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287 更新時間:17-04-01 07:35
酆都的後半夜,夜靜,雲深,月未明,殘葉紙錢滿地飛。
我捧著滿手的菩提珠子,在半壺沙的門前站了約有一刻鍾。
伽藍街上來來往往的鬼還是不少,隻是沒有白天的鬼多。
鬼可以選擇休息或者不休息,即便是幾天幾夜連著不睡,也不會對靈體有任何損害,隻不過就是鬼臉,會再白上幾個色號,委實也沒甚麼不妥。
大街小巷,亭台屋簷,石橋花壇,隻要是有平麵的地方,就會有鬼。
凶惡美麗的羅刹鬼,來去無蹤的食風鬼,偶爾伸個手出來打打招呼的樹鬼,勾引女鬼的欲色鬼,足不沾地的疾行鬼,專門從陽間搶個小孩子,拖回陰間來吃的食小兒鬼,躲在水池河邊半透明的水鬼,可謂是百鬼夜行別開生麵,估計活人若是有幸能略窺一二,估計立馬就要被嚇死。
(注:羅刹鬼,此為惡鬼的總名,黑身朱發綠眼,極其凶惡。女性惡鬼的總稱為羅叉私常現為最美麗的婦女,為人不識其為惡鬼。)
(注:食風鬼,常於夜間出來,吸納腥風而為食。)
(注:樹鬼,此鬼多居住木中或樹下,有時顯其靈異,使世人愚迷,而呼之曰樹神。)
(注:欲色鬼,此鬼常與好色之徒親近,崇人邪淫,而鬼得食淫汙之物,遇人懷孕,鬼緣投胎,生為人,男喜貪淫,女則為妓,以淫亂人道。)
(注:疾行鬼,於夜間以身靠牆而橫行,足不著地,頃刻千裏。)
(注:食小兒鬼,此鬼吸其小兒之氣血,因此,小兒入晚即回家,出外必須與大人同行。)
(注:水鬼,常在陰溝或水邊,以水以食。因此,幼小孩童,不宜在陰溝或水邊遊戲。)
我本來是準備要回家睡一會,順便換件衣服再直奔桃都山的,畢竟我兩天沒去瞧文書,鬱壘雖然捎了個口信給我,說貓妖的案子辦的妥妥帖帖,叫我就把心放在肚子裏,該幹嘛還幹嘛,但我這鬼素來有個毛病,就是隻要不是自己親力親為,就會覺得沒著沒落的不踏實,但是瞅著手心裏的一堆散珠子,又想到沒有鬱壘的空空蕩蕩的家,覺得其實不回家,直接找個還開門營業的鋪子,把珠子串串好再開始一天的新生活,這主意也不錯。
當鬼帝的好處就是,比普通鬼更有名氣,雖然我不喜歡濫用職權。
隻要是我經過的地方,就會有鬼自動貼上來,對我點頭哈腰的行禮問好。
而我則都是一一回應,微笑,握手,講幾句笑話,反正我不吃虧。
轉過拐角遇到一位相熟的鬼畫師,背著一大堆的帆布,畫板和瓶瓶罐罐的顏料,在鬼火粼粼的街道上,一步一絆的前行,瞧這樣子就是收了攤子要回家。
我一問是跟我要去的方向順路,於是一路同行,順便聊個小天。
我對那鬼畫師道:“不好意思,你這忙了大半夜,已經夠累的了,還要拖著你陪我聊天,真是失禮。”
“神荼大人快別這麼說,大人您是日日忙年年忙,哪裏像我們閑得很。大人這時間才回家,想必又是忙了一整天也沒有得閑,還是大人更累一些。”
我笑了笑:“還好,剛剛才結了個案子。怎樣,有甚麼新鮮事說來聽聽?”
“新鮮事?”那鬼畫師扶了扶背上的畫板“剛剛有位美公子,也是順著這條路走過去了,不曉得算不算是件新鮮事。”說完自己撲哧一聲先樂了。
我也樂了:“畫師見慣了美人鬼,還說他是美公子,想必一定是極美的。”
“不是那種妖孽妖媚的美,是真的很美,就像,就像……”
像了半天也沒像出下半句來,我一笑道:“咱們酆都的美男鬼一抓一大把,要甚麼樣的沒有,這公子長得這樣得畫師的心,趕明兒畫師閑了去誑誑他,誑他給你做一日的樣板,回頭畫出來再一精進,保準能賣大價錢。”
那鬼畫師也嘿然了:“神荼大人言之有理。”
又是一個拐角,那鬼畫師到了家門口,跟我拱著手揖了三揖,說了句:“神荼大人我到了,先回了,下回再陪大人聊。”轉身走進胡同深處。
我因閑得無聊,所以並不急於離開,而是目送了他一段才轉身。
剛一轉身便聽到那鬼畫師,在我身後急急的道:“神荼大人請留步!”
我微微愕然的轉過身,看著他不甚清晰的身影:“畫師還有事嗎?”
那鬼畫師向前小跑了兩步站定道:“神荼大人剛剛問那公子有多美,我一時沒有找到合適的詞語來形容,現如今一想又想到了。那公子瞧起來,就像是個誤闖進地獄的神仙,雖然美麗璀璨,卻隻能在暗夜裏才能綻放光芒。”
本來,一個女鬼因為無聊,跟一個男鬼聊美男,是一件再正常不過的事。
但是不曉得為甚麼,這鬼畫師巴巴的跑來又提起他,我竟然產生了興趣。
所以說,寂寞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可以讓鬼的思緒輕狂,放肆的沉淪於自己的興致,原本的立場,原本的真實,一切的一切都可以變得心口不一,在暗夜的遮蔽下,可以更加肆無忌憚,到底哪個才是真實存在的自己,我不知道。
伽藍街上的珠寶店鋪,本也沒有幾家,又是夜深露重,開著門的就更是寥寥無幾,我隨便挑了一家就近營業的走進去,店裏的蓮花漏打了醜時。
這店我之前來過一回,是家珠寶字畫店,倚忘川而建,三麵環水,猶如被擁抱的水榭,正門進入,分左右二店,左手邊為字畫店,右手邊為珠寶店,據說有陰陽區分合合相依的意思,說白了就是男鬼女鬼的錢通通吃個幹淨。
因了是快到七月半,所以店鋪後身的水麵上,布滿了陰間祈願放的紙燈。
瑩瑩昏黃的燭火,住在紙燈的燈心裏,隨著忘川水流的漂流而擺動。
一如七月半的陽間,漫天漫地帶著悲傷騰空的孔明燈,千盞萬盞星星點點。
我進門的時候珠寶店裏麵沒人,確切的說是沒有鬼店員在打理生意。
書畫店裏麵有人,坐了個年輕的公子,肩寬,清瘦,給我的感覺很成熟。
這公子背對著我,看不到他的臉孔,甚至看不到他的側臉。
但是陰氣蠻重,比無常爺不曉得重了多少倍,是個資深老鬼一目了然。
三千青絲如雲,布滿整個後背,頭發不是太長,但是很厚重,有質感。
上半部分以黑檀木發簪綰了個發髻盤了,下半部分紋絲不亂的搭在肩頭。
鬱壘經常說,是不是美公子,先要看頭發,頭發美的一般長得都不會太差。
鬱壘挑男鬼比我有資曆,比我有年頭,比我有經驗,我絕對相信他的話。
若是按了他的理論,這公子的皮相,合該也不會太差勁了才對。
店裏沒鬼搭理我,我清了清嗓子道:“這位公子,能不能打斷一下……”
這時,那公子轉過頭來望著我,我霎時間就無語了,徹底的無語了。
精致的眉目,鼻梁雪峰一般的高挺,神情略顯憂鬱,矜持但是不無措,眼角眉梢上都是滿滿的古典風韻,唇邊一抹淺淡的線條極其風雅,還有零散在他眼中的風月,幹淨而溫暖,一個很有味道的古典美男,啊不,是美男鬼,骨子裏與生俱來的溫柔,仙氣不請自來的溫柔,不媚俗,不妖冶,有陽剛之毅,亦有陰柔之美,我呆呆的看著他,隻想到與之相匹配的四個字“古韻綿長”。
那公子將手邊的東西推了推,露出一雙很美的手,手指修長骨感,指節分明,白皙幹淨而有力度。
他看我愕然的僵在當場,於是從座位上站起身,對我微微點了點頭道:“姑娘有何指教?”
我再一次無語凝噎,雖然我們酆都素來講究的是民風開明,男鬼不拘一格,但是,他也太不拘一格了吧,光是長得好看也就罷了,現如今不光是長得好看,就連聲音也是如此的低沉動聽,這還有沒有天理了,這還叫不叫其他鬼活了,這還叫其他鬼如何活,如何有臉在酆都活。
我望著他,完全被他古典的風韻勾了魂,一時間不曉得要說些甚麼。
最終還是回了回神,拚拚湊湊才把要說的話說完:“我,我是來串珠子的,我這手串被扯開了,珠子蹦的到處是,還得再配兩顆,可是這裏沒人……”
這公子靜靜的聽我說完,頷首微笑道:“姑娘請稍等,我馬上就好。”
然後再次執筆,把被我打斷的字跡,一筆一劃的完成。
我轉到他的身旁,看他把那素白的蘇工扇麵又往裏挪了挪,提著毛筆由右及左寫下兩行字:雋雋恐尊空,此塵當何如。
(注:這兩句不注解,各人有各人的理解,主要是寫個心境。)
他字寫的很快,但是很工整,極漂亮的一筆簪花小楷,跟楚江王有的一比。
落筆後,他抬頭對著桌子正對麵的紗簾喊了一聲:“畫師。”
一個嬌嬌巧巧的鬼畫師應聲而出:“公子還是老規矩?要灑金?”
那公子一邊抽出一包錢,一邊把扇麵往她麵前推了一下:“給您添麻煩。”
鬼畫師揮揮手道:“不麻煩不麻煩,您看您老是這樣客氣,搞得我們都不好意思了?”說著又指了一下另外一個地方“那這扇麵,公子也是一齊要了?”
我探頭過去瞥了一眼,發現是個繪了桃花的宣紙扇麵,無字。
那公子微微一笑:“都要了,都是老規矩,粘好灑金,您看行嗎?”
“行的,行的,那公子您稍等,我去後麵把扇麵粘好灑金,一會就好。”
那公子又道:“畫師,這位姑娘是來串珠子的,麻煩您照應一下。”
那鬼畫師一雙圓圓的眼睛微微一彎,別有深意的衝我笑了一下,笑的暗藏玄機:“好的,好的,不過姑娘您得稍等一下,我們夜班隻有我自己,所以,公子先到的還是公子的事要緊,您說是吧?”
我微微一笑道:“好啊,我不著急的,還是先幫公子弄好了。”
那鬼畫師收了錢,一溜小跑的跑開,我和他就麵麵相覷的你瞪我我瞪你。
店裏麵的空氣幹淨清新,除了墨香,就是一股極淡的冷香,幽幽的。
我抽了抽鼻子,總覺得這冷香似曾相識,但是又不曉得是甚麼時候識得過。
店裏燈光明亮,我又開始打量他,都說是見字如見人,他這一筆雋秀的簪花小楷,當之無愧是應該配上這樣一套,行雲流水舉手投足都很優雅的動作。
剛剛沒有留意,他的衣服是兩件,裏衣加長衫。
裏衣是兩件,黑色的那件隻能看到交領壓出來的部分,另一件則是由黑而灰的漸變色,領口為黑色,往下逐漸從深灰、中灰漸變成淺灰色,一直過渡到腰腹部的白色,然後向下逐漸再漸變回淺灰、中灰、深灰和黑色,外罩一件墨綠色滾黑色邊的紗質長衫,黑色長靴,不戴首飾。
我頭一回見到不戴首飾的男鬼,不免多看了他兩眼。
沒有首飾,隻有手中的一把輕羅小扇,也沒有扇墜。
麵麵相覷有點冷場,我沒話找話的道:“公子的字真漂亮是簪花小楷吧?”
他搖著折扇,但笑不語的點點頭。
“那公子剛剛寫的那兩句,是甚麼意思呢?”
那公子溫文爾雅的道:“之前一位故人寫的,覺得不錯就用了。”
我盯著他的臉孔看了他半天,從神情上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不是在故意搪塞。
“公子跟這位故人,一定是有許久都沒有見過麵了吧?”
“確是有段時間沒見了。”
“不想見?還是不方便見?”
那公子溫溫柔柔的笑起來:“我不知道還能不能見到他。”
我一愣:“此話怎講?”
他思索了一會才道:“我不曉得他現在在哪裏。”
“是過世了嗎?”
“沒有。”
“那是您的兄弟?”
“不是。”
“是您的知己?”
“也不是。”
“不會是您的妻子吧?”
這公子不置可否的笑了一下:“敝人尚未娶妻。”
話題就卡在了這裏,我閉嘴,怎麼就聊到人家公子有沒有娶妻這事上了?
我不再發問,隻是幹幹的笑了兩聲,以掩飾自己尷尬的無奈。
那公子坐在窗口,窗外種植著大片火焰南天竹,緋紅成片,碩果累累。
他就那樣背著紅葉,擺弄著手中的輕羅小扇,打開合上,再打開再合上。
店裏的珠花和紗簾半掩著他的身影,有種落寞的孤寂,他的黑色長發蓋滿了紗質長袍的肩頭,如同瀑布,有種疏疏離離的寡淡。
都說黑色是最難穿的顏色之一,而他竟然把黑色穿出了聖潔和高華的感覺。
我突然記起了剛剛那鬼畫師說的,就像是個誤闖進地獄的神仙,美麗璀璨卻隻能在暗夜裏才能綻放出光芒,不曉得那鬼畫師提到的美公子會不會就是他。
窗外是黎明前的黑暗,濃的像化不開的墨汁,濃稠的黑暗,深不可測。
我看著他,他的美無疑是溫和的,不暴烈不醉人,但就是讓我移不開目光。
那公子像是察覺到我在看他,在椅子裏抬起頭看向我,再次優雅的一笑。
我能看到他深黑的睫毛,毛茸茸的,因了光線的原因,他的眼下有一圈淡淡的陰影,看起來有些十殿王爺判案的感覺,不露聲色但是大權在握,我不曉得他這笑是為了甚麼,我隻聽到自己的一顆小心肝,已經砰砰狂跳起來。
那公子看著我笑了一會道:“姑娘的珠子,可否借敝人一看?”
明亮的燈光在暗夜裏顯得更加明亮,紗簾搖搖曳曳,整個時空都在他的聲音裏顫抖,被撕裂的顫抖,無力而虛飄。
我在他的注視下移過去,我之所以說是移,是因為我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用了人身,還是用了鬼身,據鬱壘說,我緊張的時候,會不自覺變成鬼身,而變成鬼身的我,移動速度會變得無比之快。
我站在他的身邊,小心肝從開始的狂跳,逐漸變成有節奏的律動,直到我壓根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我曉得,我一定是瞧上了他,這感覺很奇妙。
他就著我的手心,修長有力的指尖,一下一下撥動著珠子,然後他的手指停在我碧色的小蓮蓬上,淡淡的道:“這翡翠蓮蓬的成色很不錯,跟姑娘額頭的這一顆一樣好。”說完抬起頭,目光又一次停在了我的臉孔上。
在這一刹那間,我竟然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很熟悉,那感覺令我神往,有一絲傷感,還有一絲心動,莫名的熟悉,就好像我曾經在哪裏見到過他。
如果說他剛剛執筆題字的樣子,是一派神仙風範的淡然處之,那他現如今瞧著我的樣子,就是陰魅勾人的很,不僅僅是誘惑鬼那麼簡單,他的眼神自始至終都沒有從我的臉上離開,深黑色的眼眸,讓我有種主動踏入陷阱的衝動,就連他嘴角淡淡的笑意,也像是會勾魂吸魂一般,令我欲罷不能。
想吻他,這是第一感覺,不想丟官職,這是第二感覺。
我不明白,自己為甚麼會瞧上他,但我知道,這不是我要的結果。
大概是酆都的陰氣委實是太重,我總感覺他看我的眼神裏充滿了哀怨。
幾世輪回,幾世難忘,幾世積攢下來的哀怨,深入骨髓根植於血脈。
這檔口上,那鬼畫師終於恰到好處的走出來,咳了兩聲打斷我們。
那公子收了粘好的扇麵又檢查了一番,就把裝入錦囊的兩把折扇,和手中的輕羅小扇並在一齊,恢複如常的對我微笑道:“到姑娘串珠子了,耽擱了姑娘的時間,不好意思,敝人還有公務在身先走了,咱們後會有期。”
我也拜了一拜,朝他輕輕一笑道:“公子先請,後會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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