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出生(一)

章節字數:4762  更新時間:17-06-25 15: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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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窗外和煦的陽光照到他一半白皙的麵頰,他閉著雙眼,靜靜地體味陽光地撫愛。沉靜的思緒被鳴翠的鳥叫聲打斷。睜開雙眸,映入眼簾是一潭青綠的潭水,岸邊點綴著朵朵荷花。那麼美麗的景色還能維持多久,他想著,把頭斜倚在岸邊的柳樹上。眺望遠處水天相接一線,心頭隱隱作痛。思緒如滾滾波濤,掩蓋了眼前的一切,將其拉入黑洞一般的回憶。

    永安四十一年,在與周邊的少數名族的多年征戰後,位於大陸東南邊的這個王朝終於統一了西北邊疆,而北方匈奴與西南羌族也兵敗對其俯首稱臣,每年定期上貢。百姓的生活開始恢複常態,農民下田種地,商賈照常營業,就連煙花之地也夜夜笙歌。這個朝代,皇庭推行獨尊儒術,罷黜百家,以神話統治者,鞏固封建統治。從表明麵上看世襲製已成為曆史,但仕途之路並未像後世一樣向所有階層的人開放,官位絕大多數情況下仍舊是世代相傳;偶爾的賢能舉薦也是由各諸侯以及郡縣官吏推舉,而推舉的目的名為協助帝王招攬賢士,實則是要在朝堂之上安插自己的羽翼;當時各郡縣也設有太學,本地的才學之士就在此讀書考舉,甲等生可以入朝擔任侍衛,而乙等生則被編排回家鄉吏職,看似平等的太學選賢製,實際上也是經過挑選的,因為在那個年代才學之士多半出自權貴之家。

    在這仕途之道幾乎都由權貴所壟斷的選舉製下,出現了一個特例。七年前,在京城以西的一座名為落雁峰的山上出現了一座書院,該書院生源並不集中於本地,而是向全國各地召集,更重要的是它向各個階層的人都敞開了大門,仿佛是一支隱形的手,給權勢貴胄當頭一棒。

    書院開展初期遭到了來自各個豪門大族的指責,朝堂上百官連連上奏,稱這是一種以書院為形式的對皇權的公開對抗,雖然無力形成實質威脅,但如若仍其發展,必將對朝堂造成不良之風,願殿下盡早查封書院。可皇帝的態度卻是坐觀其變,這讓朝臣和世家大族都有所警覺,曆代以來賢明君主的舉措背後都必含深意,這不置可否的態度也同樣暗示了當今帝王對於分散仕途權利的態度。

    幾家歡喜幾家愁,反之亦然。民間沒有顯赫背景的求學之士都為之振奮,似乎看到人生迷茫的前路上出現一盞照明燈,光線雖弱,但為他們指清了道路,隻要奮力向前行進,他們的一生就可能因此改變,訣別食不果腹,仰人鼻息的日子。

    世事不可圓滿,就在書院開始招收第一批學子時,民間傳出這樣的消息,書院每兩年隻收五十名弟子,沒有統一的錄取標準,書院將派專人到全國各地招賢攬士,上至世家貴族,下至田野山間。此事並非以訛傳訛,而是各州府縣府門口都掛有竹簡通告,上麵篆刻著書院招攬門生的消息。

    這似乎從側麵證明了權貴氏族的猜測,書院背後必然還有更大的權勢在支撐著。

    這日天氣晴朗,萬裏無雲,從遠處便可看見落雁峰滿山青蔥,隱約可見一條小路盤旋山體,通向山頂,就像是少女青紗上的一條絲帶,圍繞著她豐滿的身形蜿蜒而上。等來到山腳,可見山路兩旁的斜坡上綠草茵茵,樹木依依,樹蔭處冒出一簇簇蘑菇。樹枝交錯,陽光透射,播散在小路林間。在樹幹上不時上躥下跳的鬆鼠,毛絨絨的身體在斑白的陽光下更顯得靈動生氣。

    “公子,”一個一身穿淺黃色綢緞的書童跟在一個身著寬袖長袍的英俊少年身後,屁顛屁顛的走著。書童眉清目秀,皮膚粉嫩,鼻眼輪廓並不十分明晰,好似還在生長,稍顯稚氣,而少年麵龐俊秀,鼻梁英挺,嘴唇紅如朱丹,眼睛好似星辰,輪廓分明,提起的嘴角邊顯出一個酒窩。

    “公子我們離山頂不遠了了,要不要停下來歇息下?”

    俊朗少年轉過身,用手中的扇子輕擊了下書童的腦端。“怎麼又要嚷著休息?”少年語中透出無奈,四下望了望,看見路邊剛好有個大石頭,表麵已經被人坐得光滑。他徑自走到石頭邊坐下,書童也背著書箱走了過去。

    剛才趕路的時候來不及傾聽的鳴翠鳥啼和潺潺溪流聲現在顯得分外清晰。少年將頭靠在書童的肩膀上,沿著小徑望向樹林深處。“估計走一個時辰就該到了。”

    書童遞給少年一個牛皮儲水袋,少年默默接過,打開瓶蓋仰首吮吸著袋子裏所剩不多的一點清水。水流入喉,清涼解渴,緩緩地滋潤著已經變得有些幹澀的喉嚨。

    此種溫潤之感讓他不覺想起一抹溫柔的笑容。一位端莊俏麗的夫人出現在腦海中,身著朱紅襦裙,發戴珠釵,麵帶微笑地注視著他,眼神清澈如湧動的泉水,輕聲道:“兒長大了,不能總陪在爹娘身邊,出去後好好照顧自己,有什麼事情就寫信回來。”言畢婦女轉過頭,用衣袖默不作聲地輕拭眼角。她出身大家氏族,自幼精通琴棋書畫,待及笄之年,相貌秀麗出眾,曾有多位世家公子上門求親,她卻偏偏傾心於一個比自己年長十歲,且家族開始漸顯衰敗之人。不顧家族反對,姐妹嘲譏,她隨他來到了位於王朝版圖東南邊的徐州下屬屋合縣,成為了當地的縣令夫人。

    “突然想起了娘做的鴛鴦雞、玉米糍、火燒乳鴿……”少年說道。

    “少爺,兩年後就可以回去了,到時候夫人還不你想要吃什麼給你做什麼?”書童意在減少少年思鄉之切,可說到一半,沒想到自己也鼻子一酸。

    少年使勁一把摟過書童的脖子,書童轉過臉來,緊盯著少年的側麵,眼眶顯得微紅。記憶中不堪的一幕幕又浮現在眼前。

    土磚房四處漏洞,冷風呼呼地吹進屋裏。家裏沒有柴火,沒有糧食,隻見牆角擱著一個盛滿水的髒碗。幾個小家夥抱成了一團,縮在炕上,臉上都是灰痕,頭發也打了結。家裏已經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肚子咕咕地叫著,但冰涼的手腳已經叫幾個孩子忘記了饑餓。他那時候年幼,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枯瘦的男人昨日要把小妹帶走,也不知道被帶到了什麼地方。

    “四兒,到爹這裏來。”男人用沙啞的聲音說道。

    四兒拚命搖頭,身子向旁邊的女孩縮去。男人見狀,徑直從門口走到了炕邊,一把抓起他的小胳膊,就往外提。身後的幾個孩子扯著他破舊的衣衫,欲圖阻止,但終究抵不過那個男人的力氣。他被男人放在了一個雙輪的木板車上,男子走到車前,開始拉動車身。他回頭望著土磚房門口站著的幾個孩子,他們的身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身下的木板在不停地顛簸著,他的身子也隨之起伏,他沒有悲傷,沒有憤恨,隻是因為未知而有些害怕。眼前穿過一片片龜裂的田地,不時穿過幾個土磚房,卻沒有人聲。不知道行了多久,周圍的逐漸變得嘈雜,他睜大了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經過的行人,他們穿著漂亮的衣衫,衣著整潔,一個同齡的孩子伸著小舌頭舔舐著手上拿著的一串紅色的東西,看上去吃得津津有味。男人在一個街邊鋪前停了下來,隨即進了鋪頭。不一會兒走出了一個佝僂的老頭,細細打量了四兒一番,然後點了點頭,伸手從衣袖了取出幾個銅板扔到了枯瘦男人的腳下。這個孩子已經記不起那個枯瘦男人的樣貌,但他清晰地記得男人臨走前和他說道:“你跟著這家老爺就不怕挨餓了。”

    他從後門被帶到了一處柴房,那裏還有其他幾個同齡的孩子,一雙雙烏黑的小眼睛盯著這個新來的麵孔,不知是喜是悲。第一天,就有幾個婦人來到柴房給幾個小崽子洗搓身板,她們粗厚的老繭摩擦著孩子們細嫩的皮膚,手上的力氣卻絲毫不減。洗完後發給他們幹淨的衣服,粗布麻衣搔弄著孩子們敏感的肌膚,卻讓他們的身子不再受凍挨冷。每日都有人將飯菜送來,雖然隻是青菜蘿卜根,但孩子都吃得不亦樂乎。柴房是反鎖著的,隻有搬柴和送飯的人過來時,會聽見門口發出“哢擦”的金屬撞擊聲。盡管被限製在這個長寬不足三十尺的空間裏,孩子們都很滿足現在的生活。夜晚,他們背靠著背靜靜地躺在厚實的被子下,被褥發出的黴味並不能打擾他們清澈的夢境。

    幾日後,一個年輕的男子將幾個孩子帶上了一輛馬車,車廂沒有簾布,孩子們不知道經過了什麼地方,又被帶到了何處。馬車每行駛一段路就會停下,男子總會探身進車箱拉走一名孩子。盡管隻是短短幾日相處,孩子們之間卻好似生出一種情誼,都會不舍地望著離去的夥伴,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甚比自小一起長大的兄妹還有那所謂的爹娘,或許這折射了人類的本性,隻有在滿足了需求金字塔的最底層時,才可能考慮到上層需要。

    四兒被青年從側門帶進了一個大院,小門接著一條蜿蜒的青石小徑,路兩旁花紅柳綠,嬌豔綻放的群花中還有色彩斑斕的蝴蝶煽動著翅膀在花蕊前徘徊。孩子看得有些傻眼,忘記了移動腳步。青年發現孩子沒有跟上後,轉身用力將小身板揪到身側,帶有一絲慍怒的斥道:“臭小子,別在這磨蹭。”四兒從恍惚中驚醒,乖乖地跟著青年,順著小路,不知拐了多少個彎邁,終於來到了一個拱門前,二人邁過一朱紅門檻,來到一處內院。並不像剛才那般花蝶縈繞,院內隻栽有幾棵蒼翠的的梧桐樹,院尾可見一座廳堂。

    廳堂橫梁以正中門為軸心,向左右兩側對稱展開,廳堂底部由六層石階托著,屋頂瓦片屋簷與階基間有多個六角棱柱支撐,柱子短粗,表麵漆有丹紅色。門框呈周正的矩形,兩旁的窗框中置有斜格窗欞。對於這個孩子,一切都顯得奢華莊嚴。

    堂中坐著一個錦衣華服的女子,旁邊站著幾個侍從和一個年紀不大的丫鬟。女人並沒有向剛走進內院的二人望去,而是一隻纖纖細手端著一個褐色茶杯,而另一隻則托著一個茶盤,輕輕吹拂著茶水表麵。小丫鬟低頭在女子耳側低語了幾句,然後見對方頷首,便朝屋外二人叫到:“進來。”

    青年帶著四兒邁過門檻,走進廳堂,然後向坐在鄭重的女人彎身行禮,笑顏道:“見過柳兒姑娘。”並假意對身旁的孩子嗔怒道:“還不快給姑娘跪下行禮!”

    孩子心中有些害怕,但並沒有失了方寸,聽話地跪下,道:“給姑娘行禮了。”

    座位上的女子用朱唇輕抿了一口茶,然後微微蹙眉,對身旁的丫鬟道:“銀兒,這龍井是誰沏的?”

    “回姑娘,是江婆婆沏的。”

    女子思索了片刻才對小丫頭說:“夫人喜歡味道清醇的龍井,你囑咐婆婆,以後隻需放半株茶葉即可,且切記不可用滾水泡茶,那會破壞茶的香醇。”

    “是。”丫鬟脆聲答道。

    女子這才將視線轉移到了跪在地上孩子身上,輕聲說道:“抬起頭來。”

    孩子順從地抬起小腦袋,眼前隨即出現了一個嬌豔的麵龐,讓其此生難忘。女子皮膚細嫩,一張鵝蛋臉上鑲嵌著繡眉大眼,長長的睫毛自然地翹起,微翹的鼻尖下是櫻桃小嘴。在孩子看來眼前的這個人就像是仙女一樣,就連在夢中都未曾見過如此美麗的人兒。

    “身板雖小,但看著明清木秀,且顯得幾分機靈。”女子頓了頓,繼續平淡地說道:“”看來還不懂得規矩,帶下去讓吳叔教教。”

    “是。”小丫鬟說著便走到了孩子身前道:“跟我來吧。”

    四兒跟著丫鬟跨過堂外的門檻,不知又繞過多少花叢綠枝,來到類一處院落,布局和剛才的院子相似,正中最末端有一廳堂,唯一的一點區別道路兩旁栽種著幾株茶花,花瓣粉嫩,葉子翠綠。

    一個中年男人從堂內走出。

    “銀兒給吳叔請安。”

    男人點了點頭,並未回話。

    “這是柳姐姐讓我帶來的,還要勞煩吳叔教教他規矩。”

    男人眯著眼睛看了看眼前這個還不到自己腰間的孩子,歪嘴笑道:“讓柳姑娘放心,我會把他好好調教一番的。”

    “那銀兒退下了。”丫鬟彎膝,轉身離去。

    孩子稚嫩的麵孔被一隻大手抬起。

    “小樣子長得還不錯。叫什麼名字呀?”

    “四兒。”孩子輕聲答道。

    “看來又是個目不識丁的。”男人自言自語地嗤笑道。“從今開始你的名字就是潤兒了,記住你的名字就隻是一個代號,無論你原本姓誰名誰,從今以後你就是府裏的下人了,能到諸葛府來,是你的福分,以後好好地跟著我學,伺候好主子,準不會虧待了你。”

    孩子似懂非懂地聽著,“下人”、“主子”在這樣沒有見過世麵的小腦袋裏都是新奇的概念。

    男人等了片刻也沒有聽到答話,不悅地道:“怎麼,聽不明白?”

    孩子身板輕顫了一下,答道:“知道了。”

    接下來的日子裏,潤兒和其他幾個比他年齡稍長的孩子跟著吳叔在院子裏學習,從行禮、跪拜到端茶、倒水,從府上諸多奴婢的等級到各個內院主子之間的關係。剛開始幾天,潤兒和其他幾個孩子在殿堂偏房住,晚上一起遙望窗外的星星,談論著故鄉。日子一天天過去,其他年長的孩子已經陸續被安排到了其他內院侍奉新的主子。

    “你自己一個人睡在偏房不害怕嗎?”吳叔故作關切地問道。

    潤兒搖了搖頭,但中年男人好像沒有看到一般,繼續咕噥道:“今晚就搬到我的屋子來吧,我床上用的可是年初新發的絨被,蓋在身上輕柔舒適。”

    孩子不知道這意味著什麼,隻是順從地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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