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918 更新時間：16-09-06 20:03
1922年春夏之交，上海段家。
段家西北洋樓的湖心小亭裏，陸姨娘一身藕粉旗袍包裹得身段凹凸玲瓏，她舉著纖纖十指不斷地打量著自己的水蔥似的丹蔻指甲，口中倒是幽幽地噯了一句，“姐姐這命呐……”
陸姨娘的身前，一個形容狼狽的少婦帶著一個約莫七歲上下的男孩子正低低啜泣著，“你姐夫一去，家裏老的老小的小，全指著我一個婦道人家過活，我但凡有一點法子，都不會把少容送到你這兒來。”
小男孩被母親不著痕跡地推到了陸姨娘跟前。
陸姨娘水杏似的美眸滴溜溜地在小男孩身上打了個轉兒，小子瘦得可憐，栗子似的一顆小毛腦袋低低地垂著，看不出哪裏出色，不過倒是收拾得幹淨。陸姨娘收回目光，怨歎似地說：“姐姐啊，想當初我去［金壁輝］唱歌，姐夫的教誨我可是到今日都記得，姐夫那樣瞧不上我一個風塵女子，九泉之下必定不樂意把少容留在我身邊。”
陸氏麵黃肌瘦得隻剩下一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還有幾分神采，“妹妹，死者已矣，還望你大人有大量，不要記恨你姐夫，他雖讀了一輩子書，可終究活得不如你明白。”
陸姨娘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紅唇，“姐姐終於也肯承認，百無一用是書生了。”
陸氏流露出悲傷的神色，不再言語。
她的丈夫何至良在二十歲那年繼承了家中的米鋪，可他清高慣了，是個一心隻讀聖賢書的甩手掌櫃，半年前起，何家的米鋪情形很壞，連月來米價數漲，何家的米賣不出去，也進不了貨，何至良此前早已因經營不善欠了一大筆帳，如今別說欠帳還錢，就是家中營生也要堅持不下去了。何至良無奈之下，隻好悄悄關了米鋪的大門，預備帶著妻兒連夜逃去鄉下避難，不料還沒出城就被債主帶人抓住，毒打之下於翌日在醫院一命嗚呼。而何家的公婆聽聞兒子喪命，雙雙一病不起。陸氏如今白天背著嗷嗷待哺的小女兒在紗廠做工，晚上替鄰居漿洗衣服，勉強有一份微薄的薪水，可這一點錢放在千瘡百孔的何家，自然是杯水車薪。
陸氏出身貧寒，不是過不了苦日子的人，可如今的生活，還是壓得她喘不過氣。她抬眼望了望高高在上豔光四射的陸姨娘，聲淚俱下地跪了下來，道：“妹妹，少容很聽話的，你留著他，給他一口飯吃就行，你若不肯收，姐姐也就認了命，明天帶著少容和少珊去跳江就是了！”
陸姨娘冷哼了一聲，“姐姐你可別嚇我，這每天跳江的人多了去了，有破了產的大賈，有奪了權的司令，您算哪根蔥啊？湊這熱鬧呢！”
陸氏抬起淚痕斑斑的枯瘦麵容，“妹妹，你難道要看著姐姐一頭碰死在你麵前麼？！”
陸姨娘翻了個白眼，“我們老爺最惡心血腥了，您要汙了這塊地皮，倒黴的可是你妹妹我！”說這，陸姨娘款款地站了起來，婀娜多姿地走到了亭邊的牡丹花下，揪著花枝子，美豔無比地衝地下的陸氏一笑，“行了行了，姐姐，咱們可得約法三章，堂堂段都督府可不是收容所，別今日先送少容進來，明日再把少珊送來，後日緊跟就把您何家老頭老太都送來——”
“不會不會——”陸氏擦幹了眼淚，她連忙又將何少容用力地推到了陸姨娘麵前，“少容，快謝謝小姨！”
何少容瘦小的身軀跌倒似地跪在了陸姨娘麵前，依舊是低著頭，蚊子似地哼出一句，“謝謝小姨。”
陸姨娘無可奈何地一甩香手帕子，“都起來罷。”
陸氏拉著何少容起身，隨後淚眼婆娑地握著他稚嫩的肩膀，“你在小姨這兒好好聽話，媽媽走了。”
何少容這才抬起了頭，他的黑眼睛裏蓄滿了眼淚，“媽媽什麼時候來接我？”
陸氏立刻捂住了他的嘴，顫著嗓子眼囑咐他，“小姨就和媽媽一樣，知道麼？”
牡丹花下的陸姨娘聞言身形一僵，心裏頭也湧出酸澀來，她是都督府的六姨太，可再風光也不過是個不準生養的玩物，一輩子沒有當媽的命，老了連個依靠都沒有，指不定哪一天大太太發威，就能把她掃地出門。
陸氏母子抱頭痛哭的聲音漸漸打亂了陸姨娘的傷感，她不悅地一挑眉，陰陽怪氣道：“姐姐這麼舍不得少容，我看還是帶回去罷！”
陸氏被這話嚇得立刻拉開了懷裏了的何少容，擦著眼淚，“妹妹大恩，姐姐沒齒難忘！”她連忙一把甩開何少容牽上來的手，不敢再逗留下去，“妹妹，姐姐這就走了，少容這孩子就托付給你了！”
此話說完，陸氏狠狠心，扭頭含淚就跑了出去。
一直都很安靜的何少容望著母親落荒而逃的背影，終於爆發出了哀嚎似的哭聲，他發了瘋一般地要追，可立刻就被亭下的聽差一把抓住。
何少容張牙舞爪地痛哭痛叫了起來。
亭台上的陸姨娘見狀，煩躁地嗔了一句，背過身都不想多看一眼。
可這一轉身，陸姨娘就對上了一雙疏離冷漠的眼眸。
陸姨娘下意識就捂住了胸口，不過她很快壓下驚慌，嬌媚地露齒一笑，“喲，大少爺回來了。”
亭台另一端，柳樹之下安靜站著的人，正是段正霖。
段家的大少爺段正霖今年不過十四歲，是大太太的長房嫡子，段正霖如今是個細長的少年身量，身著教會學校的西裝校服，黑色的西式套裝熨燙得極好，一絲不苟地勾勒出他的細腰長腿。段老爺子中年發福，幾乎胖成了一座山，唯一的兒子卻饒是一副端正苗條的好身材，不僅是身材，他那麵孔也十分優雅俊秀，長眉鳳目，高鼻薄唇，肌膚白皙細嫩得不見一絲毛孔。段家世代中正，不想到了這一代，會生出一個有些西洋韻味的兒子來。
不過西洋歸西洋，段正霖倒是很能秉承家風，一言一行皆是個浩然正氣的嫡長子做派。
陸姨娘低眉順眼而又輕描淡寫地指了指亭外哭鬧不止的何少容，“大少爺，這是我的一個娘家孩子，想在咱們府上謀個差事，我還沒來得及和老爺說呢。”
段正霖的目光越過陸姨娘，短促地掃了一眼亭台另一端的何少容，下一刻，他在聒噪的痛哭聲中皺起了眉頭。
陸姨娘連忙陪笑，“孩子還小，怕生呢。”
段正霖低頭看了看手表，他漠不關心地從鼻子裏“嗯”了一聲，轉身便走開了。
陸姨娘望著段正霖遠去，隨後踩著高跟鞋咯噔咯噔地衝下了亭子，潑辣地站在了何少容麵前，一把就捏住了他紅彤彤的小臉，“小子，哭夠了沒有，再哭驚動了老爺，老爺可是要丟你去喂狼狗的！到時候可別怪小姨我，保不了你！”
何少容此刻已哭得斜眉歪嘴，他聽了陸姨娘的話，終於被震懾得安靜了下去，隻敢嚶嚶地啜泣落淚。
至此，何少容在段家住了下來，他和幾個門房聽差小子在下人房裏住了十天，十天來，他都盼著媽媽能來接自己回家，可惜，媽媽沒等來，卻等來段老爺子。
段老爺子那日正好兒閑在家裏，和陸姨娘春風好幾度後，聽到愛妾隨口提了一句“娘家孩子”，便心情很好地將何少容叫了來。
段老爺子年輕時也是個油頭粉麵的公子哥兒，從軍後更加雄姿英發，隻是上了四十歲，突然就胖得一發不可收拾，他如今麵若銀盤，滿滿當當地填塞在太師椅上，大胖手裏轉著血紅的兩枚核桃，慢悠悠地打量了一番何少容，雍容華貴地問道：“多大了？”
何少容站在偌大的廳堂裏，華彩之下更加不敢抬頭，“七歲。”
“讀過書麼？”
“讀過幾年私塾。”
段老爺哦了一聲，轉臉對陸姨娘道：“我看他也不像你說的那麼不入流。”
陸姨娘依偎在段老爺身旁，心靈手巧地剝了一顆晶瑩剔透的葡萄喂給了段老爺，“哎呀，也就您好聲好氣地問話能答幾句，平時那可真叫一個上不了台麵，您瞧他往家裏哪兒打發好，您發話我辦事！”
段老爺哈哈一笑，拉著陸姨娘的雪白手臂摸了好幾把，“難道段家的奴才還不夠你用麼？硬生生再把娘家孩子塞進來是什麼意思？”
陸姨娘撒嬌地撲到了段老爺的懷裏，“哎呀，那您說怎麼辦，我可不敢背著太太，隨便抬舉人。”
段老爺暗暗地捏了一把陸姨娘的翹臀，心池蕩漾地說道：“他既投奔了我段家，又是你的親外甥，那以後就算半個養子，反正家裏孩子少，多他一個也不多，改日擇個學校，讓他上學去吧！來日歲數大了，我就放他出去做個副官。”
陸姨娘喜上眉梢，“您這話我可得白紙黑字記下來，日後不準抵賴啊！”
段老爺哈哈大笑，“君子一言九鼎，還能誆了你小小女子？”
那一日陸姨娘的笑聲百靈鳥兒似的動聽，也是那一日，何少容搬出了下人房，住進了陸姨娘的小樓。
沒多久，何少容便正式前往聖約翰初等小學報到了。
這所聖約翰學校雖說是洋人創辦的學校，可裏頭有一大半都是中國孩子，且非富即貴。學校分作初等，中等，高等三個學部，平時除了教授國文算術書法等科目，還一並教授英法德日等外文。課程雖然十分緊湊，但裏頭的學生卻不大用功，十個裏頭隻有一兩個勉強算好學，其餘的不過是插科打諢聲色犬馬地混日子罷了。
第一天去上學前，陸姨娘在何少容的領口端正地打了一個蝴蝶結，隨後義正嚴辭地告訴他，“你能和大少爺上一所學校，是你的福氣，你要是敢偷懶不讀書，我立刻就把你送回你媽媽那兒去！”
何少容險些就要說“那我不用功讀書了”，可這話在他的喉嚨口打了個轉兒，又咽了下去。他知道媽媽養不起自己了，眼下正和妹妹在水深火熱裏。他要好好爭氣，快快長大，將來做副官，日後才能不讓媽媽和妹妹吃苦。
何少容暗暗下了決心，告別了陸姨娘之後，便由一個丫頭牽著走到了大門口。
大門口停了一輛鋥亮的漆黑轎車，而與此同時，幾個聽差簇擁著一個高挑的少年從門內走了出來。
丫頭立刻拉著何少容退到了一邊。
段正霖站在大門中央，從聽差手裏拿過自己的牛皮書包，他目視前方，隻分出一點餘光，短暫地瞥了一眼何少容身上的聖約翰西裝校服，矜貴的麵容之上浮起一層寡淡的漠然，“他今天去上學？”
這個“他”自然就是何少容。
牽著何少容的丫頭愣了一會兒，才答道：“是，大少爺。六太太讓我送少容去上學。”
段正霖十分成熟穩重地“嗯”了一聲，便大闊步地往轎車走去。司機早已恭候在車門旁，替段正霖拉開了車門，在段正霖坐進車廂，車門關閉之後，四個衛兵持槍跳上了轎車兩側延伸出來的踏板，隨即司機穩穩地發動了轎車，揚長而去。
何少容第一回見這陣勢，在上學的路上就問丫頭，“姐姐，大少爺坐汽車，又帶槍又帶兵，學校裏有壞人麼？”
“學校裏自然沒有壞人。”丫頭一手牽著何少容，一手掛著他的新書包，“大少爺是老爺的獨生子，老爺疼愛大少爺，所以才要又帶槍又帶兵，時時防範壞人。”
何少容半知半解地點點頭，很突然地嘟囔了一句，“不過……”
“不過什麼？”
何少容憋了半天，坦誠道：“大少爺真好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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