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990 更新時間:17-02-26 11:24
運動會結束時,已經是日暮時分。晚霞在天邊燃燒著,半明半暗的天空下,學生們和家長們陸續離開校園。
沈亦和秦陽幫忙收拾場地,走得比較晚。走出校門的時候,道路兩旁的路燈都已經亮起來了。還沒完全暗下去的天邊閃爍著幾顆晚星,路上行人稀少,他們並肩走在向下的坡道上。
晚風迎麵吹起他們微汗的發梢,沈亦扭頭看了一眼身邊一直沉默的秦陽,悠悠開了口:“今晚出去吃吧,我不想做飯。”
“嗯。”
“有沒有什麼想吃的?”
“都可以。”秦陽情緒不太高漲,講話聲音也低低的。
沈亦見狀捅了捅他的腰:“二人三足沒拿第一你就這麼不開心?”
“隻是累了。”
沈亦又笑著伸手去捏他的臉:“年輕人才運動了一下下,可不能這麼沒出息啊。”
秦陽不滿地打掉他的手:“你才運動了一下下,我一整天都在跑。”
“好好好,我請你吃大餐慰勞一下。”
“你的大餐難道是沙縣小吃水準的?”
“喂你別這樣拆我——”
前方的道路裏,從黑暗中走出一個中年男子,正在打鬧的沈亦和秦陽瞥了他一眼,都瞬間怔住了。
那男子穿著已經起皺的外套,頭上戴著一頂黑色鴨舌帽,略有些佝僂地向他們走來,臉上是與年齡並不符的滄桑。他先是掃了一眼沈亦,又把目光放在了秦陽身上,把頭上的帽子摘了,緊張地攥在手上,然後畏縮地走到了他們跟前。
秦陽看著那個男人,平日裏沒什麼表情的臉上終於有了些波動:“爸。”
沈亦卻悄悄把秦陽往自己身後拉了拉,自己半側著身子擋在他們兩父子之間,看向男人的目光有些警惕:“秦叔叔,你怎麼過來了?”
那是秦陽的生父——秦愷。六年前已經和雪姨離婚了。
沈亦至今還記得第一次見到他時的情景,那一幕可不怎麼令人愉快。
雪姨剛嫁過來的時候,沈亦聽父親說過她和前任丈夫——即秦陽的父親離婚的原因。
據說秦愷好賭,每次賭錢輸了都喝個爛醉,情況嚴重時甚至會打人。雪姨在和他離婚前就曾被打過好幾次,兩人也經常吵架,婚姻早就出現了裂痕。但真正促使她下定決心要和那個男人離婚,是有一次,他把當時正在讀小學的秦陽打進了醫院。
“進醫院?”當時十八歲的沈亦聽到這件事,不由得問父親,“很嚴重嗎?”
“聽說留下了疤。”父親手裏夾著香煙,歎了一口氣,“在背上。”
沈亦沉默了,沒再問下去。
那時他和秦陽還不熟,他平時住校,周末才會偶爾回家,在家裏兩人見了麵也像陌生人一樣:點個頭,說幾句客套話,再沒有更深的交集。
他對這個讀初中的小鬼,並沒有多大興趣。
說白了,他們就是住在同一個屋簷下的陌生人。
那天周末,他回家取證件,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正當他在臥室桌前整理抽屜時,秦陽回來了。
看到他突然出現在家裏,秦陽好像有些吃驚,但又什麼都沒說,默默地點了頭,就回去了自己房間。
那個小鬼,似乎是不善交際的類型。
常常隻是靜靜地看著你,好像有話想說,卻又不說出來。讓對方心裏幹著急。
沈亦本來不打算理他,把通行證和護照找出來放到背包裏,他便打算回學校。
但隔壁房間靜悄悄的,一點聲音也沒有。他有些好奇地來到走廊上,從對麵敞開的房門張望。
秦陽背對著門站著,正在換衣服。他脫下被汗打濕的T恤時,露出了瘦削的後背,一個將近十厘米長的疤痕,斜斜印在他的蝴蝶骨之間。
沈亦怔怔地看著那道傷痕,說不出話來。
他又想起父親曾經說過的話:“聽說留下了疤。在背上。”
幸而秦陽並未意識到他的存在,換好了衣服,他便默默坐在桌邊做起作業來。
就是在那一刻,沈亦才第一次產生了要去了解秦陽的想法。至少,要和他說說話。不能放任他無措地在這個陌生的家裏孤獨流浪。
但他也不知道該跟對方說些什麼話,敲了敲房門,他沒頭沒腦地就是一句:“你這有雙麵膠嗎?”
秦陽果然愣住了,驚訝地看著他,搖頭。
剪刀呢?膠水呢?不管他問什麼,秦陽都像個不倒翁一樣,隻會搖頭。
沈亦知道,這孩子已經習慣了沉默寡言,盡量不用言語來回應了。
不知道為什麼,他內心對秦陽的憐惜又更深了一層。
“我怎麼一個字都不跟我說了?該不會是討厭我吧?”他幹脆直截了當地問了出口。
他萬年不變地搖頭。
交流如此不暢通。沈亦隻能無奈地撓著頭發,又歎了歎氣,正要離開房間,外麵突然傳來重重的開門、關門聲,隨即大廳裏便響起了爭吵聲。
雪姨和亦叔叔,吵起來了。
他們兩人在房間裏,聽著外麵越來越激烈的爭吵。沈亦不經意掃了一眼秦陽,隻見他臉色有些蒼白,並下意識地握緊了雙手。
可能是想到以前的事情了:母親和生父之間經常性的爭吵。
外頭的爭吵越來越失控,玻璃杯“啪”一聲摔碎的時候,沈亦注意到,秦陽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他們會不會打起來?”他如此詢問的時候,臉上閃過一絲無助。過往的陰影又在他眼中閃現。
他的模樣實在可憐,沈亦不由地摸了摸他的腦袋:“放心,我爸不打女人的。萬一他真的打雪姨了,我就跟你衝出去把他揍一頓。”
見他十分不安,沈亦幹脆便關上了門把爭吵聲隔絕在門後,把他拉到床邊的地板坐下,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插上耳機,把其中一個耳機遞給秦陽:“接著。好了,現在,你想聽什麼歌?”
那個秋日,沈亦有生以來第一次如此想保護一個人。
以哥哥的身份,去保護那個姓氏不同、毫無血緣關係的弟弟。
第一次見到秦愷,是在雪姨嫁過來的半年後,那是個冬天。
他欠了一堆的賭債,年關將近,債主紛紛前來追討,他被逼得實在沒辦法,不知通過何種方式找到了沈家,希望雪姨能顧念舊情,暫時借他一些錢,周轉些時日。
偏偏他找來的那天,家裏大人都不在,隻有寒假在家的沈亦和秦陽。
那時秦陽和沈亦的關係已經變好了許多,雖然秦陽話還是不多,但明顯已經放下了戒心,能像普通朋友一樣和沈亦相處。
秦愷的到訪是他們兩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盡管一再說明家裏兩位長輩並不在,但秦愷還是不死心,生生硬闖了進來。知道他是來借錢的,秦陽臉色很不好,言語之間有了些火藥味,然後就演變成了肢體衝突。
秦愷揚著手就要打下去的那一刻,沈亦把秦陽拉到自己身後。
“我已經報警了。”他說著揚了一下手中的手機,望向秦愷的神色很是冷峻,“這不是你家,我不會讓你隨心所欲的。”
“那是我兒子!”秦愷暴怒地指著秦陽,“我管教兒子關你什麼事!”
他也大聲喊道:“這是我家!他是我弟!你沒資格在這裏管教他!”
都是三年前的事了。
但著實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回憶。如今過了這麼久,再一次見到秦愷,他身上沒了戾氣,多的是一種落魄。
但沈亦依舊橫在他和秦陽之間,以一種保護的姿態。
但是這一次,秦陽拍了拍沈亦的背:“沒事了,我都這麼大了,他還能再打我不成?”
說著自己走到了秦愷麵前,語氣平靜地問:“怎麼了?”
秦愷尷尬地拿著帽子,目光閃爍地看著秦陽:“我……來看看你。我聽說你媽搬去美國了,你現在一個人住?”
秦陽從容地注視著他:“我現在跟沈亦一起住。”
秦愷看了一眼沈亦,勉強一笑:“真、真是麻煩你了,照顧小陽。”
“不麻煩。秦陽是我弟弟。”沈亦的語氣是少有的強硬。
好像也沒什麼話可說,那男子咽了咽口水,對秦陽道:“我……要去外地,可能近幾年都不回來了。我就是來跟你說一聲,不用找我。”
頓了頓,他又道:“秦陽,你長大了,要好好照顧你媽。我沒用,總是連累她受苦……你要好好對她,別惹她生氣……以前我對你也不好,你要原諒爸爸。好好保重。”
他右手顫抖著舉起,好像要拍秦陽的肩,然而才剛伸到一半,又毫無自信地垂落下去。
“我走了。好好保重。”
他轉身佝僂著背緩緩離開,一直都不怎麼說話的秦陽突然向他的背影喊了一句:“爸!”
他停下腳步。
“別再賭了。”
他沒轉身,但好像點了點頭。
“酒也別喝了。”
他擺擺手,表示聽到了。
“好好照顧自己。”
他抬起手,好像是擦了擦眼睛。然後轉頭向秦陽笑了笑,大幅度地揮了揮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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