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523 更新時間:16-07-02 20:32
將軍(1)
暮雲靉靆夕陽血紅,映襯著遍地哀草。征戰三年。一寸山河一寸,十萬壯士十萬兵,戰馬廝殺聲掩蓋了最後的心聲:“婉娘”。
誰道有國無家?誰驚春閨夢裏人?座下綠螭驄鬃毛上斑斑深淺分不出是敵友血跡,山穀之峽,決戰之處,唯有廝殺。鎖予甲下右肩已是血肉模糊,山之南邊是百姓城郭怎能再退戰。
為國城之防,戰,為社稷安康,戰,為心中寰宇,戰。
潰,怎料如此。忽一冷箭直入右肋,長槍落地塵土乍起。伸手去抓長槍卻是不能,一時驚昏厥過去。
再睜雙目落英紛飛,不知所處,屯兵三年不知其然。
故人(1)
已是初春,微風和煦,蕎菽爭露尖尖嫩芽。舉目遠望,翠柳成枝,清溪涓涓,鵝黃迎春遍地,淡粉桃花滿椏。
避世多年,愜意男耕女織,無稅負遠重役,不勞不累,不辛不苦,不知已過多少年。
巧雲蔽日之時,順著樹木枝岔架起秋千。此時女兒正在樹下蕩著,咯咯笑聲響遍田野,引得七八總角小兒紛至遝來,不知不覺笑彎了眉眼。
忽見幼子跑得滿臉通紅,目中盡是驚恐,口中大嚷著,“爹爹!爹爹!那邊有個死人!滿、滿身的血!一動不動的!哇哇——”
一把抱住被嚇壞的幼子入懷,輕撫後背安慰,“孩兒不怕,有爹在”。招了女兒帶著弟弟回房,轉身看向幼子跑來的方向,朗眉不禁漸漸收緊。
粗舊布鞋踢開翠草向著河邊走近,視線內出現一身著盔甲之人,可見一箭穿身,箭羽帶血,周身皆有水痕,料想是順著河水飄來。
上前二指搭上人頸側,“還活著”,蹙眉思忖片刻決定留他性命,除去對方身上短刃以免醒來被誤傷,拇指掐住人中大力揉按。
將軍(2)
目之所及,草長鶯飛儼然海晏河清。淒涼恍惚,穿身之箭隻怕可見忘川之景。此番場景回光返照之間不過人世眷戀幻影,國恥家仇空餘恨,何言正道總滄桑。還有,婉娘。
然後眼前的一個人,右手反射性摸索腰側短刃,動作之間隻換來胸腔內髒撕裂般的痛感,冷汗疼痛之間浸透重衫。連番征戰而今身負重傷,體力已近極限,左手虎口仍然拚力直抵對方脖頸,施力之間青筋盡顯。目光考究探及人身,皂色皂靴之人風致悠然,神色之間全然不似兵荒馬亂之間憂心恐慌。
無力起身左手力道脖頸之間足夠禁錮來人舉動,青紫雙唇張闔之間中氣不足唯有吐納之言,“什麼人?”
故人(2)
偶有清風拂過,卻是吹來一陣血腥,溪水靜流不語,鴉雀無聲。麵色凝重繼續施救,隨著手上施力可見對方漸漸蘇醒,不料重傷之人仍有蠻力,咽喉瞬間被鎖,下意識抵擋,從人中收回的手直接攻向人箭傷之處,多年未練生疏不少,卻仍能直擊其要害。
對方因痛鬆懈,即刻抽身後退,吞咽唾沫濕潤剛剛被桎梏的喉嚨,踢開腳邊短刃,長眸微閉,隨即緊盯對方,語氣慍怒可聞,“這話應該問你,為何闖入我桃花源!”
將軍(3)
舊傷之餘又添新力,錐心傷痛直抵頭皮,一聲你字未及出口已然再度暈厥。清醒過後已身躺木榻之上,陌生人站立爐灶之前,煙霧彌漫草藥氣味。一兒一女承歡膝前,悠然閑暇不似人間。
盔甲已卸,裏衫微敞,右肩傷口已經處理覆按藥末,肋骨損傷也經包紮固定不易移動。兒女歡笑之音,炊煙灶火之間氛圍記憶之中的馨暖場景。抬臂粗糙掌心感受衣衫麻布質地,婉娘窗前燈下針針線線扣聚相思的倩影腦海始終徘徊不止。
國是艱難,此番征戰早知歸期不定生死未知隻願佳人安好。追憶之間男人端藥湯近床邊,孩提雀躍中帶有羞澀頑皮,民不聊生亂世孩童少有的神奇活現。躊躇之間似乎看出無法自行進食熬煮的湯藥,床沿而坐端碗遞過麵前。
隻手端過一飲而盡,苦澀之間且還味帶甘甜,防備之心漸消。孤身陷此境本該必死,若非相救實屬不夠言謝。
九州兵燹,頷首之間算是道謝,開口還是戰事東夷敢問先生此地距東境戰地不知幾多裏遠?
故人(3)
未及回答對方已然再度昏厥,稍鬆防備近前仔細打量。此人肩裝筒袖,龜背紋甲,頭戴兜鍪,飾有長纓,記憶中並未見過此等鎧甲,莫非蠻夷?看麵容又似同族。
搖頭垂歎,既已入內,又何有見死不救之理,彎腰拽過左臂,搭肩扛起回到茅舍。
幼子已然玩樂如常,對妻簡單講述幾句便進內室。將人置於床榻,配以草藥進行包紮,知理如妻,熬罷湯藥便退去外房。
此間男人蘇醒,殺氣已褪,滿眼滄桑。熱騰湯藥遞人麵前,心中卻閃過一絲念頭,你不該來此地,莫名悲感湧上心頭,隨即溫和如常。
“東境?”印象中並無此地名,數年未出,看來外界依然戰亂,地名更換得竟是如此頻繁,“衛某人與鄉鄰久居此地,早已不聞外界之事,恐無法作答”。空碗遞給小女,示意兩人出去玩耍,麵色凝重猶如初見,“實不相瞞,自我族搬來此地,便不曾與外界聯係,也不曾有人闖入,今日乃頭一回。”話語稍頓,“不知外界已是何翻光景?”
將軍(4)
房中裝飾擺設古樸非常,隱透些許難掩氣質。不算寬敞的內室簡牘累累如鱗屯積滿矮架。
男子窗外遠眺,背影筆直而固執,卻不知緣由透著無盡的荒涼。一望深思。
信手推開床頭木牘儼然上古兵書,小纂文字繁複落列斑竹之上。枕邊書目必然爛熟於心,更證心中所然。
隱湯湯水地落英之源,渾然世外之所,閑弄兒為樂,享外山青山。求是何?避是何?手握《六韜》而非《黃卷》原是何?
塵心不拘境,紅塵不忘情。山中有高士,林外故家人。
想獨領殘兵千騎難遇敵,沙場百戰隻落得碎血鐵衣。亂世之中豪傑救世,眼見精致匕刃供奉台上,漢關難守,一陣功業為太平。
萬般無奈別無他法,強撐身體單膝跪立抱拳向人,
“先生有所不知,此山之外東夷入侵百姓苦戰流離。我見先生兵書古籍作伴,神色之間絕非凡人英氣,懇請先生出山,隨我尋進中軍大纛,從長計議授我漢民出離水深火熱之法。”
故人(4)
不覺中媚日西斜,拉長犁人剪影,已有耕作農夫早早歸家,妻兒喜笑相迎迎,一帕粗棉拭去整日疲勞。這光景,竟是美滿得如此虛幻。
目光轉回欲聽人作答,瞥見許久未閱的兵書,並未理會,行於床邊竹椅落座。聽罷人言回以無奈之笑,笑中苦澀之情難掩,“將軍隻見兵書成山,未察其上已覆滿舊塵”,隨言不禁望向擱置已久的卷卷木牘,歎口氣收回視線,“當年我與妻兒攜同全鄉老小,躲殺戮,避亂世,求的便是一個安享天倫,與世無爭,如今又怎會再入亂世??”垂眸瞥見一截羊皮露出那人那人衣外,上繪紋路似河流走向,“可否一閱?”,取得人示意從人衫中扯出整張地圖,起身走到案前攤開。
以指比目沿地圖從左至右準備細細看,卻不見任何一處注有秦國標誌,未及細思額間已有涼汗沁出,隨即搖頭,“政權更迭尚可接受,圖上竟無我大秦屬地!”麵帶慍色羊皮隨手甩地,“懷揣一張偽造地圖,何種將軍會做此事?你留一晚便離開罷,我桃花源不喜滿口胡言之人。”
將軍(5)
聞人謝絕言辭失落之餘情理之中,曆來隱士博學皆由人上之人請顧禮待方肯出山助國。自己隨帥千騎萬馬沙場廝搏馳騁為人臣人將身份未免不及,此番兵敗流落,傷患落魄更無說服優勢。
此人雖布衣素身傲骨之氣渾然天成,本該敬佩當下隻覺輕視幾分。大丈夫保家為民,即不必戰袍盔甲肉身相拚,也當學識策略助國解家境內外之難題。田園雅居太平年間成全文雅風情,而今戰火連天,屍骨頹塘遍野男子漢飽讀兵書不為國效力,傾力為民,反倒攜妻兒避戰在此實屬算不得善舉。但念性命搭救之恩,隻當人各有誌不再強人所難。
兵防地勢,布軍用陣,地圖隨身相攜已成習性。顛沛落難貼身之物,願速歸軍營重整抵禦外敵。被人奪過羊皮畫卷攤開還是略有欣喜,頗以為回心轉意不願下山親點在此紙上談兵一樣授予妙計。再聽人言震驚有餘怒氣更甚,秦之後朝代更迭,風水輪轉,五百餘年浩蕩曆史被人笑作空談。
立地下床,衛衣鎧甲迅速穿戴身上,拾起人甩手地圖收納妥當,傷口劇烈動作撕裂白色裹布滲出暗紅血跡,全然不顧拾劍係帶。逐客之令如此張揚易顯更無再留理由。臨走之前頓步還敬人語
“於某粗人,且懂斬寇殺敵,不明禮數。隻當敬先生英雄博學,又念蒼生安危,不顧禮節開口相求必然不合常情。但秦滅之後,東晉前期,莫論東西兩漢,尚有三國蜀吳。數朝更迭人世幾番輪回流轉。我東晉地勢山貌,自然表注東晉實時地名,征戰遷徙,也便掌控全局。先生此時若非要五百年前朝代樣貌,即使逐客,理由未免牽強荒謬至極?!多言必失,謝先生相救之恩,告辭。”
故人(5)
負手背人而立,不再多看一眼,隻想速速了結此事。耳聞悉索穿衣聲響,不為所動,那人略帶怒氣的話語卻是句句入耳,握拳於袖中已然攥得指節發白,閉目沉氣終是未阻止其言,而隨其講述猛然睜眼,“五百年?”
猶如一記響鍾直擊腦內,前塵往事乍然湧入,急回頭盯緊那人,想要再次指其胡言,卻在話語出口之前幹笑出聲,“哈,哈哈!哈!”,幹笑之中苦澀非常,最後幾聲蒼白大笑。妻兒依然一臉驚詫直奔房內,癲笑收斂,目中灰枯一片,雙眸凝視妻兒不覺淚水湧動,呼吸宛如靜止,最後扯起無奈笑意。
這一天終究還是來了,“將軍留步”,上前迎住妻兒環如懷中,妻兒眼中亦是飽含淚水,卻帶著些許解脫,回望那人方向,語速緩和不見絲毫情緒,“可否聽我講完一則故事再走?”
將軍(6)
峰回路轉的場景,夫婦二人麵前聲淚具下的演繹,全然不明所以。又非生死離別,國破家亡之痛,何以動情至此。此二人合家歡騰安居於此,子女雙全膝下承歡,即便曆經山難水阻,今已落定塵埃盡享悠哉閑適。這般情緒波動,恐不是簡單追憶過往。隻是小家情懷本身與己無關,舉國黎民安危擔負在肩,敵寇烽火畫麵腦中回轉,實無閑暇顧及兒女情長。更況,家中尚有婉娘盼歸,更需要奮力禦敵,早日凱旋返鄉。
整裝待發,大步還未踏落兩步,就聽人留步一語,回身又被相擁而涕畫麵震驚。一日未及,確信尚且未有言語動作之上冒犯讓人用這番特別之舉道別。表情莫測,隻得重倚木門欄框,靜待人接下話語。
故人(6)
手握溫婉嬌妻,一雙兒女繞膝,妻子已經收了淚水,鳳眼含笑相鄰而座。執起妻子雙手拇指輕輕摩挲,恐怕這是最後一次這樣撫摸。這般溫暖,這般真實。
閉目深吸一口氣,掩埋記憶深處的回憶再度浮現,“我本為一名副將,常年征戰沙場,看夠了打殺屠戮,受夠了王朝暴政,本想辭官回鄉過些清淨日子,怎奈戰事已然燒到家鄉。遂決定帶著妻兒舉村搬遷,隻望能尋一處世外桃源,離塵避世。”
思及當日情景,腦海中似有萬騎齊踏,兵刃鏗鏘相撞,“那一日我們走到此處,不幸遭遇大軍圍堵,本以為是敵軍過境,未成想,竟是本朝將士。”話語停頓半晌,聲音略帶顫抖,“原是吾王斥我鄉躲戰避役,怒下屠村令。”
語畢轉頭望向那人,“將軍可知後來如何?”
將軍(7)
纏綿,溫情,傾訴之間,一家四口畫麵又回歸安逸。安逸之中滲透出一絲決絕,不知緣由。話語之間竟知原是同僚,看人年紀不過四十左右光景。若曾同朝為官為將,怎會未見其人。東晉官場雖是頹唐,王朝暴政定是無從說起。難說舉國四海升平,百姓營生頗為安穩。東夷入侵,戰事開場也才一年有餘,常年征戰久經屠戮又是為何。何況,從為聽聞君主下令屠殺鄉民。若真如此,麵前一家經曆生死戰亂還在此安居實為不易,隱約的敵意內斂或隻是當年鄉親鄰友慘失之痛。
又或是誤以為自己是暗闖此絕境繼續屠殺當地村民?言語之間盡是破綻疑惑,於理不合,見談訴之間情感又相當真切。諸多迷霧待人解答,
“先生請講。”
故人(7)
妻兒紛紛伏到身前,屋外不知何時已圍滿村民,麵上並無情緒卻是帶有幾分解脫,我心已了然,是時候了。
“手無縛雞之力的村民怎麼抵得過終日精練的戰士,那一日血染夕陽,慘叫之聲不絕於耳,汩汩鮮血染紅清溪,我鄉三百餘人無一幸免!”,隨著講述原本溫馨的居室漸漸變得昏暗,窗欞門楣桌椅卷犢紛紛成灰,桃花片片飛升,清溪渾濁幹涸,蕎菽青苗枯萎焦黃,屋灰花片夾雜飛旋,視野模糊一片,而待一切歸於平靜,哪裏還有桃花之源。立身之地窮山惡水環繞,腳下皚皚白骨成群,不遠處一具成人骸骨簇擁兩具孩童,至死相擁。
“不知不覺竟是過了五百年”,抬頭望向震驚不已的男人,“將軍莫駭,我等並無惡意。世上哪有桃源,這一切不過是我的執念,因我一心難放,困得幾百幽魂作伴,其實自將軍誤入的那一刻起,我心中便已明了,隻是不願承認罷了”
將軍(8)
夢境一般時光遷延場景回轉,未得時間消化理解無一幸免四字真意,原本山河懷抱鶯歌燕舞之景轉眼淒涼荒蕪。久曆沙場慣看屍骨曝荒野,此番畫麵為作預料直擊瞳孔。從茫然至恐悚到震驚,最後隻餘悲愴。幾世真情餘恨化作執念,才換得一朝一夕田園為伴攜手相將的平淡生活。生若不得,死不肯休。荒蠻亂世,慘死萬千,世人皆活夙願之念之夢境。回顧朝野局勢,邊境安危。
一朝為將,授命終生。能力不及解救蒼生萬民於水火,今得見五百年時空之景。百世百年,更若無間酷獄輪回,王朝更迭,不變的隻不過太平度世之心。
孤立荒野窮境,自嘲而笑。手臂微抬似欲與人相觸,又像灌足千金久不能舉。一生歎息傾盡全力吐出五髒六腑壓抑情緒,唇間微顫複能開口先生再複何意
故人(8)
粗布鞋踏著白骨,枯灰浸得顏色不分,欲提步,卻發現隻能踉蹌蹣跚,多想再見妻兒一麵。
垂眸露出無奈笑意,此生欠下的累累重債,到了黃泉一並還罷。對人拱手一拜,“此地之事太過離奇,世人無能接受,還望將軍再勿提及此處。”
挪步行至妻兒枯骨身邊,仿佛三人已在麵前等候,布衣隨風飄散,身形漸漸淡去,“雖說世上並無桃源,但是心安之處,便是桃源之所”,對人報以微笑,“將軍昏迷之時口中呼喊婉娘數次,沒猜錯應該是將軍心愛之人吧”
身形幾近透明,目光最後一次凝視那人,最後一次凝視對這世上的唯一牽連,嘴角微動,終究未有話語出口。
山河寂靜,微風靜止。
枯骨之下,一支桃樹新芽破土而出。
將軍(9)
一切回歸空寂,似幻似影。唯心間頗多感觸醞沉,不得平複。重返戰場,鬱結感慨融為戰士豪情,攜萬千人馬直搗敵穴。反敗為勝,大捷凱旋。氣慨雄勢,東夷多年不敢再臨我境。
期年之間,普天同慶,盛世太平。佳人攬懷,幼子身側。每憶往事,言語之間莫能及意。感懷良久,提筆起落渾然而成桃花源記四字為題。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
不論哀傷,不提屠戮。隻敘安逸祥和之態。舉酒還敬天地,世事無常,太平永存。
作者閑話:
戲說桃花源,萬萬不可當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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