！”正在一旁給班裏的同學們發放“紅袖標”和主席像章的團支部書記劉希望第一個反應道。劉希望是王夫江的忠實追隨者，用翠霞的話說他倆好的穿一條褲子，劉希望對王夫江言聽計從，用貶義的話形容就是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億萬人民億萬兵，萬裏江山萬裏營，我們要把革命的旗幟插遍世界的角落，我怕那兒的革命不徹底，農業局的蘋果是革命的蘋果，要留取革命的種子，再不去可就要被‘紅老兵’、‘四四派’的搶走了！”王夫江每次這樣動員都要提高一個或幾個分貝的音量，顯得和他父親講話一樣鏗鏘有力而又陰陽頓挫，使得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被震撼的感覺。
“對，要趕早到蘋果園，省得讓別人搶了先！”劉希望再次一唱一合的回應道。
聽了他們的動員，整個人群就像沸騰而急湍的河水，慢慢的騷動起來，男男女女的幾個學生開始摩拳擦掌，急不可耐，人群裏泛著濃濃的“革命”氣息。
“勝利的果實絕不能讓‘紅老兵’和‘四四派’的竊取！”劉希望再次號召般的發出指令。
“我們要保衛社會主義的果實，就是保衛紅色政權，就是保衛毛主席！”王夫江的語調已調到最高，顯現的激動而熱血沸騰。
“大家都聽班長的……”劉希望對著人群喊道。
“王班長、劉書記，我們要保衛紅色政權幹嗎非要到蘋果園，其他中學都在搶著破除‘四舊’，打擊‘小流氓’，給自己改名換姓了，我們不能落後呀！”擔任班生活委員的翠霞擼了擼垂在胸前的那兩根又長又粗的大辮子迫不及待的說。
“我們不能錯估了當前的革命形勢，當前蘋果園就是革命的重點！”王夫江鄭重的重申道。
“班長分析的對，保護蘋果園是我們義不容辭的責任，就像是保衛黨中央，保衛偉大的領袖毛主席一樣，為保護好社會主義的紅蘋果堅決灑盡最後一滴血！”劉希望振臂高呼，顯示出“四三派”的無窮力量和堅強決心。
看看翠霞不再說話，王夫江知道大家已經默許了他的決定，便再次說道：“好，今天就到蘋果園了！”
“大家把像章都掛在胸前，戴好紅袖標，準備出發！”人群中戴著金絲邊高度近視眼鏡的張玉昆像個統帥三軍的總參謀長下達著行軍的命令。
“班長，我們去保護蘋果園，這手中沒家夥咋成？”劉希望操心的問道。
“學校體育器材庫和工具室有現成的體操棒、標槍、大鎬把等，件件能當武器！”張玉昆急中生智說道。
“好，你帶人過去弄幾件像樣的家夥！”王夫江允許道。
“好嘞，你就等好吧！”張玉昆轉身帶著幾個人離去。
戴著紅袖標的人群熙熙攘攘而又欣喜若狂的騎著自行車，拾著各式各樣的長短武器向著蘋果園飄去，好像那天他們的體能有了新的突破，智能也有了新的概念，集體主義精神在那個荒誕的時刻刻意般的發揮到淋漓盡致，猶如希特勒的納粹軍團，瘋狂而不可一世。
王夫江和劉希望蹬著自行車走在隊伍的最前麵，嘴裏哼著《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曲，可劉希望嘴上卻沒有停下來，還不時的調侃著翠霞，已證實他們的階級感情到底有多深。
“噯，翠霞，聽他們說沒我們五百年前都是一家，你信嗎？”劉希望神頭鬼腦的問道。
“信！”翠霞不假思索的說。
劉希望一看正中自己下懷，心存得意，心說要的就是這效果，於是便話中有話的接著說道：“我可不信，五百年前的事誰能知道，要是說現在咱們誰給誰是一家，我倒覺得有希望！”
“你啥意思？”翠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甩了甩大辮子一本正經的反問道。
“就拿咱倆來說吧，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咱可真說不上，若是咱倆這輩子是一家，就憑咱們這腔革命感情，一點問題都沒有！”劉希望臉上露出一臉的詭秘。
“劉希望呀劉希望，你就一臭流氓，誰給你有革命感情，誰給你是一家？”翠霞猛得用勁蹬著自行車準備衝撞劉希望，劉希望見勢也加快了速度，躲過一劫，可翠霞卻不依不饒，追著劉希望不放，邊追邊罵，越罵越凶，幾乎把劉希望家全體女人胸以下的部位全部裸罵出來。
“看你倆那小家子氣，怎能承擔革命重任呢？一對不成氣候的東西！”王夫江也嘮嘮叨叨說了起來。
“班長，劉希望他耍流氓，你還管不管了？”翠霞氣急敗壞的罵道。
“我說希望呀希望，狗改不了吃屎，你爹從朝鮮戰場下來，也算是國家功臣，就拿那張嘴來說吧，被炮彈炸的麵條都要一根根的吃，還不是因為愛鑽女人堆，愛說個煽情調意的話，現在不正在接受組織審查嗎，看來你們劉家家風如此，你沒希望嘍！”王夫江信誓旦旦的抨擊著劉希望，尋求著自我安慰。
“班長說的有道理，劉希望就不是啥好東西！”張玉昆禮遇性的用手扶了扶那副金絲邊眼鏡連聲說道，同時也表明了自己的立場。
“你是狗眼看人低，你那雙狗眼咋不瞎了呢？”劉希望自知不敢惹王夫江，但對張玉昆卻能指手畫腳。
“我又沒惹你，現在才發現好人難做噢！”張玉昆心裏不舒服也不服氣的回答道。
“你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唄！”劉希望一臉的挑釁。
“聽你這話就知道你狗嘴裏吐不出象牙！”張玉昆有力的還擊著劉希望。
“你別栽在老子手裏，哪天要栽在老子手裏，非廢了你不可！”劉希望咬牙切齒的發著狠勁，這股狠勁發自內心，充滿了階級仇恨。
“你倆別一個不服一個的，有種找個沒人的地方單挑去，省得讓哥們覺得你們就嘴上的功夫！”王夫江沒有好氣而又故意的挑撥離間著。
“現在就單挑去！”張玉昆激動的情緒一觸即發，完全不甘示弱的表情。
“別給你鼻子你就上臉，今天我們還有重要的事情呢！”王夫江怒斥著雙方，顯示出一種威嚴，驚得兩個人緊貼在劉希望兩側，半晌沒敢說出一個字來，引得眾人也湊過來七嘴八舌的說了一通，更讓他倆不知所措。
農業局非常重視蘋果園的管理和耕種。種蘋果不像普通的種莊稼，隻要播完種就等著收獲了。果樹種植和後期管理也是一門學問，需要廣泛的農技知識，有著一定的技術含量。技術人員需要懂得施肥、澆水、溫度、濕度、嫁接、修剪、塗鴉等，否則果園產量和質量都難以得到保證。縣農業局的果園作為全縣的蘋果種植試驗基地，是完全和耕地分開的，專門由幾個農業局裏的技術員輪番管理指導。
而果園也是人們茶餘飯後最愛玩的地方。特別春天裏，縣城各局所的機關幹部都會在閑暇之餘，攜妻帶乳的穿梭在花朵盛開的果園裏，品著撲鼻的清香，悍然一副陶醉。若有心心相映男男女女，在花朵的映襯下，小夥們姑娘們個個都顯得陽光燦爛，偶然間會有一兩隻早來的蜜蜂蝴蝶飛過，大家一陣狂追和嬉笑，臨走時還不忘折一兩枝沒有開放的骨朵，回家插到水瓶裏天天換水，一直養到繁華散盡，引得蜜蜂蝴蝶飛來覓去；或是將那枝葉放在熱水裏，用來浸泡人們被寒風吹裂的臉和手，寓意皴皺的臉蛋和粗糙的老手會像花朵一樣鮮嫩，至今那幅和諧的畫麵還一直保持在人們最美好的回憶裏。
回想起來那時的農村比現在有更多的收獲氣息。果樹下還可以套種蔬菜和甜瓜西瓜之類的東西，力爭合理使用每一寸土地，毫無疑問成熟的果蔬也全是供給縣直機關職工的。每到瓜果成熟，農業局技術員就會在井台邊敲鍾，把早已碼好一堆堆的新鮮果蔬分配下去，真正體現了人民公社的好處。
一群旋風般的人流擁進縣農業局蘋果園，進了蘋果園的大門，眾人規規矩矩的依次列在王夫江、劉希望兩側，擺開了架勢，像是要決一死戰的樣子。王夫江眼睛像架預警機，輕輕的掃描著果園的角角落落。在他的眼裏蘋果樹上掛滿了許多成熟的蘋果，紅撲撲的泛著晶瑩的賊光，他心底明白了今年又是一個豐收年，這些成熟的蘋果按照慣例需要盡快的摘下來，才能避免被蟲子吃掉的厄運，他心裏暗說來的真是時候，再過幾天可能這些！
王夫江轉身對著一隻腳搭在自行車橫梁上，另一隻腳杵在地上，手裏正握著紅色塑料包裹著鋼絲鎖的劉希望說：“希望，今天就看你的了！”
劉希望向來對王夫江這種指示心領神會，急忙對著剛剛還頗有深仇大恨的張玉昆嘮嘮叨叨的安排起來，人群立即再次騷動起來。
就在他們布下“保護”蘋果園的陣勢同時，蘋果園內迎麵躥出幾個同樣身著不同時代軍裝的年輕人，個個左胸前戴著毛主席像章，胳膊上掛著紅袖標，有的還左肩右脅的背著黃挎包，上麵朱紅色的毛體字清晰的寫著“為人民服務”！其中，為首的叫李科學，看個頭足有1。8米的樣子，臉龐白皙，身材適中，眼裏泛著驕氣，一眼就能看出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肯定是不缺吃不缺喝的主。圈裏人都知道他是“四四派”的頭目，也知道他處事相對溫和，一般不會走極端。然而，再看他身後的人群，從蘋果園的不同方向，以不同的方式漸漸向果園大門口會聚，不到半顆煙的功夫就排列了黑壓壓的一片。
見到如此陣勢，王夫江將大手一揮，意思是大家準備好各類武器裝備，即將開戰，再看手下的人，將自行車迅速的擺在蘋果園兩側，瞬間堆了黑壓壓的一大片，之後有的從自行車三角架，有的從橫梁處，有的從後座位置取下早已備好的戰鬥武器，準備隨時迎接王夫江的召喚。
“噯，孫子，你們哪的？”劉希望聲音洪亮的罵道。
“你管得著嗎？”李科學硬著茬說。
“王八蛋，是不是活膩味了！”還沒等劉希望再次開口，張玉昆便上前罵起陣來。
“你們是不是沒人了，咋會輪到一個四眼狗說話！”李科學身邊的一個胖墩墩的青年說道。
“班長，對麵的這個我認識，他就是‘四四派’的頭目李科學，早年的‘紅老兵’，參加過大串聯，受到毛主席的接見，後來看不怪‘紅老兵’的‘迫害狂’，便自己拉起一支人馬，所以，在人們眼中他一項表麵溫和，但屬於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主，下起手來也心狠手辣，上次城南武鬥就是他幹的！”劉希望給王夫江介紹道。
王夫江心想：真他媽的來者不善良呀，都說咬人的狗不叫喚，今天是被我遇上了，算你小子倒黴，一會讓你想叫喚都沒機會，讓你變成死狗一條，想到這兒便善意的問道：“你們是哪部分的？”
“這又不你家地盤，你管得著嗎？”那個青年人一臉橫相的回答道。
“少哆嗦，你們來這幹嗎？”李科學不耐煩的問道。
“這是集體的蘋果園，我們來保護人民豐收的果實！”劉希望白了李科學一眼，挑釁的說道。
“就你們幾個熊樣，還來保護人民果實，靠得是什麼？”那個青年再次語氣生硬的問道。
“我們靠的是黨中央毛主席，毛澤東思想是我們一切行動的最高指示！”翠霞忍無可忍，衝著對方的陣營討叫起來。
“哎喲，剛才我以為全是穿開襠褲的呢，逞逞能也算有理有據，咋又冒出個不敢穿開襠褲的，小心把你胸前那兩塊肉卸下來喂狗！”那個青年惡狠狠盯了一眼翠霞的胸部說道。
眾人被那青年的話說得一片嘩然，李科學和幾個“四四派”的人幾乎笑得直不起腰來。
翠霞被那青年的話羞的滿臉通紅，直覺得一股勁由丹田向上衝，她看看王夫江和劉希望，心說：咋也不能丟“四三派”的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豁出去了，反正想“革命”就要造反，毛澤東思想的靈魂就是造反，再一成不變的遵從婦道，做傳統女人，那還不被那個青年徹底欺負了？
“死胖子，你再牛逼，老娘兩個奶坨子擠死你！”翠霞展現出一副潑婦的樣子，肆無忌憚的在對立的人群麵前破口大罵，這一來她竟不覺得臉紅了，反而覺得革命底氣十足。
誰也沒想到翠霞的“革命”氣節這麼堅定，這麼大度，這麼有殺傷力。劉希望也大大的佩服剛剛還討論五百年是不是一家的翠霞，他的腦子立即閃出劉胡蘭、趙一曼等革命先軀那種臨危不懼的氣魄，心說：真別小瞧了女人，女人要是硬朗起來也同樣了不起！
一時間氣場還真被翠霞鎮住了，李科學、王夫江等竟然啞口無言，難以應對。雙方的對峙顯得越來越急驟，越來越尖銳，就像冒著火星的炸藥，把人群中的激動情緒慢慢點燃，直至現在翠霞回想起來還能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燒心，促使著激動的人們心中不斷升起一股仇恨，在這種莫名仇恨的驅使下，他們都“混蛋”了，他們都“暈頭”了，一場武鬥即將上演。
那青年哪甘心敗給一個女人，便大聲嚷嚷道：“少廢話，今天就要把你奶坨子垛下來喂狗！”
那青年又把剛才的話重複了一遍，這次重複分明帶有挑釁的成分。他們腦袋上都開始冒著殺氣，他們都已經開始“混蛋”了，還管他三七二十一。劉希望帶著大家一擁而上，想把李科學圍住，李科學並不驚慌，身邊的那個胖墩墩的青年人還沒等劉希望站穩腳，手就已經卡在了劉希望的脖子上，一把一尺多長尖亮尖亮的殺豬刀頂在了劉希望的肚子上，那青年冷冷的說：“兄弟，找死是吧！”
被擒住的劉希望冒出一身冷汗，心說這次栽了，雖說李科學處事溫和，可他的手下卻不一定有那麼好的耐性，他的小命就在這一攸關時刻。誰能救得了我呀，翠霞趕緊借你奶坨子用一下，擠死這個狂妄的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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