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066 更新時間:17-02-28 14:33
十一、未央
陳非靜靜凝視著燕離。其實直到這一刻,他仍不算輸得徹底,隻是若是拿出那最後的籌碼來脅迫交換,既是看輕了燕離,亦是看輕了自己。
更何況,他如何能親眼見得陳國的覆亡。
罷了,人算不如天算。
陳非抬手撕下一片衣袖,仍在滴血的指尖快速的在殘缺的布料上劃出字跡。
其實是有過猶疑的——在下蠱前那一刹。
這便是那劈開亂世烽煙萬裏日月的人!他清晰的看見燕離黑曜石般的眸子裏箭矢飛來的倒影。
手握王侯霸業,生死之間卻坦然如斯!市井傳唱:“天一生水,姿稟聖武。天命所歸,萬象皈依,從此順天應人,無今無古①。”那舉手投足間的氣宇便足以折服人心,英雄豪傑莫不拜服,這世間竟真有如此人物!
或許,他錯了。這個人真的可以做到。
隻是……陳非垂下眼睫,神色竟是莫名的複雜。
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明明坐擁萬裏日月,千秋功名盡在探手,心境卻寂滅蕭索到恍如高山上常年凍結的土層,永無冰釋的一日。苦心孤詣勾勒出這錦繡江山、玲瓏社稷又是所為何來?
微微蹙額,陳非緩緩歎了口氣。他的心中已隱隱有了答案:他想要一場盛世。
這個人苦心孤詣,以一種近乎不顧一切的姿態去追尋,不惜用鮮血染就,隻是要一個盛世,繁花似錦、空前絕後!
燕離的聲音拉回了陳非飄得渺遠的思緒。
“你應該知道,你不可能阻止朕。”語調不高不低,既無同情之意,亦無感慨之氣。
“我知道。”
山風颯颯,流水潺潺,陳非笑意清淺。他仰首望向天際。今日是個好天氣,適合秋收,適合打穀,適合曬被,適合晾書,適合文人墨客登高賦詩,適合旅人遊子騎馬出行……若在往日,遇到這樣的天,他會牽著馬緩緩而行,找一家小酒肆,打半斤酒坐在窗前閑閑啜飲,看窗外熙熙攘攘,或喜或憂,世間百態。
隻可惜……
一早便清楚這是一局亂棋,一旦入局,無論怎樣落子他都算不得贏,隻是這世間終究有些事會有人去做,而他隻是遵從自己的心。
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有多愚蠢,知其不可為而為之有多執著?
也許是因為對身體的透支早已到達極限,也許是因為剛剛起伏的心潮此刻又已重歸蕭冷,燕離竟隱隱覺出疲憊與無力來。
兩軍交戰,攻心為上。可是麵對這樣的人,除了殺了他還能有什麼辦法?
月影西斜,山間晨霧漸起。燕離細辨聲息,知道程朔風帶著人馬已然走到半山,找到這裏不過是轉眼間的事,到那時,陳非不死也得死。
燕離深蹙著眉,正欲開口,卻聽見陳非一聲朗笑,抬手將一件物什擲了過來。
燕離揚袖一卷,不過錯眼之間,眼前的人前一瞬還在崖上,後一瞬落入深淵。
風頭如刀直割麵龐。急速下墜間,隻聽得耳邊風聲呼嘯。陳非閉了雙目微微笑起:到底是又任性了一回。
燕離奔至崖邊,朦朧澹月雲來去②,翻湧幻滅間隻能望見一抹摻雜著血色的白影,那顏色便直直刺入心底。
恍惚間,又是雪落千裏,有人白衣翩躚,上一步踏在塵世,下一步永墜黃泉。
胸口陣陣氣血上湧,燕離抿緊了唇卻止不住鮮血順著唇線滑落。不斷翻騰的氣血終是壓製不住,燕離微微低頭,未及調整氣息,鮮血已是不斷嘔出,他小心避過,卻仍是染紅了衣襟。
燕離微微地皺起眉,指掌間那一塊白布猶有餘溫,匆匆掃一眼,似乎是蠱毒的解方。
他心裏清楚,陳非留了餘地,這遠該不是蠱毒全麵發作當有的力度,問題當是出在自身。
為了不損耗生機,他已經停用了那些短時間內可以集聚精神,卻極為損耗真元的藥物,不曾想,還是到了這個地步!竹愁說過,如果不出意外,他還有一年。那現在……不,不可以,他絕不可以輸!
天色漸明可聽得鳥鳴花澗,一日伊始。
四周人聲漸近,燕離卻突然不想去和他們會合。轉身背靠山石緩緩坐下,清晨山間的涼意順著地麵襲上來,浸透體膚。
耳邊依稀響過竹愁那日含著怒意的話語:“燕離,你壓根就不把自己當人看!”
不把自己當人看嗎?燕離唇角笑意苦澀。
是啊,那麼努力,一次又一次把自己逼到極限去突破幾乎不可能有轉機的境遇;可是他忘了,他終究不過是一個人,他終究會有無法做到的事,他終究還是爭不過……
第一次,燕離感到徹頭徹尾的疲累。
“輕塵,你若是在,怕是又要罵我呆了吧!”燕離用幾乎連自己也聽不清的聲音極小聲的說,“你看,這一次,我又沒有做好……”
山風吹得眼眶發紅,眼角卻幹涸到沒有半分濕意。他動了動唇角,竟是露出了一絲笑意。
隻是想做的好一些,想去營造一個盛世,不再有各國紛爭傾軋,不會有百姓流離失所……多年以後,你若能看見,那麼,下一次,別再這麼累了可好?海晏河清,你要長長久久的活著……即便那一天,我永遠無法看得見。
終是在程朔風尋到前走了出來。
程朔風周身彌漫著的緊張在見到燕離的那一刻方才鬆弛了下來。他知道那顆煙花彈燕離絕不會輕易放出,看到信號之後便當即率領五千軍士前來封山。雖是於百步外便覺出燕離無恙,心底終究是不安。
一轉眸卻又看見燕離周身的血跡。身後一幹親兵整肅靜立,程朔風強持鎮定,上前行禮。
“陛下……”程朔風正欲行禮,燕離已是揮了揮手,他隻得把將要出口的請罪的話咽了回去。
燕離目中微露讚許之色,朔風到底是謹慎,在百步外聽聲辨氣,知道自己並無危險,便把其他人留下,隻帶了自己和他的親兵過來。他又瞟了一眼崖下,陳非本可以活下來的,如果……不,沒有如果,從來沒有。
“借你披風一用。”燕離低聲道。
程朔風解下披風,看著燕離身上的血跡手指不自覺地抓緊,走上前替燕離係上,感覺到眼前人的氣息時弱時亂,心頭不由一沉。這位身經百戰,半生都在沙場上度過的漢子係著披風的手竟不由自已的微微顫抖。
數年間一直跟著燕離南征北戰,早就知道他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卻不曾想已是到了這個地步。從來不曾想過,燕離也會有可能倒下的那一日……程朔風登時心裏一緊,很多年前,他也不曾想過,那個人,他們的將軍,他們的戰神也會有倒下的那一日,若是……
燕離忽得用力握住他的手,指尖都陷進了他手背上的肉中。燕離的目光平靜而堅定、一如既往。程朔風莫名覺得有一股力量從被握著的手傳來、注入心間,心下微安。
這一刻程朔風分明看得見他的心,堅毅、執著、不容質疑。
燕離攏了攏披風,遮住衣上血跡徑自轉身下山。一眾人等連忙跟著,燕離卻令他們止步,“你們去崖下找找,若是還有屍骨,便把他葬了吧。”聲音遙遙傳來,已是去得遠了。
“陛下,”程朔風隱隱覺出燕離情況不妙,快步跟上,“皇後也跟著來了,還在後麵。”
燕離尚未開言,那杏色衣裳的女子已是了奔過來,張開雙臂,將他抱住。那一襲鮮豔映的燕離的麵色越發蒼白。
周圍一眾親兵不由抹了把汗,垂目後退:天,皇後一向端莊自持,這眾目睽睽之下,怎麼會突然……那個,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
隻有程朔風知道,剛剛,燕離是撐不住了。
一夜之間體力耗盡,心緒更是幾番波動已至極限,桐秋接住了他,也是接住了他的掩飾。
這個天下,容不得燕離病,容不得燕離傷,容不得燕離就此倒下!
桐秋低下頭,方才一抱之下黑色的披風微微敞開,隱隱露出淺金色衣襟上的血痕宛然刺目,她不由得咬緊了唇。
燕離下意識地伸手去掩,桐秋卻將他的手握住。別再瞞著我,別再獨自去承擔。
緩緩將內力渡入,一點點理順燕離散亂的真力,引經導源。桐秋心中悲慟不能自抑,如何能想見他這般王氣傲然獨立於天地的性子竟有一日需要借助自己的力量方能站立。
“你都知道了……我……”到底是歉疚,他給了她大燕國後所有的尊榮,卻無法給她一個普通女子當有的幸福。
輕輕伸指按在他的唇上,桐秋凝眸:“剩下的路,我陪你。”我雖不比他,但就讓我陪你走完這一程可好?你要做什麼,讓我一同去做;你要瘋,我陪你一起瘋。
燕離默然良久,微笑道:“好。”
抬起頭來,桐秋清楚地看見黎明的第一線晨光傾入他的眸中,微微地綻出華彩,燕離雙目燦亮,有如火焰燃燒。
也不過是煙火,快要燃得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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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出自李淳風、袁天罡《推背圖》
②出自李冠《蝶戀花·春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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