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771 更新時間：16-07-19 22:29
蕭瑟的秋風席卷著樹上殘敗的枯葉，幾近蕭條之色。落葉隨風飄進地牢的天窗，君離聽著颯颯的風聲，心中生出些許悵然。
背負著篡位的罪名，皇上並沒有立刻賜死他，隻將他關在地牢裏，等待發落。君離心裏清楚，他難逃一死，即使他也是個受害者。
大門上的重鎖被打開，獄卒打開牢房的木門，淩央像之前一樣提著食盒、端著一個盛滿水的銅盆走進來。隨後鎖再次落下。
淩央一言不發地擰了濕帕，遞給君離。
七皇子君離俊美無雙，文武雙全，戰功無數，本是最被看好的儲君人選之一。如今雖淪為階下囚，卻依舊保持著幹淨的容顏和衣著，肅殺的氣場襯托著他的驕傲，尊貴無比。可這一切都像是在嘲諷著他出兵篡位的荒謬和無知……
將飯菜擺好，淩央坐在破舊的長凳上，看著君離用餐。這樣的場景每日都在重複，君離也慢慢習慣了。
淩央是望陽伯的次子，從十六歲起便一心想嫁於他。可君離從來都未正眼看過他。這樣一拖就是十年，淩央依舊孤身一人，並淪為整個京城的笑柄。而君離身邊一直鶯鶯燕燕，男女不缺。
淩央生得極美，真可謂是靡顏膩理。但因為皇貴妃的關係，君離本能的防他，也不願與他多處。
在他落難後，除了自己的兄長，淩央是唯一看來他的人，而且每日準時前來。他沒有問外麵形勢如何，也沒問朝堂如何非議。隻看淩央日漸消瘦和蒼白的臉就能知曉答案。
放下筷子，君離毫無情緒地說道：“你也應該為自己以後好好打算一下，我已是命不久矣，你也不必再等了。找個值得的人托付罷。”
淩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不由心的笑意，“自那日你從狼堆裏把我救出來，我的心就定了。即使這些年過得清淡，我也未變初衷。”
君離皺了下眉，“什麼？”
淩央抬眼看著他，深邃的眼睛努力地掩藏著哀傷的情緒，“七歲那年，父親隨皇上圍場捕獵，我隨父親同去，在山裏迷路了。當時天色已晚，我被出沒的狼群圍住，你叢樹上跳下來殺了撲向我的頭狼。隨後點亮響箭，招來護衛，將狼群如數絞殺。然後將嚇傻的我帶回了營地。”
君離眉頭皺得更深了，他記得當年的確是有這麼件事，但過程和被他救下的人早已模糊了。沒想到他與淩央的淵源居然在這兒。
淩央看著皺眉的君離，笑道：“忘了就算了。”
“以前也沒聽你提過。”君離道。
淩央扯著嘴角，低聲道：“你從未給過我說的機會。”
君離沉默下來，事到如今，他也無力再為淩央做些什麼，隻能沉默以對。
收拾了碗筷，淩央拿著東西準備離開。在走到門口時，又停下腳步，轉過頭認真地說道：“我不會讓你死的。”
說完便在獄卒再次的落鎖聲中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下午，君離的同母親哥、當朝三皇子奕王君離淵出現在地牢。從君離出事，他和六皇子君離澈就一直在尋找迫使君離起兵謀反的偽造書信，但始終一無所獲。
“三哥。”見到愁眉不展的君離淵，他也不知道能說什麼。
君離淵看著自己樣貌出眾弟弟，從所周知，君離的確生得好，但眉目間卻多了一抹戾色，這也讓很多人對麟王隻敢遠觀，不敢相交。君離淵無數次的在想，是否正是因為那一抹戾色，才讓君離遭此劫難？
當年母後找到得道高僧清一大師為君離看相，大師曰：七皇子要娶男妻，才能換得平安。
如今君離淵也不知道君離落得今天這個地步，是否是因為未遵從大師的預言……
“父皇今日召我去書房，說一個月後放你出來。但會廢黜你麟王及七皇子的身份，貶為庶人，永世不得入京。”
“你找到證據了？”君離眼裏閃過一絲驚喜。
君離淵搖搖頭，“雖然這件事跟皇貴妃和老五、老四肯定脫不了幹洗，但我和老六想盡力辦法也沒找出證據。”
“那父皇怎麼肯放我？”他所能想到的最好的結果就是終生圈禁，這還得是在他哥找到證據的情況下。而現在皇上居然要放他自由，雖削了名位，但對他來說其實也沒什麼影響。
君離淵抿了抿嘴角，沉默了一會兒，才開口道：“淩央自請去韃瑪部族和親，以此換你一命。”
“韃瑪？！”君離嘩地站起來，破口的茶杯滾落到地上，徹底成了碎片，“他怎麼能到韃瑪去？！”
韃瑪部族是生活在大鄴北方邊境草原那邊的遊牧民族，韃瑪男子個個驍勇善戰，常與大鄴開戰，成為曆來大鄴皇帝最頭疼的問題之一。在戰事吃緊的時候，也有過和親的例子，但那已經是在君離太爺爺那一代了。
“韃瑪這次主動派人來求親，並承諾各親後五十年不再戰。這有樣的好事，父皇沒有理由不答應。但難就難在人選上，不能選沒有身份的人，韃瑪會覺得大鄴沒有誠意。若從世家的孩子中選，又怕會傷了老臣的心，畢竟韃瑪那種地方，去了一輩子就別想再回來了。”君離淵深深歎了口氣，“淩央選在這個時候與父皇做交易，就是賭定父皇會同意。而且淩央是卿子，可以延綿子嗣，當然可以和親，”
君離手指緊緊捏著桌角。是啊，淩央是卿子，大鄴王朝的卿子因為藥物原因，可以延綿子嗣。雖然不易有孕，卻也改變不了他的身份。淩央曾經說過，隻願為他一人穿嫁衣。而他終其一生，終究是辜負了他，讓他身為卿子，卻得不到時應有的婚嫁和寵愛。
君離第一次為淩央感到悲涼，何苦呢？為了他這個從正眼看來他一次的人，不但改變了體質，由男子變成卿子，還要葬送一生。
“父皇已經下旨，淩央六天後出嫁。待他順利到達韃瑪，就放你出來。”
“聽聞韃瑪族長有施虐癖，他之前的幾任正夫人都是被他淩虐而死的。至於死在他手裏的侍妾更是多不勝數……”君離發現自己的聲音有些抖，便即刻收了聲。
“是，而且那位族長今年已經五十五了。淩央嫁過去是他的第十任夫人。”聽出君離聲音中的顫抖，君離淵替他把話說完。
“他……”君離話梗在喉嚨裏，想到淩央離開時所說的話，原來他早就把他們兩人的路定好了。
“離玹，也許我們開始就誤會他了。他並不是皇貴妃那邊的人。”想到淩央為弟弟所做的犧牲，君離淵也不禁覺得欠他良多。
君離一言不發地站在那裏，隻有出顯裂紋的木桌泄露出他的情緒。
君離淵搖搖頭，便起身離開了，他知道君離需要靜一靜，他留在這兒也沒什麼用。
晚上淩央並沒有來，晚飯是獄卒送來的。
心裏全是淩央那張臉的君離根本沒有胃口吃飯，見到桌上的酒，便就著酒壺直接飲起來。
舉杯消愁，愁更愁。這個道理他是明白的，但若不做點什麼，不醉一場，君離覺得自己快發瘋了。
他這一生活得驕傲，從不欠人什麼。但沒想到最終卻讓苦等了自己十年的人一命換一命，得了自由。可這種自由對他來說又有什麼用？他發現了自己心裏開始有淩央，卻也再無機會補償他了……
腹中絞痛，君離喉中一甜，吐出一口黑血，人也失力地倒在地上。看著手上的酒壺，君離笑了。他怎麼忘了他人在獄中，即使三餐不缺，也不會有酒……
“也好……”君離眼睛漸漸迷離，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喃喃自語道：“我死了，你就不必嫁了吧……”
隨後眼皮一磕，便斷了氣息。
身死的君離猛然發現自己的意識居然是清醒的，腹中的疼痛也消失了。身體越來越輕，隨後脫離軀體，變成一屢孤魂。
看著自己透明的魂魄，君離不知道要用什麼表情都麵對。在看到自己依舊掛著笑的屍體時，淩央的臉又出現在他的腦子裏，不知道那個人知道他的死訊會是什麼表情——但不管如何，他不希望那個人哭。
想到淩央流淚的桃花眼，君離就覺得自己心裏堵得難受。
之後的三天，他的魂魄似乎有自己的意誌一般在皇宮四處飄蕩，看盡人間百態。
看到有人將他屍體上的血擦幹淨，然後解下他的腰帶穿過橫梁，再將他掛上去，偽裝成自殺。
看到父皇聽聞他死訊後長長的歎息。
看到他三哥夜半跪在他靈前，淚流滿麵。看到他的六哥聞信趕回，在他靈前失聲痛苦。
也看到那些表麵哀傷的人隱藏在袖下微笑的嘴角……
可從頭到尾他都沒有看到淩央，也沒聽到取消和親的旨意。
三天之後，君離以麟王之名下葬。但因他死得突然，墓也隻能臨時找個地方。下葬後，君離的靈魂就定在了他的墓碑旁，哪也去不了。
這郊外官道旁的小土坡正好能看到官道上來往的人和馬車，倒也不寂寞。
在這兒待了兩天，風景早就看膩了。而這兩日君離想得最多的仍是淩央，也不知他現在如何了。
次日一早，和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地出了京城。帶頭送親的是三皇子，君離知道那是淩央的嫁隊，他的死並未換得淩央的平安。
待馬車走到麟王墓正前方時，突然停了下來。
君離淵下馬走到馬車前，淩央在他的攙扶下，下了馬車。
火紅的嫁衣層層疊疊地穿在淩央身上，不似女子那般複雜，也沒有鳳冠和蓋頭。隻有長長的後擺和寬大的長袖，在秋風的蕭瑟中獵獵做響、層層翻滾……美得陶醉而悲傷……
淩央遠遠地看著君離的墓碑，良久之後，低聲對君離淵說了句，“對不起。”隨後提起衣擺，向君離的墓碑跑過來。
後擺在跑動中被風吹起，如火的嫁衣似要灼傷君離的眼。他知道淩央看不到他，但卻能感覺到淩央是衝他而來。
奔跑中的淩央像一隻絕望的鳳凰，美得憂傷，也決絕的堅定。當君離發現他的目的想要阻止時，卻什麼都做不了，隻能眼睜睜看著這隻鳳凰飛過來……
一聲悶響，淩央一頭撞在了君離的墓碑上，慢慢依著碑身滑落在地上。血順著淩央的額角流下，沾紅了碑頭，也染過了碑座。
君離想伸手抱著他，卻是枉然。
君離淵阻止了要前上的護衛，隻是了然地站在原地，安靜地看著這一切。
淩央牽起嘴角，氣息遊離的低聲道：“若有來世，願你平安順遂。也願我……不再愛你……”
眼淚從眼角流過，淩央咽了氣息。君離雙拳緊握，臉上感覺到些許涼意。
是誰在哭？他聽到一陣低沉的悲泣，那麼熟悉，那麼痛……恍然回神，才發現原來在嗚咽的正是自己，他身體做不出反應，心卻悲傷至極。湧出眼眶淚水浸濕了衣襟，低聲悲咽變成失聲痛哭。
淩央的名字沒辦法刻在他的碑上，但他卻用自己的血與他同葬、同眠。
眼前一黑，君離徹底失去了知覺，在清明的最後一秒，他不禁在想，若有來世，他一定會傾盡所有尋到淩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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