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536 更新時間:16-08-30 19:07
一個小時後,張嘯坐在某間茶室的雅座內,開始琢磨自己是不是在夢遊。
從被強行拖出凡爾賽,到塞進自助出租車,再到懸浮車停在某間茶室——別懷疑,茶室的名字就叫”某間”——門口,新聞官完全沒有抗拒餘地,被某上將搭住肩膀活像鷹爪下拎著的小雞。
他仔細打量對座男人,長袖外套下的手臂並不顯粗壯,再對比一下之前爆發出的壓倒性力量,不由悲哀發現,在軍漢占半壁江山的凡爾賽辦公廳中,自己實在是個戰五渣的存在。
“荊上將,”他猶豫了一下,本著”人在矮牆下,不得不低頭”的原則,首先開口,”我想聲明一點,白天的事其實是我冒犯在先,至於您說的話,我也沒放在心上。另外,我今天真的有很多工作,我……”
荊玥手一揮,新聞官條理分明的論述再次攔腰斬斷。
“年紀輕輕的別老苦著臉,工作永遠也做不完,要學會自我放鬆。”害他白白浪費了大半個晚上寶貴時間的罪魁禍首毫無悔悟之意,笑吟吟地斟了杯茶,”我的介紹絕不會有錯,悄悄告訴你,這地方雖說偏僻,等閑客人可真沒那麼容易進門,能不能定下位,還得看入不入老板的眼。”
他把茶盞放在張嘯麵前,換來對方一聲長歎。
今晚的際遇是他入凡爾賽以來頭一遭。新聞官先生雖說刻薄毒舌,到底出身媒體,眼觀六路耳聽八方是最起碼的基本功,進能筆誅口伐、退能稱兄道弟,這大半年來隨侍女皇身邊,和包括統帥長在內的高級軍官抬頭不見低下頭,關係不能說不熟稔。
可換成青洛元帥,張嘯敢拿腦袋打賭,他就絕不會以”聯絡感情”這種理由大晚上把人拉出來。
這也算是凡爾賽不成文的規定,文官武將涇渭分明,公事上協同配合沒問題,但私底下的交往……還是能免則免。
不論性格,無關為人,探究原因,隻為”避嫌”二字。
自古至今,文武勾聯沆瀣一氣都是帝王大忌,就算女皇陛下是位”非典型性君主”,在平衡權術這一點上也未能免俗。
“荊玥上將,身為凡爾賽新聞官,我覺得我有責任提醒一句。”看在對方肩章五顆閃亮金星的份上,張嘯強壓下蠢蠢欲動的毒舌,盡量條分縷析地闡述觀點,”如果被人,尤其是國會知道您和女皇陛下的近身文官私下會麵,我們倆都會……”
“安啦安啦,”荊上將渾不把他的擔心當回事,”放心,阿夜早就知道了,不會給你惹麻煩的。”
鑒於這個稱呼的出現頻率有點兒高,張嘯終於把握到關鍵點:“阿夜是誰?”
荊玥隨口回答:“喔,就是女皇陛下。”
張嘯:“……”
他好懸沒被茶水嗆死,一時間咳了個昏天黑地,好半晌才把氣喘勻了,又懷疑自己耳朵出了毛病:“什、什麼?你剛才說是誰?”
“女皇陛下啊。”荊玥擺出理所當然臉,無辜地眨巴著眼睛,”怎麼,你來凡爾賽這麼久了,連這個都不知道?”
張嘯:“……”
他還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眾所周知,女皇是博爾吉亞家族名義上的養女,英文姓氏自然也隨了博爾吉亞。名字則隨了前聯邦時代十八世紀,沙俄女帝葉卡捷琳娜二世之名,官方尊稱為凱瑟琳•德•博爾吉亞女皇。
可這隻是明麵上的說法,唬唬普通民眾還行,帝國高層卻都知曉,女皇出身亞裔,和博爾吉亞家族並沒血緣關聯。至於她被博爾吉亞記入族譜前,又姓甚名誰,那就更沒多少人知情了。
何況,就算知道了,又有誰敢冒著得罪女皇和激怒博爾吉亞家族的風險,去捅開這層隱秘?
見他真不知情,荊玥也斂下嬉色,用手指蘸了茶水,一筆一劃寫起字來。
張嘯探頭瞧了一眼,那茶桌是積年的紅酸枝,樹種早已絕世,一寸之價貴比千金,更透雕了玫瑰祥雲,棱角嵌著螺鈿、填了泥金,其精美珍貴,就算列入一等文物收進帝國博物館也綽綽有餘。
而光滑如鏡的桌麵上,此刻寫了三個方方正正的華夏文字,橫輕豎重鐵劃銀鉤,尚未領會其意,雄渾之勢已經崩雲裂石撲麵而來。
張嘯先是咦了一聲,問道:“你這是顏體筆法?”又一字一頓讀出聲,”林……皓夜?”
荊玥眼角微眯,齜出一口白花花的牙,那模樣讓新聞官沒來由地想起蘇黎世拍賣會上,敝帚自珍的賣主遇上慧眼識貨的買家,於是賓主相得,皆大歡喜。
“皓然當此夜,翩躚林海間。”帝國上將眨眨眼,”這是女皇陛下的中文閨名,知道的人不多,可別到處宣揚哦。”
張嘯不由一愣:“你是說……”
他話沒說完,茶室的燈光趕巧在這時熄滅大半,隻有角落裏星星點點餘下幾點亮源,黑暗如驟然閉合的大幕,卡斷了後半句話。
“這又出了什麼幺蛾子?”這一天受的刺激太多,連自認神經強悍的新聞官都有些受不住,用力摁了摁突突亂跳的太陽穴,”這家茶室有停電的保留節目?”
這一回,從見麵起就沒靠譜過的某上將做了個噤聲的示意,又擺擺手,表情一斂,竟是從所未見的肅穆專注。
張嘯也隻得壓下滿腹疑問,借著那一點昏暗光源,用勉強適應了黑暗的視線打量著周遭。
這一瞧,他又看出了名堂。
——作為帝國政權核心,又經前聯邦時代的法蘭西王朝幾代經營,其雄渾大氣、富麗奢華,再難有出凡爾賽宮之右者;可若論東方情懷、精致古韻,張嘯還真沒見過這間茶室更顯細巧心思:門口一座琉璃刻絲歲寒三友紗屏擋住泰半視野,一徑往裏,銷金嵌寶的五彩玲瓏雕空木板隔開一間間雅座,或流雲百蝠,或蟠龍雲海,或供花設瓶,或安放盆景。且滿牆滿壁,俱是隨陳設之形摳成的槽子,諸如花瓶寶鼎、字幅畫卷,雖懸於壁,卻都與牆壁平齊。壁角一隻青銅刻金狻猊,仰天張口,慵懶地吞雲吐霧。
他不動聲色地倒吸了口氣,心想這哪裏還是帝都茶室,最精巧的東方水鄉園林也不過如此。
此間主人倒與張嘯存了一脈相承的心思,待得滿座俱寂、可聞落針後,一曲琴音悠然飄落,初時輕忽幽細,連曲調都聽不太出,隻如水煙霧氣一般微微彌漫;未幾,曲調陡然轉折,隱有金鐵鏗鏘之意,一拍一節都叩打在心髒博起處,最深處的那根心弦緊緊繃住,指尖牽引起萬千思緒,起伏之間,潮湧潮落。
張嘯對古典音樂沒什麼研究,卻也情不自禁地聽住了,眼睛深處浮現茫然,拈著碧玉茶盞沉吟不動,連杯口傾斜、茶湯如注滴落,打濕了袖口都渾然未覺。
直到琴音漸次低落、直至重歸寂靜,滿廳燈光重新亮起後,他才夢魘般驚醒,掩飾失態似地笑了笑:“這曲子彈得不錯,有點兒‘昆山玉碎,芙蓉泣露‘的意思。”
荊玥壓根沒聽見他說什麼,一臉怔愣出神,仿佛仍沉浸在曲意中回不過味,許久才微不可察地輕歎了口氣。
張嘯:“……”
靠嘴皮筆杆吃飯的人,都有點兒固執己見的毛病,新聞官也不例外。可此時此刻,他卻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位帝國五星上將的初始印象有些過於膚淺了。
此人莽撞囂張、言行出格,言行皆不在方圓之內,通身的油鹽不進,脫下那層軍裝外皮,和慣喝市井水的無賴老痞也沒什麼區別。可他非但和鐵腕殺伐的帝國女皇私交甚篤,懂得韜光養晦、明哲保身,更能寫出一手已不多見的精絕顏體,分辨琴曲中不足為外人道也的深晦情誌。
張嘯微眯起眼,看向某上將的目光多了幾分審慎、幾許深思。
他看不透這男人,事實上,凡爾賽的一應官員,包括女皇陛下在內,都不是能輕易看透的主兒。
這感覺可實在稱不上妙。
軍人的警覺性遠超常人,荊玥回神之後,立刻覺出張嘯的異樣,剛要說什麼,以棱板相隔的鄰座傳來突兀掌聲,年輕男人朗聲開口,打破滿室寂靜:“好琴,好曲!高公子今日雅興不淺,不知可願現身一見?”
荊玥的臉登時黑了一半。
二層閣樓紗簾輕揚,燭光影影綽綽,投映出一道朦朧側影,漸次消融於黑暗中,再無半絲聲響。
少頃,一道女音自二樓響起,清脆中猶帶稚嫩:“高公子身體不適,剛已經歇下,還請各位貴客盡興。”
片刻前還若無其事地撫琴奏曲,轉眼卻已歇下,明晃晃的敷衍之意連瞎子都無法忽略。隔座的年輕男人大概是被這記耳光打得頭暈眼花,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冷笑著再度開口:“高公子名滿帝都,我們今晚是誠心慕名而來,公子又何必這般托大,不近人情?”
這一回,連那女侍者都沒開口,壓根不屑搭理他。
張嘯捏拳,抵唇輕咳了一聲:不用看他都能想象到,那年輕男人的臉色百分百已紫漲成豬肝。
而隔座也就在這時極配合地響起一道怒斥:“你高舒羽以為自己是什麼人,不過是個供人取樂的琴伶,擺什麼臭架子!知道我家少爺是什麼人嗎?奧朗普議員的長子,請你出來相陪,那是給你臉麵,別他媽不識抬舉!”
張嘯瞥了一眼某上將,後者另一半臉也黑了,堪比鍋底。
鄰座話音落下後,又過了許久,樓上的紗簾才搖動了下,先前說話的小女侍轉了出來,一身鵝黃衣衫,上襦下裙,頭上紮兩個丫髻,綁著紅綢,竟是古華夏時的女童裝扮。
她行的也是古華夏流行的萬福禮,雙手捏拳,右上左下,交疊放於小腹,嫋嫋婷婷地一屈膝:“奧朗普先生是嗎?我家公子說了,別說您父親隻是國會議員,就算他當選國會議長,甚至親臨此地,高公子今日既歇下,也不會再起身下樓。”
小姑娘不過十二三歲,生得神清骨秀,隱約可見來日的傾城風采。口齒更是伶俐清晰,掩唇一笑:“不過,這前提可是您父親在下屆國會改選中能成功當選議長——我家公子說了,令尊大人要真有閑心,還是多想想怎麼在改選時保住議員之位吧。”
——如果說剛才的沉默是當麵打臉,那這兩句話就是一悶棍把人抽地上,還照臉狠踹了兩腳。
張嘯摁住額頭,隻覺得太陽穴那根筋揪得更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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