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95 更新時間:16-12-23 19:31
雲揚的失蹤仿佛一把泛著不祥光芒的鑰匙,成為了元熙四年所有災難的源頭。五月五日折淵撕毀了求和降書,帶領三十萬彎刀騎兵悍然反擊,不僅重傷了突厥主帥阿史那無崖,將群龍無首的聯軍全盤擊潰,還一路突飛猛進來勢洶洶,反攻下了大半個隴右行省,直逼山南、劍南二省而來。西北防軍的將士死傷慘重,二十萬兵強馬壯的精銳之師眨眼間灰飛煙滅,隻剩下不到兩萬的殘兵敗將。若非吐蕃行省總督當機立斷,命令省內的預備軍潛入隴右行省秘密救治傷兵,恐怕就連這區區兩萬人,也要一一殞命沙場。
另一方麵,決堤的黃河如脫僵野馬,卷起滔天巨浪奔流而下,浩浩湯湯地淹沒了大半個關內行省。近十萬百姓在猝不及防間葬身魚腹,其餘四十萬人驟失家園,流離失所,隻好惶惶然湧入山南、河東,瞬間衝垮了兩省的社會秩序。水患災難後饑荒與瘟疫接連而至,放眼望去山間道路橫屍列列,百姓的屍體堆積起來幾乎填平了沿途上的每一道溝壑。幸存者無所以衣無所以食,賣兒鬻女易子而食的例子比比皆是,慘痛之狀難以想象。
堤防驟潰,接踵而至的洪流衝走的不僅僅是百姓的生命財產,還淹沒了位於龍翔城的大夏護國寺。釋迦牟尼佛指骨舍利、八重寶函、銀花雙輪十二環錫杖等大夏前七代帝王苦心收集起的佛教至高寶物全部消失在了泥沙洪水當中。聖京百姓雖然不明說,但私底下都認為這場洪水乃是因為歐陽燁私德有失,惹怒了上天和歐陽家的先祖,這才招來了這樣嚴重的懲罰。
隱秘灰暗的傳言,私相見麵時心領神會的眼神,聖京城又一次謠言四起。無論好壞,四年來無極城發生的所有事情,全部都被編成了詭異而又荒誕的段子,仿佛五月的傾盆大雨一般,瘋狂而又精準地砸中每個人的嘴角。百姓們唾沫星子橫飛,端著高高的姿態從嬪妃相繼暴斃說到太子的死亡,隻為了證明他們前一天還賣力歌頌過的歐陽燁其實是一個昏君,為了證明他們比任何一個官員都有能力,隻是懷才不遇罷了。
牆倒眾人推,這就是人的本性。
當然,這場大水也不是沒有好處。麵對瘟疫饑荒橫行的山南行省,進擊的黨項軍被迫暫時停下步伐。這一下停頓恰到好處,吐蕃、山南、劍南三行省的預備士兵很快就圍了上來,拚命地將前線後推,將陣地嚴防死守在了隴右行省的隴西城。黨項士兵鬱悶不已,隻好將所有的怨氣都發泄在了已經奪下的城池當中。他們搶掠手無寸鐵的平民百姓,強奸妙齡花季的無辜少女,將大量平民及戰俘集中到一起進行慘無人道的集體屠殺。隴右行省幾乎所有的名勝建築都被焚毀一空,隴西李氏傳承百年的祠堂也未能幸免,連先祖的屍骨都被挖了出來,白皚皚地丟棄在燒焦的土地之上。
自吐血昏迷中醒來的歐陽燁顯示出了驚人的毅力和鋼鐵一般的意誌。他鎮定如常,仿佛什麼變故都沒有發生,以最快的速度下過罪己詔之後就伏在養心殿閉門不出,不眠不休地整整批了十四天的奏折。若非聖母皇太後在一旁看著,再兼龍澈時不時的勸阻,還有郎順生的苦苦哀求,他恐怕連端進來的飯菜都不會看一眼。
五月二十日清晨,聖京持續不斷的瓢潑大雨終於停歇,幾絲陽光從厚厚的雲層中透下來,在潮濕的漢白玉石階上撒下點點光斑。禦前的宮人們踮著腳小心翼翼地進進出出,悄悄點上味道清新的百合香,又輕輕打開了全部的門窗。清風緩緩吹入,一掃養心殿半月餘的潮濕與陰沉。歐陽燁神情淡漠,將最後一本奏折放在案上,抬頭看向一旁苦著臉的郎順生,“備水,朕要沐浴更衣。”
郎順生忙不迭地答應,卻又小心翼翼地看了歐陽燁一眼,見他沒有什麼別的吩咐,似乎也沒有什麼想要作踐他自己身體的舉動,這才放下一顆懸著的心,出門準備熱水去了。
禦前的人行動利落,很快就從香山上抬下了一桶冷熱適宜的溫泉水,又在裏麵兌了一些精煉的薄荷香油以助舒緩神經。幾個伶俐的小宮女上前為歐陽燁除下了衣物,服侍著他躺入木桶後。想起千裏之外的瓔珞,歐陽燁歎了一口氣,隨手指了一個眉清目秀,長相麵善但卻叫不上名字的宮女,“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多大了?”
“回皇上話,奴婢筠香,今年二十,平日負責殿內所有的香料。”那宮女聲音清脆,不卑不亢地回答道。
“筠香?這個名字不好聽,以後換一個吧。”歐陽燁沉思了一下,“琳琅如何?以後的禦前大宮女,就是琳琅你了。”
小宮女們聞言都呆住了,琳琅卻鎮定如常,俯身道:“謝皇上隆恩。”
郎順生嘴上說著恭喜,內心卻苦澀異常。黃河決堤當日瓔珞就不辭而別,皇上如今新擇了禦前大宮女,又準備置她於何地呢?
歐陽燁淨過身,鬆鬆披散了頭發,又穿上了一件新製的白色錦袍。他一邊係著腰上的銀製革帶,一邊問郎順生道:“柔荑的車駕幾時能到無極城?”
“昨日收到消息說是辰時,想來應該快了。”郎順生躬著身子,小心翼翼地道:“公主說定會趕在忠國公入葬之前,皇上請放心吧。”
歐陽燁笑笑,俊逸的臉龐斂去了平日的霸氣與尊貴,隻剩下淡淡的,難以察覺的孤單與寂寥,“你去坤寧宮看看皇後有沒有什麼需要的,中午的時候隨朕一起去長平侯府。”
郎順生看著神情漠然的瘦弱少年,突然間紅了眼睛,差點掉下眼淚來,“好。奴才這就去。皇上有什麼想吃的想要的,記得告訴琳琅姑娘。”
歐陽燁點點頭,認真道:“朕知道。去吧。”
郎順生前腳剛走,歐陽柔荑後腳就抵至無極城。七年未見的胞妹褪去了從前的青澀,出落成了一個甜笑嫣然的絕色美女。她與歐陽燁生得八分相像,一樣流光四溢的瑰麗桃花眼,一樣鮮紅欲滴的薄唇,一樣高挺的鼻子,隻是不及歐陽燁瘦削。她腮邊的肌膚飽滿光滑,好似中天雲上最完美的一輪圓月,身材窈窕纖細,一點都不像是三個孩子的母親。
“哥哥……”她看著瘦得不成樣子的歐陽燁,輕輕擁住了他,“沒事了。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歐陽燁凝視著她嬌美的容顏,由衷道:“回來了就好。說起來,雲揚是你的騎射師傅,你是該給他上柱香。等回來,晚上咱們一起去壽安宮,讓母親給咱們做頓好菜。”
柔荑點點頭,聲音中帶了點不明顯的哽咽,“我好久沒見母親了。這一次回來能呆兩個月,可是要天天纏住她。哥哥到時候可不許嫉妒。”
歐陽燁哈哈一笑,拍了拍她的頭,“哥哥現在怎麼會嫉妒你?又不是小時候。”
柔荑甜甜一笑,內心卻充滿憂慮。她少時受教於母後皇太後,出閣後入主女真後庭,思維開闊,手腕高超不遜於最高明的政治家。在她看來,除了護國寺之事稍微麻煩一點之外,剩下的無論是黃河決堤還是黨項大軍壓陣,亦或是如今的眾心惶惶人心浮動,都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情。再英明的帝王,也不能阻止老天下雨,不能常勝而無一敗,更加不能禁止平民百姓於床頭炕尾間毫無顧忌的私言私語。可史書的重點卻在於帝王執政期間是否做到了功勳彪炳,而非斤斤計較於一次水患或者一次戰敗。百姓的話就更沒必要當真了,哪個人會將愛好吃瓜、四五六不懂的粗人們說的話放在心上?隨便安排個“吉兆”,就能扭轉這些人的看法,一點都不難。
她擔心的是雲揚逝去帶給大夏政局的整體變化,或者說,她擔心的是清河崔氏,是母後皇太後。清河崔氏出了母後皇太後、崔家三姐妹,長平侯府乃是皇後母家。二者同為外戚翹楚,相互製約製衡,維持住了微妙的平衡。雲揚逝去,長平侯府敗落已成定局,平衡被乍然打破後,誰都不知道母後皇太後,還有沉潛多時的清河崔氏,到底會有怎樣的舉動。
有時,不作為,反而是最可怕的。歐陽燁選擇以滎陽鄭氏對付威武侯,不就是因為鄭文望的中立觀望,立場不明嗎?
柔荑強行壓抑住了腦海中的萬千思慮,踮起腳為歐陽燁整理素白衣衫,“阿澈喜著白衣到處飄飄搖搖,哥哥卻沒有幾件白色的衣服,這還是新趕製的吧?若是待會兒雲揚看見哥哥翩翩風度更勝素以謫仙聞聖京的阿澈,應該也會開心大笑吧。”
歐陽燁感覺眼眶在一點點潤濕,他仿佛在柔荑甜美的笑顏中看見了過去的上書房。他臉下墊著龍澈的手睡得正香,剛結束訓練的雲揚努力壓抑著粗重的呼吸聲,動作輕柔但卻笨拙地將一領鬥篷蓋在自己身上。
時光灑灑洋洋,卻再無冷峻木訥但卻簡單善良的高雲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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