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343 更新時間:18-06-10 20:26
莫愁湖畔,一座燈塔閃耀奕奕變幻的光芒。一株百年蓮霧樹伸出黝黑的枝柯,在窗欞上像剪影似地擺動。初秋將臨,葉片已不在那般碧綠,頹萎中帶著黃褐綠紋。樹下有叢叢掙紮開放的鬱金香,淺白中露出一絲靡灰,猶如蓄積多年漸漸發莓的糧食,在幽暗夜色下,飄蕩著、彌漫著最後一綹馨香的,淡雅的陣陣香味。窗外,地麵青草上,牆沿瓦片上,有時會落滿枯葉,露水潮漉漉,常常能看見閃爍熒光。尤其晚上,山莊一盞燈影,會毫不吝惜地灑在它們身上。書桌上,擺著一部小說《懸崖》,昨天早上,落下了一場秋雨,書的封頁上,飄濕一團團焦黃洇漬。書是我從毓秀樓拿來,幾天以來,我常常會看上一兩眼,我的命運像書裏主人公一樣,充滿了荊棘變數。而在我眼前晃動的,總是上官黎的影子,有時也有夢鸝的影子。
夜風依舊輕輕柔柔地吹蕩,吹蕩進房間,吹拂我的心頭,吹拂我的臉頰。我感覺眼眶裏正充滿淚珠,不經易間從眸角滑落。溫潤的淚珠,帶著一點相思的味道,帶著一點充斥著無盡苦澀的味道,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我望著窗外一片蕭索凋零的情景,低吟歌兒:“我怎能離開你,我怎能將你棄,你常在我心頭,信我莫疑。願兩情長相守,在一處永綢繆,除了你還有誰,和我為偶。藍色花一叢叢,名叫做勿忘儂,願你手摘一枝,永佩心中。花雖好有時死,隻有愛能不移,我和你共始終,信我莫疑。願今生化作鳥,飛向你暮和朝,將不避鷹追逐,不怕路遙。遭獵網將我捕,寧可死傍你足,縱然是恨難消,我亦無苦。”葆君道:“姐姐,你怎麼又哭了嗎?”躺在床上的葆君坐起身,聽見我悲切淒婉的歌聲,像飄蕩在河麵孤寂的一隻船,在黃昏下,一聳一聳暢漾。她走近我的身後,捧起我的臉龐,拂袖輕試濡濕在我臉龐上的淚珠。她愛我,我們姐妹白藋同心。她依戀我,我是她十七年來形影相隨的至親姐姐。夜風漸漸大了,撲動窗簾,撲動我的發。葆君走到窗下,將窗戶合攏上。“妹妹,”我悵惘地笑笑,抓住她的手,期期哀哀地說:“這些年在莊園裏,唯一使我感到欣慰的就是他。他給過我灑脫的歡樂,給過我夢幻一樣的日子。但,我隻是一個卑賤的仆人,我從末想過他能帶給我什麼。妹妹,誰能告訴我,他究竟去了哪兒?”我涕淚交垂,傷心哭泣,我拉住葆君的手,淚珠像水珠一樣無聲無息地飄落臂膀上。葆君懵懂地直點頭。她觸摸著我的臉龐,一張粉嫩勻滑白皙的臉龐,閃爍炯亮的雙眸,微微翹起的下巴。“我的好姐姐,你不要再哭泣了。”伴隨著我,葆君也慢慢地抽泣不止。葆君拉住我的手膀,大聲地說:“你醒一醒,我們絕不可以攀附像上官黎這樣的人,我們的根在山村,那裏才是我們永生存在的地方。”我嘶啞地道:“不,你完全不明白,他是愛我的。僅管他失去了夢鸝,但他卻沒有失去我。愛情的真諦是什麼,你聽明白——愛情是奔突在山澗的泉水,小溪;愛情是沁人心脾的百合花香;愛情也是花叢裏翩躚的蝴蝶,是自由的,是神聖的,是澄澈的——它會悄然無聲滋潤我們的心扉和靈魂。僅管我不能說他是否和我有愛情,但他對於我,與我對於他,彼此間充滿真誠。我感謝上蒼的安排,在莊園裏認識了他。”葆君哽咽地點點頭:“姐姐,你不要講下去了……”我發自肺腑的真情告白極深極深地打動了她。我的心是顫抖的,是激躍的,是平靜坦蕩的。月色明亮,盛開在窗外的花束,灑了一地花影。小雨悄然淅瀝,落在花圃裏,落在蓮霧樹上,也落在窗戶上。粗大有力的枝條抽打著窗欞,像一隻長刺的鞭,狠狠地抽打著房間裏我們兩個孤落無助的姐妹。“姐姐,你命認吧!”葆君輕而徐緩地接著說,“我們生來命運貧賤,在這座漂亮的莊園裏,我們隻是身份低下的苦工,我們不可能在此處尋找到真正的愛情,那隻是癡人說夢。上蒼已經厚愛我們姐妹了,他是一個虛幻而遙遠的影子,他不存在於你的現實裏。”我說:“妹妹,我當然知道啊。可我不能拋開他對於我的賞悅和愛意。你知道嗎,他多情,友善,清澈,在我麵前仿佛沒有任何雜質,我無法回避對他的眷戀。”葆君用狐疑的眼神灼灼地望著我,那神情像是一位母親在守候嗷嗷啼哭的嬰兒,十分真摯。葆君勸導說:“姐姐,放棄吧,這個世界太虛偽,有太多陷阱,你當心身陷其中,不能自拔。”我聽著她的話,覺得全身燥熱,我的脖頸中沁出汗珠,臉頰周圍紅潮湧動,我說:“妹妹啊,我真熱。”葆君拿起一把折扇,給我呼喇喇地扇風:“你肯定患上常說的相思病了。”她岔開話題,掩嘴嗤聲一笑。我說:“你還笑?姐姐所做之事,是為我們那個貧瘠的家鄉好,為我們那個家好。”話音一轉,我遂而吟念:“美人卷珠簾,深坐顰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我順手拿起鸞篦梳頭發,明亮的鏡奩裏,兩鬢垂落的發絲,一根根份外清楚。我從耳邊取下卡著的一個玳瑁梳子,擱在窗台上。葆君笑道:“姐姐,你放寬心,我們是貧卑家庭的孩子,早晚離不開家鄉。等你合約期一滿,咱們就回承德。”我心中一愣,聽到回“家鄉”兩個字,不覺得悵惘起來。我的心已飛出了承德,我的人已不屬於那落後的山村。我一梳一梳地挽束頭發,苦笑道:“談何容易,在姐走出承德的那天,已下定決心,不再回去!妹妹,你懂我嗎?”葆君的目光猶如窗外一束強烈閃電,她吃吃艾艾道:“姐姐已病入膏肓,想必你真是害了相思,才會胡言亂語。承德老家究竟是咱的根,任何時候也不能忘。”我直視她,一顆狂亂的心漸漸平靜,頰上綻出微笑,聲音韌如水邊絲絲蒲草:“妹妹,有朝一日,也許你會懂我。”葆君搖頭道:“我隻記得生生父母,隻記得養育之恩。”我站起身,不料挽束的頭發又鬆散了。
我輕聲啜泣,早已無法掩藏心中的嗒然若失。一切皆像初秋交織的夢,是破碎的、枯槁的、冷酷的。在我眼前,總出現上官黎那一雙充滿溫情,柔和,癡迷,淡鬱且炙熱的眼眸,他好像無時無刻地注視著我,使我不敢超脫和逾越兩個人的靈魂。這難以捕追的靈魂,一旦注入了生命的氣息就變得無法遏製。
我走出了房間,外麵是一片漆黑的夜,冷冽的風,淒涼的雨。一株海棠樹,樹下有叢叢搖曳的鬱金香。我喜歡鬱金香,這讓我想起上官黎送給我的一束鬱金香。我走近前,俯身摘下了幾株。我把它抱在懷裏,用力嗅了嗅。哦,我終於覺得不再那麼壓抑,讓我頓然心境開明。抬頭仰望蒼穹,蒙迷一片,漆黑的夜空看不見一絲光亮,隻有一盞霓虹燈永遠忠實地佇立著。牆沿上一束蓬草,在夜風中左右搖擺,不禁讓我暗自思量:難道我亦如那一束蓬草,隨風搖動,隨波逐流。而事實上,我連一束蓬草也不如,整日寄人籬下、苟延殘喘似的生活。更可悲的是,我不敢幻想愛情,二十年來,居然不知道愛情的滋味。簡直又蠢笨、又呆板、又可笑至極。
忽然,一個身穿白衣的女子,從花叢深處冒了出來。旦見她披垂長發,披垂白紗,眼眸呆滯,臉龐煞白,神情彷徨,正潸然淚下地凝望我。“你……你是誰?”我一怔,一陣暈眩,差點失聲喊道。那女子目光顧盼閃爍,若無神骨一樣。她牢牢盯著我,夜風吹動著她的白紗,吹動著她的長發,她任由眸子裏的淚水從臉頰滑落。我驚駭地注視著,想看得清晰一些,但,夜色昏黯,播穅眯目,遮蔽了我的視線。“你……是鬼,鬼,鬼……”我用力地喊了一聲,“你想要幹什麼?你一定是鬼,是鬼嗎?”我想從麵前女子的視野裏逃離開,但我的雙腿像踩進了沉重的泥潭裏,寸步難行。“我不是鬼……你不要怕我。”那女子好像在開口與我說話,一時間,我惘然糊塗了。“鬼……不,你一定是鬼。你快告訴我,你不是……鬼……你究竟是誰?”誰料,我的話剛一落,那女子嚶嚶地哭了。我又是一怔,我分明聽清楚,那女子在聲聲慟哭。我探求地問道:“你是夢鸝嗎?”我慢慢地靠近她。那女人的影子不停地閃動,像鏡子中折射出的一道影子,在我麵前飄忽不定。“夢鸝,我知道是你。為什麼要哭泣?告訴我。”我詢問。隻聽那影子說:“我們並非一個世界的人。我在陰曹地府,過著豬狗不如的日子。”我聽著她喃喃自語,往後退了兩步,被身後的海棠樹擋住了。“但你已經是鬼。你快點離開。”我哆哆嗦嗦地回過臉,不敢再看一眼。她依然在哭泣,那聲音綿邈,悠長,尖痛,劃過我的耳畔,傳入我的心髒裏。我望著麵前女子,她像風,像雲,像雨,看不清,摸不著,淡淡的影子落在地上像是魑魅魍魎淒厲可怖。恍忽的一暗,我分分明明地看見她從我的眼眸裏消失。“你去了哪兒?你這個鬼,為什麼出來唬我?”我聲嘶力竭地大吼一聲,踉蹌地往後退,一不小心跌進花叢中。
我深吃一驚,我以為從眼前遁離的是個人的影子。我抬高衣袖,將眼眸使勁揉了揉。風雨停歇了,我望了望周遭,隻有漆黑的夜,寂靜的園子,壓枝的海棠樹,葉稠陰翠,以及叢叢鬱金香。我的臉頰觸動,跌跌撞撞間,我逃回了房間。“鬼……鬼,鬼……鬼……你一定是個鬼。”我氣喘籲籲地趄步跑進房間,“撲通”一聲,我重重地摔倒在了床榻上。房間裏的葆君愣頭愣腦地望著,她不知道出了什麼狀況。她抱住我的身體,拚命搖撼:“姐姐,姐姐……你怎麼了,快告訴我,出了什麼事?怎麼會有鬼?”我回道:“不,她不是夢鸝,我看見了,她一定是鬼。”我大汗淋漓,精疲力竭地蜷縮在床榻上。我的眼前是一片金光,閃躍著傷感無助、徨然冷漠,閃躍著夢鸝和上官黎的影子。“夢鸝……鬼,夢鸝……”我擗踴拊心,不停地大喊大叫。葆君頓時嚇壞了,房間裏到處回蕩著恐怖、驚厥的氣息。葆君道:“沒有鬼啊,我可憐的姐姐,你究竟是怎麼了?鬼,鬼在哪裏?”她抖動的聲音傳出了房間。我抑製不住激動,淚如泉湧,我的嘴唇顫顫瑟瑟,眼神恍惚。葆君驚恐地盯著我,自責道:“早知道不該讓你出門,但你偏不聽話,偏偏撞上鬼?”她走出門外,探了兩眼,又走進來,拉上了窗簾。
第二天,陽光如碎屑雪片般照進我們的房間。房間裏溫馨安閑,陽光柔軟溫暖。葆君發現我躺在床榻上。她知道我肯定是病了。我的確病了,而且,這一病就是幾天。隻因上官黎突然離家出走,隻因葆君遭遇了劫匪的襲擊,更因我每日困守夢蕉園裏等諸多因素,我患上了輕度的精神分裂症。所幸的是,我的身旁有葆君陪伴。當發現我出現幻像的第二天,她匆忙跑到鎮上,找到診所的杜纖雲醫生,將我的情況告訴了他。
杜纖雲笑道:“我是個五十歲的老中醫,這種情況我遇見過,它是表現在生活的枯燥,緊張和壓力之下,造成神精紊亂。”他做了一些分析,給我開了中藥。中藥是安神鎮靜類的,有合歡皮、茯神、鉤藤、石草薄、蓮子芯和鬱金。主要針對治療精神分裂。葆君把杜醫生給開好的藥帶回房間,將藥泡入煮藥罐裏,在房間外的鏤空花欄下煎煮好,小心翼翼地盛給我。
一日,葆君坐在陽光照耀的花欄下,一麵察看用過的藥包,一麵喁喁自語:“已經第五包藥了,姐姐應該會好起來了。”我在房中聽見葆君自語,生怕她難過,於是笑道:“人總會生病,妹妹不要為我難過。有朝一日,我會康複的。”葆君走入房中,我正襟危坐在窗下。一個禮拜了,我神情低迷,一直無心梳妝打扮,現在倒是一身靚裝。窗下,我身穿塔拉丹紅色薄紗裙,兩隻胳膊上罩著漏網格的黑色絲筒。長發輕垂兩肩。雙唇上塗抹珊瑚色唇膏。睫毛撲撲閃閃。一雙高跟淺藍絲靴。腿上是銀膚色長筒襪。葆君說:“姐姐今天真漂亮,你是該好好打扮自己。”我微笑著,手捂胸口在房中踱步。連續喝完一周中藥,胃裏總覺隱隱泛酸。葆君問:“姐姐怎麼捂著胸口呢?”我羞赧地笑道:“姐是藥喝多了,不防!”
一語未了,喻宥凡和王瑞賀步入夢蕉園。看見葆君獨坐於房間外煎藥,喻宥凡笑道:“葆君,你姐怎麼樣了?”王瑞賀也笑道:“是啊,一個禮拜沒看見她了。”葆君煎煮中藥,一隻蜜蜂飛舞在她耳畔“嗡嗡”亂叫。葆君笑道:“你們放心,有我在身旁,一定能照顧好她。”三人說話間,我扶著青牆邁出房間。“姐姐,你怎麼走出來了?”葆君走上前扶著我,讓我坐下。“不,我不要緊。”我望見喻宥凡和王瑞賀佇立煎藥的罐子前,微聲笑了笑,“你們也來了嗎?”喻宥凡柔柔而笑:“是嗬,工廠下班了,你瞧,黃昏將至。”喻宥凡凝望遠天,我和王瑞賀隨之往天空望了望。碧藍而澄澈的天空,湧動著一縷淡媚、輕雅、珊瑚色同胭脂紅交織的雲霞。曼妙的雲霞如盞如蓋如亭,呈現無數奇異的圖景。葆君將煎煮好的中藥倒入一隻碗裏,溫涼以後,命令我喝幹淨。王瑞賀咧嘴笑著,說:“淑茵姐,中藥的滋味不賴吧?瞧你,把自己折磨成什麼樣了。嗬嗬……”我喝完了中藥,將藥罐擱在花階上。我望著覆蓋一層青苔的大理石花階,心裏油然而生一抹悵惶。我將脖頸裏一條西湖水色蒙頭紗取下,一手捂住胸脯,中藥濃鬱的草根味使我咽喉不暢,幾欲想吐。喻宥凡望見我臉色蠟黃,像一隻梨泛著淺輕之黃,說道:“你一定沒休息好,恐怕遭罪了,不但消瘦了,而且臉色焦黃。等好一些,讓葆君伺候著你,吃些能吃的,養一養胃。”我的目光倏然沉靜,恍若幽深古井,沁出的熱淚酥酥的癢癢的爬過臉頰,像有無數隻蜈蚣的爪子劃過。我笑道:“你不用擔心我。我會照顧好自己。”之後,我將在花圃遇見夢鸝的幻覺告訴了他們。喻宥凡和王瑞賀、以及葆君聽後甚為驚異。王瑞賀漠漠地說:“夢鸝之死使人惋惜,她是死不瞑目。”他的表情凝雲愁霞一般,牢牢盯著我。喻宥凡噴了一口煙,笑道:“夢鸝剛十七歲,閻王收她,恐怕也會再三思量。”我緩緩揉著太陽穴,腦海裏閃現魑魅魍魎的一幕:“她是含冤而死,上官黎為她深受打擊。”王瑞賀笑道:“嗯,他的出走就是最好的證明。”葆君走出房間,拿鸞篦給我梳頭發,“姐姐,千萬別再嘮叨。你的病情剛剛穩定,萬一憂慮成疾,那怎麼辦嘛?”我的嘴唇滲出血嗄痂,我伸出舌頭潤了潤。葆君進了房,給我端出一杯水。我隱忍傷痛,含著一縷憂恨,喝盡了杯中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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