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676 更新時間:16-08-29 21:06
三十六個壯漢赤裸著上身團團圍住校場,露出赤褐色的胸膛,腰間緊係一條四指寬的紅綢,迎風招展。每人一麵牛皮大鼓,金鉚釘密密釘了,繃得緊實硬紮。其中兩人之間空出校場入口,一待日到中天,各部落的打野人選就會在場中進行長達一天一夜的角逐。
大巫祝一見日晷指向正中,拾起祭台上猙獰的狼牙麵具戴在麵上,雙手上舉,或張或合,跳起了儺舞。科裏都呆呆地望著大巫祝頭上一根極長的翎羽,直到它穩穩停下才如夢方醒。巫祝捏死嗓子長喝一聲,圍在周圍的壯漢齊聲呼號應和,伴著整齊劃一的擂鼓聲。
黑衣少年一馬當先,長鞭在空中抽了一個鞭花,胯下一匹五花馬一步躍至場中心站定。科裏都眸中發亮,站起來時幾乎帶倒座椅。他正欲揮手向黑衣少年呐喊,一邊喝茶的白存是連磕三下茶碗:哎哎哎,小家夥別急啊,先讓阿墨給你開路。他自覺這個化名取得十分合宜,少年一身烏衣,可不就是塊墨嘛。科裏都崇拜少年,愛屋及烏也喜歡上白存是,對他言聽計從,乖乖安心觀戰。
說話間其他部落的候選人也陸續聚集黑衣少年身邊,有熟悉的已經開始呼朋引伴、打起了招呼。阿墨刻意壓低了氈帽,他五官雖深刻,然而頜下白淨,不似普通秋蠻少年,髭須連鬢。五花馬打了個響鼻,空踏兩步。阿墨感到馬身一陷,原來是馬蹄不慎踩空,進了一個窄洞。他素來心思細膩如塵,凝神向那洞看去,洞身斜插入地,洞口狹小,一小堆泥土被馬蹄踩平,微微凸起。他勒馬退了幾步,看到洞內幽微陰暗,仿佛有東西蠕動,心下頓時雪亮。呼察草原水草豐美,不少動物遷居至此,是以土撥鼠頗多。這便是土撥鼠的洞穴了。這東西隱蔽狹小,如若駿馬狂奔時不慎踩空
,馬上人輕則被甩脫鞍背四肢骨折,重則頭裂骨碎,當場斃命。阿墨倒吸一口涼氣,都說秋蠻彪悍異常,不拿人命當回事,竟然連打野這等半娛樂性質的集會也不問生死。在場不乏王公貴族之子,也不見有什麼特殊優待,光是這份要子弟體會競爭無情的心思,就遠非中原能比。阿墨縱然心折,卻不曾膽怯分毫。
那邊大巫祝正宣讀打野大會曆年規矩,場上放下五彩雉雞一隻,一晝夜內誰能奪得雉雞尾羽並持羽獻上祭台社會便勝了。勝者編入蘇克薩瓦軍並帶領族人入山打獵——這對視蘇克薩瓦軍為國之心髒的秋蠻人不啻無上榮耀。白存是一邊聽一邊點評:你們秋蠻人也不笨嘛,這打野就是抄襲我們的科舉。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我那個弟弟,一心要功成名就,從小就會玩弄權術,也是中了這個毒。說著咂了一口奶酒,又道,我家老爺子日日對我喊打喊殺,視我為大逆不道。其實就算我學得會又如何?振興白家之後兄弟鬩牆?還是讓二弟去完成老爺子的宏圖大業吧。橫豎我有老夫人護著,瓊兒也認我這個哥哥。他吐了吐舌頭,讓人想起這個人人口中的輕薄浪子也不過二十餘歲。
巴莫圖聽他說的無奈,看向自己弟弟,科裏都小小的身軀已經完全匍匐在欄杆上,一雙眼睛盡是尋找那個黑衣身影。他與科裏都均是王妃所出,同胞之情不能割舍,加上科裏都過於懦弱,長兄如父,相對於白存是的自嘲,巴莫圖更願意照拂這弟弟些。他順著白存是的話頭道:’中原有句話,叫巧者勞而智者憂,無能者無所求。我倒希望我弟弟強硬些,他身上的背負的是秋塞的將來。他亦看著那黑衣少年,口裏喃喃道,不做任人宰割的雉雞,要做翱翔蒼天的雄鷹。全然不知他眼中的蒼鷹便是好友白存是無可奈何的弟弟。
日頭偏西,場上追逐並不激烈,人人心中都想保存實力到最後關頭再摘取雉羽。那雉雞不知自己命不過明日,尚且悠然自得地在草地中踱步,時而啄食小蟲。阿墨仰躺在一處小丘上,口裏銜著一根漿酢草上下抖動。牛軛狀曲折的河道邊圍著一批年輕人,就地用野草起了篝火。每人手中一條羊腿,用小刀旋下一片薄肉下來就著辛辣的野韭菜烤成半熟啖食。一個麵色灰敗的瘦削漢子衝上來喊道:想死嗎?會起野火的!一個身上斜披錦繡紅袍的少年用草根剔了剔牙,懶懶道:就在湖邊,怕什麼!這裏已經荒了,燒了明年開個新草場便是。阿墨聽這群少年說話許久,覺出這少年大概地位非比尋常,大多人都唯他馬首是瞻。這個漢子恐怕要碰壁。果然那少年十分倨傲道:黑水河以西全都是賜給我烏蘭家族的土地,呼察王怎麼會計較區區一塊荒地?你這種賣馬奶酒為生的賤種是不會明白的。那漢子忍氣吞聲道:你知道開墾一片能畜養牛羊的草場走多艱難嗎?你、你、你,他連說三個你,想到自己確實不能把對方怎樣,隻好道,你會遭天譴的。這樣一來氣勢頓時弱了許多。那錦衣少年嘿了一聲,扯過披風蓋在臉上,不再理會。其他少年也扭過頭去吃羊腿,不管那漢子氣呼呼地走了。
阿墨抬頭一望,日落西山,暮色四合,半日就這麼消磨過了。他看看氈房方向,已經有仆人支起燈火準備晚宴了。看台上空無一人,他縱身上馬,雙腿一夾馬肚,篝火燃盡後的點點火星越發遠了。
黎明將至時氈房裏的人都感受到一股逼人的熱意。有早起打水的,伸手到河水中一探,簡直要燙掉手指頭。巴莫圖聽到仆人回報的消息,命人到校場上察看。不多時,探子回稟道上遊的一個荒地起了大火,幸得河水相阻,火勢不會央及附近。大巫祝摘了麵具,麵色凝重,雙指蘸了血酒畫了幾道,跳起了禱祝舞。巴莫圖與大巫祝暗中不合,從來也不信這些神鬼之說。越過他咿咿呀呀的歌舞,看向荒地中。斜刺裏衝出一個影子,十分龐大,身上烏黑,火星噼啪。有人叫道,是牯牛,快救它。草原上牯牛是十分珍貴的配種資源,不由這些牧民不急。立時擁上一群人拍打牯牛身上火星。誰知還未靠近,那影子嗬嗬一聲,吐出一口腥臭無比的稠血來。仔細一看,竟是一個麵目黧黑得瘦削漢子,背上負著兩個烤成焦炭似的人。他複咳了兩聲,啞聲道:還活著。說罷又衝回火場。眾人才知火中有人,然而為時已晚,連呼救聲都無,多半是救不回了。
忙至天色大亮,巴莫圖抹把臉,問過身邊仆從,才知還有一柱香時間就要正午了。起了一場大火,燒死大半參加打野的青壯年,縱然有僥幸逃脫的,也是缺胳膊少腿,恐怕連雉雞影都沒見著。還有不少屍體骨斷肢折,恐怕是見了大火,催馬快行時踏空在土撥鼠穴中活活摔死。他向大巫祝道:今年的打野大會就取消吧,讓去年的獵手接替。大巫祝方從火場上退下來,慢慢看了他一眼:那倒未必,還有一場好戲呢。巴莫圖最不喜他這種高深莫測、陰陽怪氣的脾性,冷笑一聲道:莫非你夜觀天象,看出什麼了?心裏咯噔一下,想起了那黑衣少年,笑了一半的臉色也凝固了。他回頭低聲問白存是:計劃不變?白存是臉上含笑:天機不可泄露。巴莫圖看他諱莫如深,想問又不好當眾問個究竟,回頭一看科裏都不見了,心裏如百爪撓心。
草原深處,阿墨把科裏都抱上馬,將一支光華耀目的翎羽插在他氈帽上。科裏都回頭望他:阿墨。少年搖搖頭,表示自己要遵守計劃,不能再出現。他仔細打量下科裏都,又解下身上的黑色勁裝披在他身上。低聲道:抓緊了。反手抽出腰間削金斷玉的匕首,往馬屁股上一刺,那五花馬吃痛,發力狂奔出去。阿墨看看科裏都遠去的方向,從懷裏掏出火種除去引線才放回衣襟內袋裏。
巴莫圖盯著搖搖欲墜的香灰,歎了口氣。右手邊的人群爆發出一陣歡呼。他順著那方向看去,科裏都把著馬韁,身體被顛簸地左右搖晃,也算他硬氣,居然沒被那烈馬抖下來。他帽子上的翎羽迎著正午日光幾乎淹沒在炫目的白光中。科裏都在離氈房著幾步遠的由家奴抱下來。他玉雪可愛的麵龐漲的通紅,胸口急促起伏著。巴莫圖喜出望外,舉起弟弟在空中連轉兩圈。放他落地時大巫祝一步一停走來,卻不看科裏都,而是向巴莫圖道:大殿下,這場好戲如何?我沒說錯吧。巴莫圖渾身一下子緊繃,先前還道他故意和自己過不去,現下看竟是看出了什麼。轉而又想,大巫祝世代效忠呼察王族,自己和白存是偷梁換柱之計是得了父王同意的,加上大部分見過阿墨的打野人選都死在校場,不怕他辣手揭穿。他正慶幸著這場大火掃除了部分人證,忽而又覺得事出突然,他本意不想傷人性命,卻因大火平白折損了許多人才。白存是是五方人,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不得不防他借刀殺人。他心中一凜,轉頭看見最先衝出來的瘦削漢子坐在一遍氣喘籲籲,看著科裏都的眼神中飽含怨恨。巴莫圖心裏暗歎,弟弟這回風頭出的太大,名不副實,少不得招人嫉恨,恐怕今後有的是給他掃清道路的日子。
他卷了卷馬蹄袖,俯下身問那漢子道:你是誰家的?叫什麼名字?我看你方才英勇的很呐。那漢子見是殿下,慌忙擦了一把臉,露出兩隻白多黑少的眼睛。巴莫圖見了心裏就有些不喜——有這種眼睛的人多半薄情寡恩。那漢子答道:我叫多爾哲。巴莫圖思索了一會。那漢子微露苦笑:殿下不必想了,我隻是個賣酒人家的小子,不是黃金家族的。巴莫圖倒有些尷尬,擺擺手道:英雄莫問出處。你救人有功,我同父王說說,將你也編進蘇克薩瓦軍好不好?族人還要靠你們冬日打獵呢。多爾哲猛的一撲,幾乎撞到巴莫圖身上:殿下是當真的?巴莫圖嫌他沒禮數,又不好表露,退了一步麵上淡淡道:自然是真的,王室怎會食言?說罷就走,留多爾哲原地欣喜若狂。
多爾哲不住地想,我要進蘇克薩瓦軍了。又覺得憑自己一手馴馬射箭的本事,升為千人長乃至一軍首領指日可待。到時候要給自己妹妹說門好親事,她從此不必當壚賣酒、拋頭露麵。父母年事已高,也不必早出晚歸地驅羊趕牛、擠奶釀酒,他會搭起鋪滿羊氈子的帳篷,一家人其樂融融地過活。過了一會又想自己年過三十,功成名就之後多半也要娶媳婦。如此這般地胡思亂想半晌,背後突然響起一個陰測測的聲音:美夢做完了?是時候償命了吧?他如聞驚雷,汗毛倒豎,脖頸僵硬,不敢扭過頭去看來人。
阿墨伸出拇指抵在多爾哲後背大穴上,隻要微微運力,他就會癱倒在地、從此半身不遂。見他渾身抖的像篩糠,心裏一哂:早知這家夥這樣不禁嚇,也不用這麼多手段了。阿墨出身豪門,自幼錦衣玉食,心比天高。他不知道對於多爾哲而言,進入蘇克薩瓦軍所象征的溫暖的帳篷、不用受人欺淩的的生活已是不可企及的夢想。天地不仁,人如螻蟻,生而有別,有的人為芻狗,有的人卻如錦上繁花。
多爾哲顫聲道:不是我,不是我,那火折子明明點不著的。有人陷害我,有人陷害我。不是我。
阿墨聽著他語無倫次的辯白,心裏冷笑:我當然知道不是你,火就是我放的。要怪就怪你多管閑事,與紅錦少年爭執,成了我的殺人刀。
多爾哲背上一涼,一把薄如蟬翼的匕首穿破衣衫抵在他皮肉上。他絕望地閉上眼,心裏明白這人要給火場喪命的同伴報仇,莫名一陣悲涼,榮華富貴唾手可得時成了黃粱一夢。
阿墨卻俯下身在他耳邊迅速說道:三天後打獵,帶他們向東邊走,不許走回頭路。
直到少年橐橐的靴聲遠去,多爾哲才恢複清醒。他直覺感到自己落入一個極大的陰謀中,卻無力反抗。他輸不起,他還有家人。滿腔功名利祿心頓化灰燼。他的命運,從不在自己掌控中。
阿墨繞過巡查的士兵,來到一座洗刷得十分幹淨的帳篷前。白存是看見那個修長英挺的影子,揮手遣退歌姬才道:進來吧,還怕人看不見你?阿墨這才掀簾進來。
白存是倒了一杯羊奶酒遞給阿墨:怎麼樣?阿墨啜了一口,嫌棄那腥膻氣又放下了。舔舔嘴唇道:還有意外收獲。白存是了然:找了替死鬼?阿墨微笑。白存是見他劍眉舒展,薄唇輕抿,說不出的清朗瀟灑,心裏卻有些失落:一個十五歲的少年,本該是飛揚跳脫的時候,自己弟弟卻學的這樣陰險深沉,全不把人命當回事,利用無辜之人替自己赴死。
阿墨見他默不作聲,自己解釋道:替死鬼昨天夜裏想點火教訓那群小子,誰知火折子汗濕了點不著,我幫了他一把。手裏做了一個彈指的動作。又伸進懷裏掖了掖自己的火折子,低聲道:去了火線,懷疑不到我頭上。白存是點頭:山裏那邊安排好了,小崽子那邊不要漏了口風。我看那個大巫祝很是邪門,你避開他。帳子裏火炭燒的熱乎乎,少年不耐地扯開衣襟,露出鎖骨處一條遊龍樣式的文身。兩人默默相對一會,白存是晃晃酒壺:沒有酒啦,還要賴在這裏?阿墨直起身,挑開門簾向自己帳子走去。
不知不覺間,外頭已經是星月滿天。
作者閑話:
糾正一下,上一篇裏麵寫白去非嫖小倌應該是在潘安居,寫順手了寫成了明月樓。
然後因為在軍訓,這些是用手機寫的,標點有些就省略了,請原諒。
下一章上感情戲,白去非要撩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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