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篇  一紙琴書

章節字數:2924  更新時間:17-02-05 2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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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兩年前的今天羅滿喜給我送別,我在機場的安檢處看著他向我揮手。

    老實說,當日我確實有想過放棄留學的機會,繼續與他一起談談琴,如果條件允許,我想我們應該還能談談情。

    兩年後的今日我給羅滿喜送別,我在殯儀館看著躺在水晶棺中的他。

    老實說,今時我懷疑現在這個世界的真實性,我總覺得他沒有死亡,按照我的想法,我老覺得他應該是穿越了。

    按照禮節,我在羅叔叔和阿姨的哭泣聲中給他上了三炷香,那時也不知道是不是心裏作用,在我舉香埋頭向他行禮時,我老覺得自己的頭又給他拍了。

    於是我嚇得回頭,然而卻看不見任何異常。

    然後我平靜下來,想著人死後應該就什麼都沒了,所以我又變得陰鬱平靜起來,繼續聽著周圍道場傳來的鑼鼓聲。

    我以為,就算是羅滿喜去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也不會喜歡這種嘈雜聲音,他應該會選擇在西貝柳斯的協奏曲中毫無煩惱的奔向天堂。

    我叫楊芝橙,木易楊,芝麻的芝,橙色的橙,兩年前留學俄羅斯,現在莫斯科音樂學院師從斯坦尼拉夫斯基教授學習小提琴。

    羅滿喜是我的發小,我們同年同月同日生,我們同班同學又同桌,我們四歲相識,我們兩家是老鄰居。

    羅滿喜的爸爸是個小提琴的製琴師,有一家製琴作坊,他老想著要他兒子當個演奏家,所以他讓羅滿喜四歲學拉琴。

    我的爸爸是個工程師,奔走各省之間,我的媽媽對我未來不太有規劃,他看見羅滿喜每天早上四點起來拉琴,覺得這小子有兩下子,她也想要我有兩下子,於是就叫我學拉琴。

    當時我媽還覺得,男孩子學點藝術,以後性格會好些,至此,我以過來人的身份告訴大家:然並卵。

    之後我和滿喜一起每天早上四點起床練空弦,我們師從同一個啟蒙老師,他姓黃,最初我們叫他黃老師,在黃老師從一個風華正茂的藝術青年蛻變成一個千瘡百孔的藝術大叔時,我們改叫他老黃,如此時間一過又是十年。

    老黃最初喜歡讓我們練二重奏,可是我那時音準總是偏低,他的音準總是偏高,我們的重奏,象征著災難。

    有那麼一段時間,羅滿喜是我的噩夢,也有那麼一段時間,我成為了羅滿喜的噩夢。

    當時我們用同一本教材,名叫《霍曼》,隨後我們的練習曲一起從《沃爾法特》擼到《馬紮斯》。

    滿喜的課在我後麵,因為我們住在一起,我總會等他下課,我們兩人會一邊談琴一起回家。

    琴童的世界總是很枯燥,除了拉琴就是拉琴,除了背譜就是背譜,除了考級就是考級,還要按照大人的各種期望去參加各種讓人蛋疼的比賽,學各種蛋疼的聲樂課。

    滿喜的耳朵很好,這是他的天賦,我拉琴不浮躁,這是我的心性。

    十二歲以後,老黃對我們因材施教。

    我擼譜子總是一篇又一篇,滿喜的譜子總是一篇擼上千百遍。

    之後我看透了老黃的心思:他對滿喜充滿了期待,希望他將一篇譜子拉得更精致。

    那時他是我的噩夢,因為我總覺得他的技術有些遙不可及。

    於是兩年後我離開了老黃,重新找老師,也開始將一篇譜子拉上千百遍,也開始學會怎樣讓自己的琴聲變得更精致,也就是那時,我開始選擇走專業。

    我依舊每日早上四點起來拉空弦,隨後每天又多了七小時的練琴時間。

    那時候羅滿喜想子承父業學製琴,被他老爸一口回絕,讓他走專業。

    那時羅滿喜的老爸總拿我跟他比,於是我就這樣成了羅滿喜的噩夢。

    最後在經過兩輪噩夢後,我們一起上了音樂附中。

    我以為音樂附中是我的新生,羅滿喜以為音樂附中就是音樂家的墳墓。

    也就是那時起,羅滿喜開始頻繁的換琴換弓,他對我說人拉琴到了一個境界,技巧什麼的就那麼回事,他將成功定位在牛逼的裝備上。

    他靠著裝備拉琴,我靠著心性拉琴,我追趕著他,他趕超著我。

    十八歲那年我們一起考上了音樂學院,那天我們都很開心,我們順著江邊一路唱歌,都想著以後以一琴走天涯,然後滿喜帶我去了他老爸的琴坊,我們將他老爸新做好的琴統統拉了一遍,最後彼此都筋疲力盡,我們一起躺在琴坊的地板上。

    那晚他說我看著平靜,然而心機太重,心事太多,拉不好琴,我則說他太過浮躁,靜不下心,拉了這麼多年的琴,也沒能完成修心的使命。

    那晚他說我不太厚道,明明知道技巧如何把握,卻從不對外人道,即使他問我也不說,我則說他太依賴別人教,自己沒有悟性。

    那晚他說我很難懂,心思太複雜,對曲子理解也很複雜,他不喜歡我拉琴,我則說他對曲子理解過於膚淺,沒有理解深刻,拉出來的曲子就像交際花。

    然而我沒說自己不喜歡他拉的曲子,因為我是真的喜歡他拉的曲子。

    那晚他有些生氣,我能聽見他變粗狂的鼻息。

    我沉默後對他說要不我們談談情,他說好,我們談談qin。

    我知道他說的是琴,不是情,於是我一邊怪我自己平時說話太少,一邊沉默,而且我也很介意我和他都是男人。

    那晚我心裏很多話,如今就像拉過的曲子,怎樣也無法重現。

    於是那晚我繼續和他說技術,說曲目,說著彼此的未來,卻從不談我們的未來。

    我繼續靠著心性拉琴,然後我就默默看著他的琴換了一把又一把,我心裏暗自鄙視他,因為他總喜歡不按譜子拉琴。

    他說音樂應該有音樂的自由,我說音樂的自由也應該是在規則下的自由,他說我是腐朽的學院派,我說他是低端的野路子。

    十九歲,我獲得全國賽二等獎。

    同年,老師將我介紹給斯坦尼拉夫斯基教授,他答應收我為弟子,於是我準備飛往莫斯科。

    俄羅斯學派的樂曲比較浪漫,我以前曾給羅滿喜起個外號,叫Romance,我覺得研究俄派音樂,說不定最後會讓他喜歡上我的琴聲,然後讓他喜歡上我。

    他本人也是很浪漫的。

    送別前夜,他約我到江邊,我們談論的話題依舊是從海菲茲鄭京和一直到克萊斯勒米爾斯坦。

    曾經我們想著這些家夥就是我們的未來,然後我們互相審視著彼此的現在,然後我們覺得未來離我們甚是遙遠。

    他笑了,笑得很開心,他是真的為我感到高興。

    我陪笑,笑得很勉強,我是真的沒感到多高興。

    他在江風下轉頭微笑,伴著月色在江麵的倒影,那時的他帶了一種特別的美,他對我說:

    “楊芝橙,我們來談qin吧。”

    江麵風太大,我不知道他說的是情還是琴,於是我習慣性的告訴他:

    “你對待譜子還是一板一眼的好。”

    他笑得有些尷尬,那晚回家後我細細想來,自己也開始覺得有些尷尬。

    之後我狠狠把頭在廁所的鏡子上撞了三下。

    他給我送別,我想告訴他我這些年的心事,但是我不確定他是否肯等我回來,我也不確定日後我是否願意回來。

    沒錯,我就是這麼渣渣。

    他在遙遠的中國大陸,我在遙遠的莫斯科,我們掛著QQ,用網絡聯係著彼此。

    我說一句,他回複一句,我們距離相隔太遠,QQ回複的時間又相隔太長。

    我不再說話,他也不再說話。

    然而我隻要看著他的QQ頭像還亮著,看見他日日變換的簽名,我就會感到一陣莫名的安心,即便他選擇沉默是金。

    我打開手機,看著他黑色的頭像,我依舊會想起他拉的那些不靠譜的曲子,依舊會想起他擺弄琴的樣子,依舊會感到他輕輕用手冷不防在我後腦上拍打著,依舊會回憶他給我認真挑琴弦調音柱的時候,依舊會眷戀他媽媽的手藝以及和他悄悄一起逃課去網吧打遊戲的日子,依舊會想起他對我說的‘你就是腐朽的學院派’,然後我也會在心中回複他‘老子就是一板一眼的學院派,不爽來揍我啊。’

    葬禮的時候我和我們中學同學一起侃了羅滿喜的很多往事,當時有人喝醉了,他說羅滿喜或許還沒死,隻是穿越了。

    其實我不太相信穿越這種事,但是那時我卻希望滿喜能夠真的穿越,無論他到了哪個世界,他依舊能在一處生龍活虎的擼著琴。

    我知道自己有些醉了。

    我靜靜聽著周圍哀樂,隻是在某一瞬間,在我耳邊流過了一曲西貝柳斯,然後我抬頭看那深藍夜空,一顆星星在冉冉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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