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270 更新時間:17-03-05 13:48
夜半又歌聲,歡笑與憂傷。思君不見君,空留花餘香。
1
炮火槍響聲之後,硝煙彌漫空氣。行人攜伴,匆匆走過殘垣斷壁的大街小巷,陰霾的天空下起小雨,花店門口被踏碎的玫瑰,帶著刺,流著血。
慌亂中,我看見你提著皮箱隨人群走遠。鮮紅色的旗袍太礙眼,更別說你過分蒼白卻精致的臉。
你當慶幸,此刻的路上沒有敵人,隻有我這個坐在車裏的看客。
燈紅酒綠,香車美女。歌舞廳的門口,黃包車整齊劃一,衣著鮮豔的女子挽著西裝革履的男士,打情或是罵俏。我從轎車下來,父親的隨從將我領進去。舞台上,舞女濃妝,聲音感性,底下人,翩躚起舞,一幕落下,一曲再起。
年屆花甲的老人,雙鬢盡白,溝壑的臉上不怒自威,父親還是當年的父親。脂粉和著香水充斥在鼻尖,我打一個噴嚏,父親看我一眼。白俄的交際花過來將我外衣脫下,我道一句謝謝。
麵前一杯威士忌加冰,少佐對我示意。我頷首,但,不飲。父親怒目,我巍然不動。少佐笑,自飲一杯。
馬燈下飛蛾盤旋,汽車聲笛笛,鐵門被拉開,我看見靜夜裏的薔薇悄然綻放。
訓斥與鞭打,我跪下,一一承受,母親抹淚,姐姐心疼,父親喘息。想起白日裏在街上看到的女子,你,去哪兒了?
2
晨光乍泄時,我推窗,百靈鳥啾啾,我閉目,微涼的風吹打我臉龐。
郊外,盎然的綠色與城市的廢墟對比。我下車,摘了帽子,朝友人走去。友人介紹,一句德國歸來的高材生,引眾人讚歎,我沉默淡笑。
西式聚會,女傭端盤魚貫而出,留聲機裏音樂悠揚,舞池裏,男男女女優雅起舞。我一人,靠在桌沿,持一杯香檳,聽友人訴苦。天空蔚藍,白雲飄浮,微風幾縷,正是大好光景,如花流年。
琵琶聲響起,我抬眸,一抹嫣紅呈現眼前。你淡漠的眉眼低垂,纖細的手指靈活勾勒。我不禁朝你走去,聚在周圍的人,竊竊私語。
恍然若夢,你貝齒輕啟,黃鶯啼叫,絲絲縷縷縈繞我耳。
詩經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這樣美好的你,可願與我共舞一曲?
你起身,婀娜身姿一覽無遺。福身一顧,手裏絹帕掉落,隨風高飛,纏繞於荊棘藤上,白色的荊花,幽香暗浮。
你不屑一顧,轉身離去,消失在被藤蔓植物遮蓋的白色圍牆裏。
我久久矗立,任由風聲嘲笑。
友人猜心,我勉強回應,心不在焉,遙望迎風招展的輕紗絹帕。直到大風起,雨點墜,我落寞歸家。
3
雨絲纏綿,朦朧視線。灰色天際下,列兵跑過。軍靴踏在地上,發出啪啪的聲音,背在身後的槍隨身體擺動。
撐著傘的行人轉身躲過,卻用餘光偷看。
泥水沾上皮鞋,我用手帕擦淨,將傘收好,進入茶館。
裏麵聲樂複古,咿呀聲傳出,好似唱戲。琵琶的聲音在我耳裏回蕩,我知那是你在演出。
散落的客人,閑談聊天,不時往台上看一眼。
莫要驚慌,你今日依舊奪目,雖然一身素色。
我擇了最近位置,那裏視線極佳,能將你演奏一收眼底。
你依舊妝容精致,一派淡漠。
我聽,我想,我鼓掌。
你懷抱琵琶,撐傘而出,紅色的油紙傘,湧入人群。我相隨,在巷口的轉彎處你回頭,我驚慌,抬頭望天,竟忘記撐傘。任由雨絲打濕我發,我衣。
你錯愕一顧,而後決然轉身。
天色灰蒙,我身入冰窖,再不敢前進。
千萬雨水中,隻見你身影和你的紅色油紙傘。
直到汽車的笛笛聲響起,我回頭,低眸,傘落在地上,碎了一汪晶瑩。
4
暮後的天色微紅,池塘裏鱗光閃閃,紅色的鯉魚遊蕩,水花層層疊起。微卷的芭蕉葉開始舒張身子,一日變化超過一日。
客廳裏,人來人往,觥籌交錯。酒酣飯足後,大紅燈籠高高掛起,將客人身影拉長。
六十大壽,隆重舉辦,完美落幕。
送出最後一位客人,我回屋,世家相交的小姐坐在客廳,局促不安的看著父親。
父親和善萬千,將我招去。直言,她乃兒時與我定下婚約的姑娘,最近便要在府上住下,擇一個良辰吉日,成兩家之好。
多麼可笑,留洋回來的人卻仍舊要接受這腐舊觀念。
世家小姐低頭,兩手絞著手絹,呼吸微弱,雙頰緋紅。
她當是極有涵養的大家女子,可惜,少了一分靈動與驚豔。她青色的旗袍與她膚色相襯,讓我想起雨中的你。
漫步街頭,青衫布衣的人拖家帶口,在街角消失。街道兩邊擺攤的商販高聲呼喊,挎著菜籃的主婦,東挑西撿,討價還價。
我大步流星,卻不敢太放肆。世家小姐三寸金蓮,小跑追趕,額上薄汗一層,雙頰的胭脂褪色,露出慘白的膚色,急促的呼吸,讓我不得不慢下來。
我心猶如螞蟻爬,癢癢不可撓,憤恨不可露,悲怨不可泄。
5
一夜狂風驟雨,閃電雷鳴,牆上的薔薇被摧殘,嫣紅花瓣墜在地上,沾染塵土。泥土合著它的芬芳,在空氣中蔓延。
我著長衫,坐在後花園,看到芭蕉青翠的綠葉上水珠滴滴,在陽光下折射光芒。
世家小姐小口喝茶,桌上點心分毫未動,我扔一個放進嘴裏,她覷我一眼,似在控訴我的粗魯。我不管不顧,又吃了一塊,她竟笑了出來。
用絹帕掩住了嘴,卻又讓風帶走了笑。笑聲在空中傳播,我竟不好意思再吃。假意咳嗽兩聲,世家小姐撚了一塊糕點,咬了一小口,如此,一刻鍾後終於吃完。
我崩潰,我逃跑。這決計不是我未來妻子的模樣。
又是這茶館,台上說書人,激昂憤詞,台下觀眾聚精會神。我興趣缺缺,邊上琵琶聲依舊,卻不是從前味道。
一連三日,我均未見你身影。糟糕心情,無與倫比。埋頭看書,躲避父親逼迫,母親嘮叨。
夜晚的月光朦朧,葡萄架下,我遙望。等下一個十五,便可吃到新鮮的葡萄。蟋蟀的聲音響在耳邊,和著池塘的蛙聲,此起彼伏,竟也是一曲人間妙歌。
半夜起風,忽而驚雷陣陣,忽而白光駭人。月亮不見了身影,我回屋。細碎聲響起,當是雨又落下。
6
六月的天,娃娃的臉。
本來晴空萬裏,風一陣吹過,帶來烏雲滾滾。瓢潑大雨,揚揚灑灑,澆濕大地。本來狂風驟雨,風一陣吹過,吹散雨絲垂條。白雲朵朵,日頭爬出,陽光普照。
而我,憤懣不可疏,煩怨不可解。終日丟魂落魄,無精打采。
父親責怪,胸無大誌。母親掛念,惇惇教誨。友人無奈,西裝革履,竟要帶我去秦淮河。我推辭,他堅持,氣氛僵起。友人湊在耳邊悄悄言,怕你思念外國女子,遂帶你見見我國國色,莫要崇洋媚外才是。
我尷尬不可解釋,隻能隨他而去。
秦淮河的歌妓還在低吟,從來商女不知亡國恨,隻是隔江彼岸,戰火紛飛,絲絲靡音,聲聲淚。
老板領著我們上樓,期間,幾個日本士兵下來,暴戾眼神,嗜血本性,跟在後麵的四個人,手裏一副擔架抬著一位姑娘,白色麻布遮住臉龐,露在空氣的手紅珠滴滴,沿著樓梯流下,身後小廝用抹布擦淨,鮮豔的顏色更是奪目。
老板似是不忍,市儈的臉上滿是惋惜。
裝修精致的屋裏,擺設典雅。一把古琴,一支蘭花,一縷檀香。
於是,我在滿心憂愁中見你款款而來,拿著茶杯的手顫抖,竟掉在地上,支離破碎。
7
空氣裏,檀香沉浮。青紗曼簾隨風擺動,柔柔的,緩緩的。
窗外喧鬧,屋裏沉寂。撩動琴弦的手被按下,你疑惑,抬眸看我,公子可是不願聽妾彈奏?
這話可是為我而言?
友人拍肩,我回頭,他促狹的笑,指指門,而後離去。
我從弦抽離,又執起你手,柔弱無骨,好一番感喟。
我承認,我沉淪了,在見到你的瞬間。
從那一日起,我成了你坐上賓。每日前往這秦淮河,不貪多久,隻為你一曲時光。
盛夏來得徐徐不急,日頭愈發曬人,偶爾的微風帶來熱浪滾滾。
動蕩中不容易的安穩,誰也沒了埋怨,日子天天過去,婚期也臨近。
世家小姐知曉我的荒唐,淚眼婆娑著,勸我不要再去。
可,如何能?
中了不知名的蠱藥,比鴉片還要讓人上癮。一日不見,滿懷相思,兩日不見,斯人憔悴,三日不見,猶如喪屍。
更堪那多歲月?
急不可耐,衝破重重阻礙,我又來到你身邊,見你嫣然的笑,卻不是為我。
8
夜裏的河邊有燈籠高掛,迷籠的光,染紅河水。乘船的愛侶,采摘蓮蓬。歸來時,手裏的荷花醒目。
世家小姐,偏愛此景,卻又可惜,人不惜花。我伸手摘了一朵遞給她,見到她驚喜的笑,羞怯的眉眼,拿在手裏久久不言。
此景,又為何不歎不惜花?
果然妒忌心腸,虛假外表。
我盡可能,不去想起你,用最好的詞藻讚美世家小姐,但又忍不住刻薄。
小女兒家的惺惺作態又如何比得起你落落大方?
隻是被愛戀迷昏的頭,怎麼忘了,從來娼妓不貞,朱唇萬人嚐,玉臂千人枕。
如今才想起,又自慚。
文人愛附庸風雅,勾欄巷子裏,總有幾個紅粉知己,又何況我這留洋歸來的人?一個你,如何要不得?可是,卻不能再與他人共享。
籌得錢銀為你贖身,弄堂裏,兩間屋子,算作新房。
大紅燈籠高掛,門上喜字張貼,屋裏龍鳳紅燭燃燒,大紅花係在胸前,你一身旗袍,加之淺淡的笑,誰不言人兒俏?
雖氣氛不佳,賓客不至,然,心間喜悅,不可衝散。
從此,你便是我的人了。
9
躁動的蟬聲漸漸消音,開得荼靡的花慢慢凋零,時而吹來的風裏帶了涼,夜裏的月色皎潔透著冷。
我在燈下奮筆疾書,你在一旁或是彈琴,或是做女紅,前麵擺著你精心準備的或是茶,或是羹湯,偏頭就是見你溫柔的笑。
墨香四散,半夜三更,你我就寢,纏綿相擁,而後沉沉睡去。
拂曉時,你正安眠,我輕身起床,穿好衣服,提包出門。
路上行人零散,日本兵倒是不少,我無暇顧及,步履匆匆。
自那日成親以來,父親斷了與我父子關係,將我趕出家門。遊手好閑的公子哥,開始為家忙碌奔波,才知世道艱難,日頭難捱。
咬緊牙關,絕不妥協,心上人還在家侯你。
托友人相助,終覓得一件差事。隻早出晚歸,但報酬豐厚,我頗為滿意。
母親總盼我歸,我不理,次數多了,心灰意冷,再沒來找過我。隻是,姐姐還時而到家裏坐坐,雖不喜你,但仍舊對你讚歎有加。
小小的兩件屋子被你布置得如此雅致,我未曾料到,更何況姐姐。
一日風起雲湧,街上人紛紛急步,唯恐被雨淋濕。我原本,是得在夜深才能歸家的,但老板厚愛,竟許我先回。
我從樂坊出來,懷抱木箱。
與你過的第一個生辰,我自當重視。
在弄堂口,見一輛吉普車,我忐忑。推門時,聽見裏麵悉碎說話聲,開門後,你大驚,手裏一把勃朗林直直對著我頭顱。
10
天空雷聲霹靂,傾盆大雨落下。攜著狂風,四處肆虐。
手裏木箱跌落,你旁邊的男子謹慎看我,你眼帶堅決,竟是從未見過的果敢。
“嘭。”
一聲槍響之後,男子倒地,你錯愕,驚慌的眼眸更為人驚豔。
我朝你走去,你後退,直到牆角,扳動手裏的槍,隻需三秒,我便會倒地不起。
“嘭。”
你今日一身白色旗袍,胸前繡著淺色的花,此刻被紅色暈染,好似冬日雪地裏寒梅朵朵開。
我抱住你倒下的身肢,感受你點點流失的溫度。有人進來,將你從我懷裏搶走,我固執不給,那人將我踹翻在地,我看著你被他們帶走,地上留下一道紅色的痕。
你當然不會知道,那一日我下火車,接到的第一個任務便是你。你的照片我拿在手裏,黑白的,與你回身一顧眼帶防備的模樣,截然不同。
你一刹那驚豔我一生。
原來假意與虛情,做作與不恥,全是我自己。
狼狽的我回到家,身上染著血的衣被雨水衝刷,母親眼含熱淚,父親滿是心疼。世小姐在雨中為我撐傘,衣裳濕了大半。
時光匆匆,帶走戰火,留下滿目瘡痍的和平。又多年之後,夜半薔薇吐芳,在收音機裏我聽到琵琶聲。
夢裏見你嫣紅身影,臉帶淡漠,漸行漸遠。夢外一室幽寂,佳人彷徨,濕了枕巾。
作者閑話:
每一章都是一個單獨的小故事,希望看的讀者可以評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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