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8979 更新時間:18-06-11 20:07
一天下午,秋雨密急似箭矢落下。夢蕉園外濕漉漉,霧霾深重。我從夢蕉園走向毓秀樓。當步入富麗豪華的大客廳,看見垂地鮫白紗窗簾在風中飄蕩。一抬目光,一扇窗戶開著,窗台上紫的紫荊,綠的綠蘿,黃的美人蕉迎風曳閃。我緊忙走上前,將窗戶合攏上。我環望客廳,地匝氍毹,錦繡桌幃,茶旗呈鋪,妝花椅甸。一座花梨木雕花並蒂蓮花琉璃碧紗櫥裏有糖包,酥兒印,綠豆糕,芙蓉餅,炸饊子,糖餅等色澤豐富的零食。香桃黃杏,美瑩瑩似玉液瓊漿。脆棗楊梅,甜滋滋如脂香膏酪。火龍果兒,肥丟丟囊皮鮮湛。大黃柿子,軟嫩嫩汁流肉露。一盤板栗,幾碟瓜子,一碗白乳奶酪。沙發上覆蓋的件件藍緞皺成一堆,茶幾上杏黃桌旗洇透了水漬,桌上的煙灰缸裏擱著煙蒂。江南絲質編花地毯上,擺放一張小杌子,杌子上擱著撲克牌。一遝文件和材料,擺在茶幾上亂七糟八的。
我隨手翻閱,是本月紡織廠財務報表:【喻宥凡】九月——十月,印花染布四十件,出工全勤。【王瑞賀】九月——十月,印花染布三十五件,出工全勤。【王潤葉】九月——十月,配料二十五天,加班三個工作日,缺勤一天半。三個人是我熟悉之人,我翻閱全廠二百八十餘名工人的工資報表,又在報表右下角發現備注王瑞賀“責任人”的簽字。我將撂在茶幾上的報表整理好後,重新放回茶幾上。佇立客廳裏,我將頭發盤了一個髻,再戴上我慣常的塑皮手套。接著,提來了水桶,手腳麻利地將客廳柚木地板墩了一遍。所有活計對於我是那麼地輕車熟路。不到一個小時,我已將客廳打掃幹淨。
天色尚早,雨依舊飄零,我想起梁婉容吩咐的事,於是闔上門,打了一把油壁傘,走出莊園外。雨珠落在雨傘上,發出有節奏“彭、彭、彭”弦音似的聲音,這還不要緊,最主要的是雨珠嘩然,打在我的褲腿和紅鞋上,剛走幾步,便被雨水給打濕了。我萬般惆悵,隻能高高地挽起褲管,如此一來,總算可以避免雨濕衣褲的煩惱了。雨掃著我,風吹著我,我的長發在風雨中飄飛。但是,一切我都顧及不了,梁婉容較早出門時再三叮囑我,一定要買回新鮮的芒果和荔枝。
香墅嶺通往芙蓉鎮城邑千米之距,我“橐橐”的腳步聲在已經冷寂的青石板上擊出節奏分明的韻味。路上泥濘,雨水和秋葉夾雜,急弛飛速通過的莊農拖拉機,會不經意潑賤一地泥水到我的褲腿上。未等走近,城邑一爿是商販們吆喝的聲音。水果雜疊的擺著,像一堆堆小山丘,仿佛還散發誘人的清醇甜香之味。我向四周望,上一次同梁婉容購買水果的地方,我已記不清楚。雖說滿眼盡是種類各異的水果,但難免有鮮陳差異。最好能買到近兩天的水果,它既鮮韻又保持水果的色澤和原味。但是,使我頭疼的是,我找不見上回那處水果攤了,無耐之舉,隻能站下。
一旁,鮮果商販喝了一聲:“喂,姑娘,我說這位姑娘你要買水果嗎?”我一聽,扭過頭,一個眉目清秀、臉龐白皙的青年男子憨笑地望著我。我遲疑微許,笑了笑。“想要什麼水果,你自個兒挑,全是今早新上市的哩。”我望著麵前的荔枝問:“荔枝是新到市的嗎?”他回道:“嗯!新鮮的荔枝、菠蘿、哈密瓜,還有葡萄和芒果全是稍早上市,你瞧呀,這嫩的呦能擠出水了。”我笑道:“嗬,大哥真會講話哩。”男子笑說:“不是俺會講話,俺是山東人,從來隻講真話。一句沒騙你。姑娘想買什麼,大哥幫你挑好嗎?”我笑道:“荔枝和芒果各五斤,一定要最鮮好的嗬。”男子道:“那好,你自個兒親自挑。”那男子一哈腰,將我讓進他的攤位裏。我毫不含糊,站在一堆水果前,一個一個親自挑揀……買好了水果,我付了錢,準備往回返。
秋天的雨,說停歇就停了,一屢秋陽從澄藍的天空射向地麵。地麵上雨珠閃映著光芒,又在天空耀出一道碧盈盈的彩虹。我抬起目光望了望,覺得新奇,不免悠悠一笑。折起了雨傘,我踅身朝山莊回,不一會兒,我走上了柏油路。柏油路折射著一片碎目爍眼的光線。路基下,是一片片黃澄澄的黃花菜,一陣徐徐的風吹過,全都整齊地向柏油路一邊偃倒過來。再往前走,能看見一片橘林,一些莊稼漢正忙著回收熟透的果實。
將將走出數步,我被一陣叱吒聲驚得呆住了。“快點走,隨我們回家吧?”“壞蛋,你們倆個大壞蛋。不要碰我,不要碰我。”從柏油路下的橘林深處,跑出兩個皮膚黝黑,一臉絡腮胡子的莊稼漢。他們夾持著一個瘦骨嶙峋、紮著馬尾辮、穿青格長袖褂的女孩。那女孩噘著嘴,嘴裏正在咕嘟咕嘟不停地往外吐著鄉音濃重的話:“討厭——快點滾開,滾,你們兩個流氓,討厭的人。”一個男子說:“你待在我的橘園裏。我們會對你好,把你當作妹妹一樣看待。”女孩道:“我不可以留在橘園,我馬上要回家。你們,最好快點滾開。”兩個男子尖誚逼仄不依不饒,上前抓住她瘦小的胳膊,試圖用煙頭戳燙她的身體,眼看要拽進柏油路下的橘林裏。
眼前情況,使得我十分震驚。我看得出那個女孩一臉無辜,周身單薄。僅管我心房怦跳,但我義憤填膺地走近他們:“你們彼此認識嗎?”我心間一顫,根本不知道為何說出這樣的話。“你想要幹什麼?這是在我的橘林裏哩。”一個男子指手畫腳地吼了一聲,伴著玩世不恭地嘲笑,囂張的氣焰一寸一寸姿意上漫。我微微怔了一怔。隨即,我鎮定了。我望著女孩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女孩道:“不,姐姐!我根本不認識他們。”“哦!”我惶惑極了,驚訝極了。我問:“你們有權帶她走嗎?”男子搖了搖頭,明顯勢弱地瞥了眼女孩。女孩鄙視地朝他們哼了一聲,堅決地說:“我要走。我不會待在你們的橘林裏,姐姐快點帶我走。”
我睜大了眼,含在胸膛裏一股怒焰將要爆發。但是,我強掩著心中的忿恨與不滿,一番好言好語地勸導兩個橘林男子。直到後來,他們終究打消了邪惡的念頭,答應放過麵前四處流浪、孤苦無依的女孩。我拉住女孩的一隻手,說:“好了沒事了。你快點隨姐姐走。”說完,我們急攘攘地走上柏油路,沿著一條鳳凰木夾陰的小路,腳踩一地落葉,不敢停留半步,一直走入香墅嶺。
我拉著女孩直奔夢蕉園。事實上,我並不敢私自將陌生人帶入山莊。然而,當前情形,不容我為自己的良知修飾分毫,它已經足夠考驗了我的人格和修為。我心驚膽戰地將女孩藏進了我的房間,一連疊聲地問道:“告訴我你從哪裏來?叫什麼名字?為什麼被兩個不相識的男人追趕?你的家在哪兒?為什麼跑入橘林裏?”女孩的兩隻眸子咕嚕咕嚕地轉動,麵對我的問話,像一隻小鼴鼠,豎著耳朵聽,嘴裏一聲不吭。我打量她,大概十歲左右,隨著我不斷地追問,她奔潰般地號啕:“不!不不,姐姐,我知道你是個好人。但是,我也不知道現在要怎麼辦?”女孩抹了抹從臉頰上滑落的眼淚,哀聲嗲氣地又說:“我叫小雨點,從山後的村莊來,村莊遇上山洪,村莊裏的人被衝散了,我們失去了家園。我走了半天,沿著山洪流經的方向一直闖入橘園裏。我口渴極了,餓極了,從橘園裏偷摘了兩個果子吃,誰想竟讓他們給看見了。”我注視小雨點那跳動的睫毛下藏著的黑眼珠,還有那沾滿髒垢的臉頰,拿出巾帕,蹲下身,幫她將臉龐上的淚痕揩幹淨。我說:“小雨點,不要害怕,不要哭了。現在你必須明白,哪兒也不能去,隻可以守在姐姐的房間裏。等山洪消退,姐姐帶人幫你尋找你的家人,聽明白了嗎?”小雨點眼眸頓時一亮,破啼為笑了。“小雨點,快點過來。”我給她悉心地兌了一盆溫水,笑道:“看你有多髒,快變成一個泥娃娃了。姐姐幫你把臉洗幹淨,然後給你找點吃的。”小雨點感動的眼淚飄落:“姐姐,你真好。”我將她的臉和手清洗幹淨,讓她一個人安靜地坐在房間。
我悄悄走出了房間,到食堂給小雨點買來兩個蔥花餡餅。“喏,給你吃。”我將蔥花餡餅遞給小雨點。小雨點拿著蔥花餡餅,使勁地咬了一口。我問小雨點:“好吃嗎?”小雨點道:“嗯!好吃。”她滿嘴啃食,像一隻餓瘋的貓崽,拚命地撕咬食物。我笑嗬嗬地向她笑了笑,從桌上拿一個玻璃罐給她:“喝點水,別噎著了。”小雨點接過水罐,咕咕咕地大喝幾口。“姐姐,你真好。”說著,小雨點吧嗒吧嗒地掉起了眼淚。
到了晚上,我將小雨點留在房間。“小雨點,來,睡這兒。”我拉了拉卑怯的小雨點。誰知,小雨點始終立在我房間的拐角抹眼淚。“怎麼不過來啊?小雨點,怎麼了?又掉眼淚。”“姐姐!”小雨點慢吞吞地對我說,“我知道你是個好人。小雨點一輩子也不敢忘記你的大恩大德。”我笑道:“好了小雨點,堅強一點。你不要再說這些話了,聽姐姐的,別老站在那兒,快上床睡覺。”我一麵在葆君的床邊整理被褥,一麵小心地安慰著小雨點。小雨點抹抹眼淚,一步一步地向我移動腳步。移近了床,輕輕倚靠床首,不肯挪動一步。我問:“怎麼不上床睡覺?”“姐姐,”小雨點難為情地說,“我怕!姐姐,我不敢一個人睡。”我當即明白了,將小雨點拉到自己的床邊,哄笑地說:“怕什麼,有姐姐在。既然不敢一個人睡,那和姐姐一起睡。”小雨點聽後激動的差點又哭出聲。
小雨點沒穿襪子,疤疤瘌瘌的腳丫子,腳上糊的泥厚成了泥殼……洗過了腳,躺在我的身邊,她漸漸睡著了。漆黑的夜,正從窗欞照進一絲灰蒙蒙的銀輝。我望著房間幽幽柔柔的光線,一張粉嘟嘟的臉蛋兒,浸入夢境的女孩,內心波瀾不止。夜已三更,我終於也闔上了眼……“媽媽,媽媽,媽媽……”忽然,小雨點在驚悸中發出一串喊聲。我驀地一怔,從睡意中清醒。我搖撼著小雨點的身體:“小雨點,小雨點,”睡在一旁的小雨點依舊大喊:“媽媽,你在哪兒?我是小雨點。”等她再次醒來,發現我一直守候在她的身旁,靜靜注視著她。“姐姐……”小雨點醒了過來,睜大眼四處張望,傷心地哭了。我問道:“你一定是想媽媽了,是嗎?”小雨點說:“嗯!”我緊緊攬住她的身體,哄寵道:“不要怕。有姐姐在,你快點睡,等兩天,姐姐帶你找媽媽,好嗎?”小雨點聽了,微笑著闔上了眼。
天漸漸泛白。窗外落進一片金色的陽光。棕櫚樹寬大的葉片經過一晝夜雨水的衝洗,恢複了新鮮的綠色,葉麵上細細的絨毛在陽光裏輕紗一般蕩漾著,宛若飄動的夢幻。我看了看沉睡的小雨點,愜然一笑。我佇立窗下,將窗簾拉開。我一轉身,小雨點醒了,兩隻烏溜溜的眸子在不停地打量我。“早上好,你醒來了嗎?小雨點。”小雨點一骨碌從床榻上爬起來:“是啊,姐姐。天氣可真好。姐姐,我什麼時候可以回家?”“不要著急啊,”我走近床邊,用手撫了撫小雨點的頭發,“稍等兩天就能回家了,今天,你一定哪裏也別去,就守在姐姐的房間裏,知道嗎?”小雨點努大了眼珠,帶著茫惑,充滿好奇,驚喜地向我使勁點了點頭。
我帶回小姑娘的事情,有人知道了。但是,隻限於我最熟知的三個朋友——喻宥凡和王瑞賀、以及王潤葉。下午班後,三個人悄悄來到了我的住處。“你帶回的小姑娘在哪兒?”一進房間,王瑞賀迫不及待地嚷嚷。“喏,在這兒。”我將躲在窗簾後的小雨點攏入懷裏,笑了笑。喻宥凡和王潤葉隨在後麵走進房間。喻宥凡仿佛帶著一點質疑,問我:“她叫什麼名字?”我著實一急,用手捂住他的嘴唇:“求求你們各位了,我將她帶進山莊,住在我的房間,已經是破天荒的事了。現在,除了你們各位,上官先生和梁婉容夫人都不知道,倘若讓他們知道,還不知道生出什麼麻煩哩。”“是呀,淑茵姐說的對。”王瑞賀一笑,含雅至極地說:“山莊不是公共場所,怎麼能隨隨便便帶進陌生人?我們一定會為你保守秘密。”王潤葉覷笑了一下:“淑茵姐,究竟是怎麼回事哩?”我逐一望望大家,讓小雨點一個人倚靠床榻旁,笑道:“現在,我來告訴你們,關於小雨點的故事。”
這樣,我講述了外出香墅嶺買水果,路經柏油路旁的橘林,看見兩個莊稼漢追趕一個女孩的過程。喻宥凡笑道:“那接下來怎麼辦?總不能讓她住在夢蕉園裏?”王瑞賀一笑,也道:“她已經是個十歲的女孩了,總不至於找不回家?”“不,你們想錯了。”我急綠了臉,用手抓住小雨點,說:“小雨點非常懂事。我會幫她找家人,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是件有意義的事情嗎?”“是啊,淑茵姐說的對。”一旁的王潤葉掐了掐小雨點的臉蛋兒,“你們瞧,小姑娘長得多標誌,將來肯定是個漂亮的姑娘哩。”王瑞賀哼了一聲,笑道:“小雨點,姐姐在捧你哩,你哪也別走,守在姐姐的房間裏,你懂嗎?”小雨點觸動了一下嘴唇,眨著兩簇長長的睫毛,回道:“我懂!”王潤葉喚了小雨點一聲:“小雨點,你過來。”小雨點內心彷徨,十分躊躇。我推了推小雨點,她乖順地靠近了王潤葉。“姐姐問你,你怎麼叫小雨點啊?這是誰給你起的名字?”小雨點不及思索,回答:“小雨點是媽媽給起的名字。因為媽媽生我的那天正好下著雨。”王潤葉一驚,繼續問小雨點:“你的家園在哪兒?你怎麼一個人跑到這裏來了?”話未落下,小雨點兩隻眼眶瞬時紅潤。
抽咽了好半天,小雨點說:“我的家在雁鳴山後的爪哇村。家園被洪水衝毀,親人們都逃命去了。”王潤葉想了半刻,又問:“那麼,除了爸爸和媽媽以外,你還有什麼親人?”小雨點思忖了一會兒,道:“有叔叔、嬸嬸、伯伯、佬佬,還有一個弟弟。”王潤葉問:“你知道他們去哪了嗎?”小雨點說:“他們有的被解放軍叔叔救走了,有的到山上躲避洪水。我跟著兩個夥伴,從村裏跑出來,誰知,到了鎮上又和他們走散了。”王潤葉聽了,深感詫異,回道:“原來是這樣啊。”喻宥凡站起身,點燃一支煙,遞給王瑞賀一支,深深地吸了幾口,笑道:“小雨點算是幸運了,她遇上了淑茵,遇上了我們。肯定還有一些山民在鎮上流浪,真不知道該怎麼辦?”王瑞賀幽幽一笑,道:“誰能幫助他們呢,我們可是偉大的社會主義國家,所有的人民,同為一條根,同為一顆心。心和根相連,我們不能袖手旁觀。”我看著麵前站著的小雨點,說:“小雨點,他們是願意幫助你的好人,他們會想辦法幫你。”機靈的小雨點一聽,連連道謝:“謝謝,謝謝,謝謝你們了。”
王潤葉問:“接下來,我們要怎麼做,有誰能送小雨點回家哩?”“這個嘛……”王瑞賀撥了撥頭發,“雁鳴山距芙蓉鎮有一段路程,現在,山洪尚未完全消退,我們需有充足的心理準備啊。”“嗯!”我暢然地長歎了一聲,“兩天後是國慶佳節,屆時,大家共同聚首,再想具體的辦法。”王潤葉應著我,笑道:“淑茵姐說的對。國慶節我們大家會有空閑,到時候我們大家再謀劃不遲。”眾人一拍即合,當即決定要送小雨點回家。小雨點聽後,欣悅以及,同喻宥凡、王瑞賀和王潤葉等人相熟了。
忽然,小雨點走近王潤葉和喻宥凡、王瑞賀的身前說:“姐姐哥哥,小雨點給你們唱支歌吧。”於是,小雨點站在房間裏唱道:“潔白的雲兒那邊是我的家,風兒纏綿,雨兒纏綿,清清悠悠的小河底下藏著可愛的一隻碧螺;小小的碧螺啊,你會喝歌,你會吹奏,可會唱一唱我的家鄉桃花在盛開……”眾人合著她的節拍,輕聲哼唱,房間裏傳來幸福和快樂的歡笑聲。
一天飛逝而過。小雨點漸漸對香墅嶺產生了好奇。夕陽西下,一輪燦亮圓月在蒼宇間閃射清光。青青柳絲織成一片輕煙,花影弄舞,綠柳倚風,一欄雕花的鏤空台階下,正坐著兩人。小雨點微托著下巴,一雙炯爍的眸子在四處移動。高牆上,一株喇叭花沿著竹竿攀越,竟勾起她無限遐想。“姐姐,”小雨點拉拉身旁的我,道:“小雨點長這麼大,頭一回出門,卻是被暴洪衝散出來。也許再也找不回我的家園了。”“小雨點,你不必擔心。”我一笑,說:“姐姐和你處境一樣,也是寄人籬下。姐姐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你的家園,她們會像迎接公主般迎候你的。”須臾,小雨點看著朱甍碧瓦、楊枝綠柳的莊園,央求道:“花園真大,姐姐你能帶我看一看嗎?”我有些詫異,也感到高興,回道:“你想參觀園子?走!姐姐帶你看看。”
清風拂掃香墅嶺,帶來梔子花那嗅得讓人心醉的迷香之味。竹茅樓下,一條青石板磚上,坐著幾個紡織工人,其中就有王瑞賀、尕娃子,還有黃葆君。一片紫藤像閃動碎光的湖麵,遠遠一望,妙不可言。黃葆君一手拿繡繃,一手引線,偶爾抬眼望望王瑞賀。而王瑞賀呢,一個人坐在眾人中間,正捧書清聲朗讀。隻聽王瑞賀道:“作家顧城,大家知道嗎?那麼,既然沒人知道,就由我來介紹。顧城生於(1956年9月——1993年10月),哦,書上說,他終生為精神的光輝召喚,不能享受物質生活;終生麵對靈魂,麵對人生短暫與終極的疑問,身心難以稍事休息;對哲學、文學、繪畫、音樂有突發的持續的領悟力,和應運而生、無師自通的掌握能力。留世詩作、畫作、書字、文稿異光蘊涵,單純而豐富深邃,清澈而變幻不盡……”“等一等!”尕娃子努著雙眸,嘴裏叼一根草,問道:“這麼說,顧城是個死人?”話剛落,葆君責怨道:“幹嘛說的這麼難聽,人家呀,駕鶴西去啦!”
王瑞賀道:“顧城可是個響當當的人物,我十年前就聽說了。唉,可惜他英年早逝。”葆君道:“這就叫天妒英才。”尕娃子嚷嚷道:“王哥,繼續呀,你讀來讓我聽。”
王瑞賀手捧書,翻了翻,目光定格在一頁裏。王瑞賀道:“這是一首詩,名叫‘蝸年的悼詞’,你們願意聽嗎?”尕娃子一聽,急不可耐地道:“願意聽,你讀啊。”於是王瑞賀道:“請聽好……蝸牛嗬,爬行了一生,榮獲了壽終正寢。花田螺主詩葬禮,圓蛤蜊宣讀悼文。‘蝸先生離開我們,留下了閃光的腳印。它的品德不僅高尚,更主要還在實用。’‘遇困難決不急躁,見危險更不冒進;風狂雨暴堅守屋門,風和日暖也不忘形。’‘前進時,萬分謹慎,從沒有落進陷阱;後撤時,當機立斷,使厄運總是撲空。’‘它一生圓滿無比,我們應學習繼承;不論誰若要長命,就這樣奮鬥終生。’”
讀完一首,王瑞賀掩卷長歎。葆君聽了,亦停下手裏的活,注目王瑞賀。王瑞賀思量一番,雙眸裏湧出一汪清淺之淚。過了一會兒,王瑞賀複又打開書。王瑞賀道:“聽好,最後一首,念完以後,大家各自回家,休息。”尕娃子將嘴裏的草根吐了出來,抿了抿嘴,笑道:“月落黃昏,人將宿眠。”王瑞賀望了尕娃子一眼,繼而道:“徒工與螺絲釘。請注意聽……在一個遙遠的地方,有一個氣派很大的工廠;在這個工廠裏麵,有許多裝著各種螺釘的木箱。保管這些螺釘的是個徒工,相信自己責任心很強;因為他常把喝剩下的茶葉,毫不吝惜地倒在螺釘頭上。有天,廠裏要造一台機床,徒工負責把螺絲釘安裝;誰知他一打開那些箱子,卻看到了不愉快的景象。許多螺絲釘長滿了鏽斑,沒鏽的也纏繞著蛛網。對此徒工不由義憤填膺;‘螺釘嗎,本應當永遠發光!’他抓起那些生鏽的螺釘,毫不留情丟在垃圾堆上。這個判決當然十分‘公正’,因為它們辜負了徒工的‘培養’。”
誰知,王瑞賀將讀下一個字,猛覺脖頸後一緊,一陣鑽心般的疼使他倒冒一身冷汗。隻聽王瑞賀“哎喲”一聲,抬手一拍,眾人追目一望,一個拇指大小的金毛飛蟲落於地上。葆君大驚,隨之問:“天哪,這是什麼?看,像隻蚱蜢。”“不對,不是蚱蜢,像是一隻毒蜂。”尕娃子一伸手,從地上小心地拾起被王瑞賀拍得爛碎的一隻飛蟲,望了又望:“好像是隻馬蜂?”王瑞賀一聽,近眼細看,隻見飛蟲翅翼折斷,腸肚裂出,足足比一般的飛蠅大三倍。葆君說:“看上去的確是隻馬蜂,我在老家見過。馬蜂凶猛無比,它的毒利害著呢。”眾人你一言我一句,正說到興趣上,我帶著小雨點經過竹茅樓,站在黃桷樹下。葆君望見我,喚我們前去,一看究竟。
葆君說:“瞧,一隻馬蜂,把瑞賀給毒了。”我迎身一望,王瑞賀脖頸上一片通紅,王瑞賀正不停地抓撓哩。我問:“瑞賀,疼嗎?”王瑞賀道:“咋能不疼?關鍵是奇癢無比,真難受。哎喲,哎喲。”尕娃子說:“淑茵姐,你看,凶手就是它。”尕娃子說時,將一隻馬蜂捏在指尖讓我看。我凝目一望,果然,那隻馬蜂雖說已粉身碎骨,但,依然外露著長長的毒刺,仿佛在向人們炫耀它的存在。我嗬嗬一笑,既為王瑞賀傷感,也覺無耐,誰料,小雨點說:“姐姐,我看不像馬蜂,它很像一隻土蜂。”葆君問:“反正我覺得不是馬蜂就是土蜂,小雨點,你好好瞧瞧,這害人精究竟是哈玩意兒?”小雨點用指尖捏住馬蜂,細細端祥半天,肯定地說:“我確信,這是一隻土蜂,因為馬蜂沒有這麼大的個兒,隻有土蜂才能長這麼大。”葆君說:“嗯,馬蜂和土蜂長得很像,不仔細區分,我也拿不準。”
王瑞賀說:“這隻害人精的毒性真猛,我怎麼覺得頭昏腦漲呢。”葆君聽了,站在王瑞賀身後,一番觀察後,說:“你別怕,梁夫人有瓶拔毒膏,我給你借去,抹在你的傷口上,一會兒準沒事。”說完,轉身就走。
葆君一個人步入毓秀樓,剛想上二樓,玉鳳從廚房走出來。“哎喲,原來是葆君,我當是淑茵呢。”玉鳳拎著一個食品袋,裏麵是剩餘的飯菜。葆君一回眸,發現玉鳳一身青蘭麵料的短袖上衣和長腿褲,幹淨而得體。玉鳳看見葆君神情張惶,目光往四處搜尋,又問:“葆君,咋慌裏慌張的,有事嗎?”葆君道:“我找梁夫人,鳳姐,看見了沒有?”玉鳳說:“好像在樓上。”這樣,葆君毫不遲疑地前往二樓。
上了二樓,葆君一抬頭,見梁婉容指尖捏香,雙手合拜,正站在供奉祖宗牌位的神龕前全神貫注地作禱告。隻聽梁夫人絮絮道:“祖宗保佑,保佑天賜平平安安,保佑上官家族繁榮昌盛,保佑,保佑……”
葆君望著梁婉容,不敢說話,也不敢邁步,就一動不動地靠在廊柱邊。
差不多足足等候了五分鍾,梁婉容作完禱告,長舒了一口氣,一回頭,驚聲道:“呀,怎麼是葆君?你倒是嚇我一跳。”葆君回過神,緊走幾步,難堪地回道:“夫人,真抱歉,我打擾您了。”梁婉容道:“沒關係。我剛剛作完禱告。葆君,你有事嗎?”葆君走近梁婉容,臉上露出燦爛而迷人的微笑,直言道:“夫人,瑞賀哥被土蜂的毒刺蜇了一下,痛得受不了。那後脖頸上又紅又腫,像個發麵饅頭,看得都讓人心虛。他這會正在等我呢,我想……”梁婉容未等葆君說完話,笑道:“你想借我的拔毒膏是嗎?”葆君趕忙回應:“是的夫人!”梁婉容悠悠一笑,隻說了一個字:“來!”於是,葆君隨在身後進了房間。
葆君拿到了拔毒膏,像是得到了什麼獎賞一樣,高興地走出毓秀樓,緊步慢跑來到王瑞賀身邊。此時,天色漸暗,一輪秀月浮於天邊,穿梭於雲層之間。香墅嶺裏頓時寂靜下來,鳥雀無聲,人影消散。唯有黃桷樹下,一片篁竹發出沙沙的翠響。
王瑞賀一看葆君前來,立即伸出脖頸讓她抹藥膏。葆君掀開拔毒膏盒蓋,用食指勾出一撮,輕輕塗抹在被土蜂刺蜇過的傷口上。葆君問:“怎麼樣,還疼嗎?”王瑞賀沒有說話,靜靜地感受藥膏帶給他清涼的感覺。我說:“甭急,藥膏入體需要時間嘛。”小雨點說:“在我們村裏,土蜂多的像螞蟻,但我們村裏的老少對土蜂有免疫,從不懼怕它。”
過了兩分鍾,拔毒膏漸漸發揮了藥效,使得王瑞賀憂鬱的神情舒朗開來。王瑞賀說:“靈,真靈。現在一點都不覺得疼了。”葆君關注地望向王瑞賀,闔上了拔毒膏盒蓋,問:“若真不疼了,我就把藥膏送還梁夫人。”眾人全都望著王瑞賀,隻見王瑞賀一抬手,輕輕揉了揉被土蜂刺蜇過的傷口,確定地說:“真的,真好了。也不痛也不癢了。”葆君一聽說,立馬轉身去了毓秀樓。待葆君返回黃桷樹下,夜色凝重,眾人早已各自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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