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684 更新時間:16-09-01 13:15
雙腿慢慢有了知覺。有人按揉著他小腿上的穴位,手法溫柔。
科裏都閉著眼,假裝不知道。淚水卻從眼睫下滲出。一股溫熱的氣息湊過來,在他柔軟的麵龐上徘徊一會,忽然發出了聲音:“小傻瓜,還不肯起麼?”
科裏都猛地睜開眼,眼中是一頂鎏金帳子,紛繁複雜的流蘇從帳頂垂下,上麵的銀鉤叮當作響。他是在自己的帳篷裏,在呼察草原上。
有人扳過他的臉,相當嚴肅道:“看著我。”
一副天怒人怨的俊美容顏近在咫尺。那人的眉眼逐漸貼過來,一條溫暖靈活的事物撬開他的唇瓣在口中輕輕攪動。科裏都眼底無波無瀾,倒叫那人好沒意思,戲耍一會就匆匆結束了這個早安吻。
“這樣沒出息,這是第幾次在夢裏哭了?”那人的指腹在他頰上劃過,拭去滾燙的淚水,“我抱你起來。”
科裏都想到與這人相識不過幾日,他每日早上偷偷溜進來喚自己起床倒是輕車熟路,好像原本兩人就是這樣。他忽然覺得自己好笑。因為一個素不相識的美貌少年,自己欺騙父王,欺騙族人,最後還賠上了性命。他坐起身來,想要對那人破口大罵,卻莫名氣短。是他在頭馬瘋狂的時候就了自己,是他在打野大會上將戰果拱手讓給自己,是他在山間寒冷的秋夜裏讓自己依偎在胸口。有些人雖然愛不得了,卻也恨不下去,因為他在你眼裏曾經那麼鮮豔特別,你曾把他當成唯一。
那人見他長久不肯說話,轉身就要走。
科裏都悚然一驚,聲音不覺提高了:“不許走。”
那人背對著他。科裏都看著他挺拔的背影,發現自己已經記不得他的容貌了。他心中的阿墨幻化成了一團銀光,飄飄悠悠,沒有邊際。他隻是隱約覺得那團光,必定是溫暖柔和的。
他咬了咬牙終於將心中盤算許久的話說出來:“大哥,為什麼扔下我?”
大哥,為什麼扔下我?
科裏都驟然驚醒。言猶在耳,這居然是個夢。
他不敢回想夢裏的內容,隻好向洞口的縫隙看去,細碎的光芒從中散發出來。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勉強起身來卻發現雙手酸軟無力,使了半天勁才推倒洞口的石堆。
外頭的雪已然停了,洞口結起了一層冰殼。科裏都身小體輕,從上麵滑過毫無困難。他撲在冰麵上小心地控製身體的著力點,慢慢地向下滑動。過了一炷香時間才走完這從不過常人五步遠的路程。冰原上白茫茫一片。方才做夢出了一身冷汗現在早已結成冰片沾在貼身衣服上,移動時刮在傷痕斑駁的背脊上分外鑽心。
“你還想在這裏躺多久?”
科裏都聞聲轉過身去。雪過天晴,那人背光站著,看不見容貌,隻知道是個身材極高大的男人。
男人背後還有四五個紅衣漢子,站成半月狀包圍了科裏都。鮮血般的猩紅色紮的他眼睛生疼。科裏都抬手捂住雙眼,語氣十分生硬:“不勞閣下大駕,本王自有打算。”這句話說了跟沒說一樣,有什麼打算?徒步走出這雪原?還是在這裏曬著太陽等死?不過有一個意思是明顯的,科裏都不想求這群人帶他出去。
“抱歉,小殿下,這可由不得你。二公子有令,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高大漢子俯身將虛弱的科裏都毫不費力地抗在肩頭。科裏都這才發現他身上也穿著火紅的短打,頭發剪的極短,毛慫慫的。
進入帳篷的前一瞬間,沒人知道科裏都祈禱了多少遍。可是天不遂人願,端坐在大帳中央的人,就是他恨不能食其肉寢其皮的阿墨。阿墨身穿白袍,腰間一條流火挑繡腰封,腰細肩寬,顯現出十五六歲少年人躊躇滿誌的氣度。
見了那人,心裏的滿腔憤怒、醞釀好的複仇計劃都煙消雲散。科裏都不住的想,原來他作中原打扮也這樣俊俏。
阿墨,不,現下應該叫他白去非,看見蓬頭垢麵的科裏都,放下手裏把玩的匕首,身子向前傾了傾,問道:“昨晚睡的怎麼樣?哭了沒有?”
他說這話時語氣溫柔,仿佛兩人一如既往地如膠似漆,他從未將少年遺棄在風雪中。
不用說,科裏都必定是哭了的。白去非一見他一雙紅腫的眼睛就心知肚明。可是沒辦法,他天生就是這麼惡劣,就是要別人自己承認,承認因他傷徹心扉,如果那人為了掩飾自己還撒謊的話,那就更好玩了。
科裏都望著那張不似人間應有的臉,鬼使神差道:“大哥,為什麼扔下我?”
白去非把匕首插在靴筒裏,走到科裏都身邊道:“中原有句話,叫做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錯就錯在不該生在呼察王室。沒有了這些獵人,今年的皮毛市場必定蕭條。”
科裏都接口道:“沒有皮貨,草原人過不了冬。到時候白家奇貨可居趁機抬價,打壓本地皮毛商,就可以掌控呼察的皮毛市場,對嗎?”
白去非捏了捏他的下巴:“半對。小家夥,人的眼光不能這樣短淺。你還應該說,呼察沒有了王子,爭奪王位必定引起大亂。你還應該說,白家少主效力家國,從此平步青雲。”
科裏都心如死灰,原來這人要的不隻是錢財,他還要滔天的權勢,無盡的美名。這些,小小一個呼察王子給不了。
“你早就計劃好這些了吧?”
白去非憐憫似的看著這位天真的落難殿下:“那是自然。未雨綢繆是我一貫的行事風格。”
“那匹頭馬是你做的手腳?那場大火也是你放的?”
白去非勾起嘴角一笑,算是承認了。
科裏都忽然想起一事,急切地向他求證:“那你當時救我也是意料之中?”
白去非覺得好笑:“你連這都反應不過來嗎?”
科裏都瀕臨絕望,竟然掙脫開仆從的束縛撲上去緊緊抓住白去非的衣襟吼道:“那你當時對我說的話,還做不做數?”
白去非莫名其妙:“我說什麼了?”
感情中占優勢的一方永遠都趾高氣揚,永遠都健忘。
在新歲之前,科裏都莫名覺得有些驕傲,有些驚喜,那個人的甜言蜜語,那個人許下的諾言,終於隻有他一個人記得,終於全部屬於了他。
誰還記得那天呢?
呼察的小王子追出去看天神降臨,意外在草原深處邂逅金冠烏衣的少年。那個人馴服了瘋狂的頭馬,將嚇壞的他抱在懷裏。彼此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他在少年的眼中看到了自己墨綠的瞳仁。那個少年說他的眼睛就像江南的春水。他以為那是說春水碧於天的意思。其實是花紅易衰似郎意,水流無限似儂愁。少年還說,他會留在這泓春水身邊,直到生命的盡頭。原來所謂的盡頭來的如此之快,好笑麼?曾經相視一笑的默契,終於留在了歲月的洪流裏。
白去非看著他淚流滿麵,不禁伸手拂拭:“小哭包,也不知道一天要流多少眼淚。”
科裏都睜開眼,濡濕的長睫微微顫動:“小狐狸受了雷劫,殉情而死。書生從此平步青雲,流芳百世。”
白去非聽了這句沒頭沒腦的話倒是一愣,大概是以前說過的什麼情話被他記住了,現在拿來取笑自己。也不願理睬這番話。當下越過科裏都問他身後的漢子道:“都準備好了麼?”
科裏都見他神色漠然,知道他早已將當日在山中講過的故事忘的一幹二淨,雖然早在預料之中,可是這滋味畢竟不好受。
身後的紅衣大漢見少主人問起,連忙謙卑道:“回稟公子,屬下已經將虎群引到湖邊了。”
科裏都聽了這句話,心裏猛地一跳。
白去非向他笑眯眯道:“小殿下,大哥可沒有扔下你,大哥會陪著你的。”又向那大漢道:“帶出去。”
兩邊大漢不顧科裏都的掙紮叫罵,將他雙手反剪,帶到博爾濟湖邊。
科裏都將那隱隱的虎嘯聽在耳中,饒是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也渾身無法控製地顫抖起來。
白去非早帶著人退避到安全地帶靜觀其變。日光照射著博爾濟湖,光華流轉。湖麵上有一個漆黑小點,走近看才知是一個是十三四歲的小少年。一群白虎被驅趕至湖邊,雖然弓箭齊發,卻無法將它們統統消滅。白虎在山上蟄伏多時,冬日獵物稀少,眼下有一隻活生生的食物就在湖中心怎能不獸性大發?加上背後萬箭齊發,一隻雌虎首先按捺不住衝進湖心。其他白虎見了,紛紛學著它撲進去。博爾濟湖湖麵寬闊,縱然大雪紛飛也,湖麵上的冰也隻有薄薄一層,如何承受得住這麼多斑斕大虎的重量?噼啪一聲脆響,湖麵裂開蛛網似的紋路,白虎們倒也聰明,靜立不動。那冰麵噼啪一陣也就不響了。白虎與科裏都僵持半晌,白去非見情勢不對,單手一揮,飛出一支袖箭,穩穩穿過冰麵。這致命一擊使得湖麵徹底破碎,冰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沉入水底。老虎水性頗佳,皮毛也甚厚,有的還能撐到岸邊,大部分都沉入湖底。那些上了岸的,精力耗盡,白去非安排的弓箭手一箭一隻,趕盡殺絕。白虎的吼聲漸漸靜了下來。湖麵上碧波蕩漾,仿佛少年的碧瞳。
是年冬天寒氣大盛,呼察折了獵人十餘名,不得不允許五方白家進入秋塞買賣皮毛。皮毛價格一漲再漲,許多貧寒人家抵受不住,夭亡無數。老呼察王痛失兩名愛子,一病不起。其他部落蠢蠢欲動,草原硝煙再起。經此兩劫,百年秋塞從此衰敗。
後記:
五方和秋塞之間的邊境上白馬翩翩,金鈴叮當。
白存是拎著一壺馬奶酒,頗為遺憾道:“可惜呀,不知道什麼時候再才能喝到這麼醇厚的酒?”
一邊的黑衣少年瞥他一眼,冷冷道:“不如我去向父親請求,由你來負責秋蠻一帶的鋪子。”
白存是頓時慌了手腳,酒也顧不上喝了,露出一個十足的狗腿笑容道:“好弟弟,你大哥逍遙了這幾十年,骨頭也懶了,手腳也笨了,就讓我這麼墮落下去吧。日後你做了當家的,大哥絕不給你添亂。”
白存是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抽了那馬一鞭,到隊伍前頭去了。
他們是晚間到的白府。用了晚膳,白閏圭心情大好連帶著對兩個兒子縱容起來,叫人送了熱水給他們洗浴,傳話說明日再通報秋蠻事宜,今日且好好休整。
白去非房裏此時怯生生站著一個豆蔻少女,粉麵含春,見了這二少爺幾乎抬不起頭。
白去非不緊不慢道:“你是大哥的人?”
少女聽了這聲音,莫名的害怕起來,說話也不太利索:“大少爺說啦,二少爺如今也大了,身邊不能短了人服飾,這回舟車勞頓,叫奴婢服侍您休息。“
說這就蹲下去脫了白去非的靴子要給他洗腳。
白去非伸腳一踹,強壓住怒氣道:”回去告訴大哥,我平日裏自己勞作慣了,不喜歡人服侍,心意我領了。隻是以後莫再使這種無聊手段了。“
這個大哥說是紈絝子弟,偏偏又有些手段。這回在秋塞,自己設計除了呼察王兩個兒子,全是他在後方安排人手、銷毀蹤跡。雖說兩人向來無爭,可是這次憊懶的大哥肯為父親打通秋塞關口,這本身就是一種要插手家事的表現。兩人勢不均力不敵,可畢竟大哥是長子。現下把人安排到自己身邊來,不知是手段太過低劣,還是刻意給自己一個提醒。總之,不得不防。
那少女平白遭了一頓訓斥,且驚且懼,竟掩著麵嗚嗚哭了起來。
哭了半日,聽不見白去非說話,少女又愕然看著這喜怒無常的二少爺。
她見這位少爺定定地看著自己,輕輕試探道:”爺?“
白去非招手叫她過來,命令道:”接著哭。“
少爺有令豈敢不從?少女拚命擠了幾滴眼淚,隻是並非出於真心,反而有些可笑。白去非好像並不介意,看著她一雙濕潤的眼睛,有些出神,口中喃喃道:”小哭包,沒有我,晚上就做噩夢麼?“
少女再不敢出聲,垂手侍立一旁。直到燭火燃盡,白去非也沒有再說一句話。那少女心存期盼,希望這位少爺今晚能留下自己,那自己在府裏的地位就大不相同了。府裏的下人都說老爺百年之後,是要把家產都留給二少爺的。
白去非沒有叫她點蠟,她也不敢草率動手。
黑暗裏,白去非忽然問道:”你是江南來的?“
少女答道:”奴婢原本是蘇州人,是老夫人帶來的。“
白去非又道:”江南的湖水,我是見過的。春天的時候有細碎的花瓣浮在上麵,那湖水,是碧色的。”
“我認識了一個人,那人的眼睛就像春水一樣溫柔。我對他很好,最後他死在我手裏。我把他沉在冰湖裏,永遠都伴著那汪碧水。”
白去非看那女子發抖的厲害,奇道:“你很怕麼?讓那人永遠留在那裏,我知道他永遠都在那個地方,至死都不能忘記我,至死都離不開我,不是很好麼?”他連說幾個永遠,仿佛他無限向往。
那少女心想人說二少爺素來心狠手辣,不近人情,誰知竟這樣喪心病狂,心裏恐懼更甚。
白去非雙眉一軒:“你怎麼不哭了?我讓你停下了嗎?”
那少女陡然被他一嚇,張了張嘴,發不出一點聲音。
白去非不耐煩地抬起她下巴端詳,沉聲道:“你哭的不好,一雙眼睛也是白長了。明日叫人挖了去,不要汙了我的眼。”臉色平靜了些又道:“我生平最不喜性格軟弱之人,處事天真毫無城府,隻有受人欺負的份。就算死了,也沒人記得。你不該這樣聽我的話。”
那少女嚎啕大哭,被人拖出院外。這下她有了哭聲,可惜再也沒用了。
院子裏恢複了安靜。
(全文完)
作者閑話:
白去非的番外暫告結束。晚上開始更新正文部分。
白去非其實還是喜歡小王子的,不過這與他要強的天性矛盾了,所以小王子最後還是炮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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