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元熙

初登大寶  番外7、寇倚眠——夢裏不知身是客

章節字數：3207  更新時間：16-12-07 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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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寇倚眠彈得一手好箜篌，這是尚樂局上下一致所公認的，連挑剔的趙司樂都不得不承認，這個女孩天賦秉異，生來就該成為宮廷盛宴的動人點綴，一音精妙繞梁，一聲豔驚四座，成為庭前席間最引人注目的樂女，為青黃不接的尚樂局撐起一片新的天地。

    可趙司樂無疑是清醒而有自知的人。尚樂局是什麼地方？古往今來，多少妙齡女子在一場場金玉滿堂的盛筵間始而衝天，被那些王孫貴族輕易擇去，飛入那雕梁錦繡，萬千繁華之間？美味的佳肴、醉人的醇酒、熱鬧的歌舞，明黃燈光熱了雙耳紅了臉頰，叫人忘了身份地位、尊卑有別，隻需要一次遙遙相望，牽動了誰的眼角眉梢，就是一場為人津津樂道的風流相遇。

    可她們隻羨慕金絲雀的錦衣玉食，卻未曾聽過它們臨終前日複一日的泣血哀啼；她們隻知道一曲紅綃不知數，卻不懂得暮去朝來顏色故。她們沒有自由，沒有貞操，沒有任何依傍，隻能在寂寞孤獨的日升日落中，憑著幼時受教的一門技藝，或翩翩起舞，或曼聲高歌，或嫻熟抹弦，在熟悉的曲調中周而複始地回憶著那一場初遇。自尚樂局入侍皇族世家的女子，大多都逃不過這樣的命運。趙司樂自己懂得，所以倚眠也懂得。

    這個蕙質蘭心的女子在趙司樂的諄諄點撥下早早看清了一切，所以她從不塗脂抹粉，與那群懵懂無知的女人爭風吃醋；也不自憐自艾，沉浸在麻雀變鳳凰的可悲夢境當中。她隻每日專心磨練箜篌，安分守己，靜待二十五歲的到來。或是出宮，與爹爹兄妹團聚；或是成為司樂，自自己敬若生母的趙司樂手中接過衣缽。當然了，前者才是最好的結局，倚眠這樣想著，不由在一個翻身，沉浸在家人團聚的美夢當中，甜甜睡去。

    清晨她依舊早早起來，剛要開始每日的箜篌練習，卻發現趙司樂麵色凝重，正在自己房間外徘徊。先帝駕崩不久，無極城的諸位大人物忙於爭權逐利，哪裏還有功夫欣賞歌舞？司樂局無疑成為了最清閑的所在。既然如此，趙司樂為何還繃著一張臉，好似一晚上不曾休息一般？她不解，卻依舊緩步謹行，福禮道：“給司樂大人請安。”

    手臂被猛然抓住，倚眠驚訝抬頭，卻發現趙司樂花白發絲之上覆蓋滿了冰冷的晨露，正淡淡地望著她，慢慢向她轉達了太後娘娘的鳳諭。

    後來她才知道，那一個清晨趙司樂眼中的神色，名為憐憫。

    和崔煢煢一起排練的日子過得十分愉快，那是一名嬌嫩的女子，好像清晨新綻的荷花，粉嫩的花瓣上還凝著幾滴露水，無與倫比的美貌讓慣見各色佳人的倚眠都忍不住驚歎。最難得的是煢煢性子溫柔，沒有任何世家女子的驕矜自得。她知道她出身四侯五家中的清河崔氏，知道她的姑母是如今統率六宮的母後皇太後，卻不知道為何這樣美麗的相貌背後，竟不是一副驕傲的性子，而是尋常難見的溫柔體貼。

    她好奇，但卻不曾問過，因為她知道，在這無極城中，知道最多的人，往往死得最快。而且她清楚明了，煢煢是天生金命的嬌女，隻是缺少一鳴驚人的機會，而自己，不過是小小樂女，不應該也不能夠，卷入到那些大人物的爭端當中。她隻希望能在元年除夕的闔宮盛宴上順利完成母後皇太後的命令，然後回到尚樂局，在對夢想的小小期盼中，繼續自己清苦但卻平淡的生活。

    可是俗語說得好，計劃不如變化快。那一場錦繡燈影中的盛筵之上，笑靨深深的裕妃一句話，就將自己的身影嵌入了那英俊帝王的眼眸之中。她不知道為何不過中上之姿的自己會獨得青睞，不知道母後皇太後慈愛笑容之後的陰冷，不知道為何事情會演變至斯，隻知道繁華散後趙司樂恭敬但卻疏離地拜倒在自己麵前，一聲官女小主仿佛冰冷的涼水，讓自己緋紅的臉色轉為蒼白，但卻無法壓抑住的自己塵封的少女期待。

    就這樣，帝王的一念將她牽引入朱牆高高的無極城中，她成為了錦衣玉食的尊貴主子，和她曾無比羨慕的絕色少女並肩而立，甚至在恩寵方麵略勝一籌。她本為一枝綠葉，卻豔過紅花，開出了一季短暫的絢麗。她記得自己二十三歲的生辰，不再是一碗簡單的長壽麵，不再是一個煮熟的紅雞蛋，取而代之的是華燈璀璨下俊逸君王長身玉立，將一支新打造的白玉海棠花七寶簪溫柔地簪在自己的發髻上。她感受著頸邊英俊少年幽長的呼吸，聞著他身上清冽的龍涎香氣，看著他拉著自己的手一一婆娑過晶瑩白玉花瓣上嵌著的珍貴珠寶，聽著他沉穩的聲音耐心講解著七寶的吉祥寓意，忽然鼓起勇氣，輕回臻首將自己的嘴唇點在他的薄唇之上。

    爽朗的笑聲中她看不清那雙桃花眼底的清醒與冷淡，感覺不到環繞自己的雙臂突如其來的僵硬，她隻知道如果可以，她希望時光就停在這一刻。

    可她終究還是太過單純。災難來得是那樣快，她跪在所有人麵前百口難辯，看著一個又一個的罪名扣在自己頭上。明明他和她都知道她是清白的，可他不會辯，而她不能辨。綠葉終究不能奪走紅花的光芒，她在被去往冷宮的路上終於看清了這個現實，卻不能回去當年，告訴那個傻傻少女這些冰冷的真相。

    冷宮的日子其實並不難熬，比之生不如死的去錦宮，冷宮至少有一些人氣兒。慎刑司、浣衣司……這裏的無極城褪去了外表的光鮮亮麗，多數人眼中低等下賤的奴才們大多彙集在這裏，形成了一個小小的熱鬧社會。負責看守冷宮的太監待她客氣，食飽穿暖，從未有過過分的苛責。她感念趙司樂的雪中送炭，但卻隻是在心裏默默念了無數遍的感謝，她知道如今自己的身份，實在是不想連累那個好心的女子。

    她在日複一日的蜷縮中回憶著從前，清貧但卻溫馨的農家生活，勞累但卻快樂的學藝時光，一幀幀的清晰畫麵閃過，終於有一天，她驚訝地發現無論自己再怎麼努力，卻再也想不起那個無情君王的英俊臉龐，想不起那一段尊崇風光的日子裏到底發生過什麼。或許自己天生就沒有富貴命吧，她將頭埋在雙膝之間，輕輕笑出了聲。

    這一天外麵格外的吵鬧，倚眠破天荒地地踏出了自己的房間，好奇地看著院子裏的熱鬧。麵相伶俐的陌生小內監向她招了招手，笑著道：“我是新來的，請多多關照。”

    後來的日日夜夜，她抱膝倚著門一言不發，靜靜聽著那個神采飛揚的小內監活靈活現地向她講述著無極城最近發生的事情。她恍然發覺，自己不過在冷宮呆了兩百多天，卻好似過完了漫長的一生。

    “那你呢，又是為何從瑤光仙閣被發落到這裏？”在一場極富感情的描述之後，她終於開口，啞著嗓子問道。

    門外傳來一聲短促的輕笑，“因為嫉妒啊！那些滿肚肥腸的大內監嫉妒我這樣年輕機靈的公公，所以就隨意找了個借口……反正我們這些底層奴才，就是哪天橫死在某個角落，也不會有任何一位主子在乎。”

    她沉默不語，卻默默感受到了一絲同病相憐。

    很快倚眠就迎來了她在冷宮的第一個生辰，她洗幹淨了頭發，打開窗戶發呆，一朵一朵數著白雲。過往人群的喧囂聲中她看見那個小內監笑著跑過來，將一個熱乎乎的東西塞到她的手裏。

    那是一枚裂了殼的雞蛋，包在外麵的紅紙歪歪扭扭，還有幾處明顯的破洞。“這是我求禦膳房師傅做的。”他笑著看著她，信誓旦旦地道：“等到明年的時候，我一定能讓你吃上一碗長壽麵。”

    人就是這樣奇怪，富貴得意時手握再美麗珍貴寶物的發簪，也會許願想要永遠，而貧窮落寞的時候隻需要一枚煮爛的雞蛋，就會十分滿足。

    她緩緩地剝開了蛋殼，將蛋黃塞入了小內監緊閉的嘴中，自己則一下一下地咀嚼著蛋白，慢慢道：“我不愛吃蛋黃。”

    她騙了他，其實她最愛蛋黃，她隻是不想看著他一天天幹瘦下去卻什麼都做不了。他也騙了她，其實冷宮並不是二人初次相遇的地點，那年除夕他曾遠遠聽過她那能令芙蓉泣露的箜篌曲音，遙遙看過她優雅嫻靜的臉龐。

    可倚眠沒能等到他答應的長壽麵，不知道哪一日，他離開了冷宮，然後就無聲無息地消失在了無極城中。或許他曾手捧那一碗來之不易的長壽麵，迎著如血的殘陽匆匆跑在回到她身邊的路上，卻因為過於急切，不小心看見了某兩位嬪妃物私底下的交易；或許他因為衝撞了哪位主子而被丟進了無邊無際的太液池，腳上係著沉甸甸的鐵球孤單地沉入了水底；或許他隻是找到了別的去處，一個人去了那更美好更溫暖的世界。

    她不知道，她重新找回了那一年華燈璀璨時的美好記憶，然後永遠停留在了那段時光裏。

    頤貴人寇氏，名倚眠，本為尚樂局樂女。元熙元年元月，冊官女。累晉至頤答應。三月，廢入冷宮。三年四月，歿，年二十五。以貴人禮入葬坤陵妃園寢。無子。

    《夏史•嬪妃列傳•卷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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