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739 更新時間:18-06-18 21:47
第二天,曙光微露,香墅嶺竹茅樓裏有人早早起床。王瑞賀抱著被子曬到樓外太陽底下,一回臉,喻宥凡揉著眼窩,睡眼惺忪。王瑞賀笑了笑,見他豐厚紅潤的唇上蓄滿胡髭,陽剛而富有蘊味。兩人洗漱以後,便坐在一株大樟樹下的圓石墩上,靜候返回山莊的上官仁。不一會兒,袁師傅和尕娃子、王潤葉與單卉相伴彙集一起,大家的心懸至嗓子眼,對於用錯染料這種事,比三伏天穿棉襖還難受。
眾人當中,由屬單卉最難過,乍一看,她那嬌秀的臉蛋羞得像煮熟的螃蟹,通紅通紅的。尤其那薄唇上居然滲出一層血嘎痂,讓人產生同情。而單卉正不停地向門外一條漆黑的柏油路上張望。“先生快回來了吧?他回來了,我可怎麼給他解釋呢?單卉啊,單卉,這一次你慘了,你死定了,一定難逃先生的懲罰。”單卉掰著手指頭,揪著衣襟,心裏喃喃自語。王瑞賀同樣在一旁犯嘀咕:“這麼嚴重的事,恐怕會牽瓜帶秧,搞不好自己也會受連累,噯喲,等著看一場好戲吧。”大概等了兩個時辰,臨近晌午,上官仁的車不出所料緩緩出現在他們視野裏。尕娃子尖聲叫道:“先生來了,來了。”一直到上官仁停靠下車,一個人闊首疾步走近,眾人緊繃的心方稍稍平撫。“究竟何事?”一麵走,上官仁問。眾人緊隨著上官仁,徑直往染坊間走。王瑞賀毫不含糊,將事情的前因後果如實稟報給上官仁。來到了染坊間,上官仁查驗完所有染料,和所有色差不一的染布後,身體軟的象皮糖。王瑞賀接過尕娃子搬來的一隻木凳,堅毅錚錚地說:“先生,你快坐下來,我慢慢給你說。”上官仁便坐下來。王瑞賀道:“這批染料出自‘吉祥’工廠,應該與單卉姑娘無關。我估計是他們廠發錯了貨造成。現在,唯一能挽回我們損失的,是盡快聯係廠家,商討原委。”上官仁目色凝重,他蒼白的臉色,像是地窖裏馬鈴薯的嫩芽。上官仁說:“停工一天,我們就有上萬元的虧損。單卉,那廠家你再聯係了嗎?”聽見上官仁問話,怯立眾人身側的單卉忍著一包眼淚,說:“先生,我聯係過了,業務主管說要等廠長回來才知道。廠長去了海南。”上官仁一歪頭,質疑地說:“去海南了?那電話總能打通吧?”喻宥凡道:“依我看,他們的廠長在回避問題,先生要當機決斷啊。”一旁袁師傅也道:“喻宥凡說的有道理,出了事廠長不能找借口回避。”上官仁望望,落落地問:“那你說怎麼辦?你跟隨我鞍前馬後十多年了,你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袁師傅明白上官仁此時在火頭上,奈何自己退於二線,不好說個究竟以及所以然,於是愧畏地往後退了退,蹲在地上。
上官仁環望眾人,最後將目光落在單卉身上。“單卉,”他叫道。單卉“哎”了一聲,雙睫微垂。“提取貨物的時候,有沒有查驗對帳單和染料桶標識?”單卉呆立著,竊看著,兩隻手不停得絞動她的衣襟。她甚至直想找一個地洞,像一隻老鼠鑽進去,躲起來。“先生,”單卉思忖不定地說,“那一日,我向往常一樣,先驗貨、再添單、最後提貨。所有流程按先前兩次進行,絕不會出差錯呀。”上官仁臉皺得像核桃皮,斬釘截鐵地說:“同誌們,不能再等下去了,我要立刻把這件事搞個水落石出,否則將有損我們紡織廠的聲威。瑞賀、單卉,你們倆人帶好備頭,吃過午飯,我們立即進省城。”王瑞賀和單卉兩人雙目一視,齊口同聲地問:“先生不懲罰我們了嗎?”上官仁勉強回道:“懲罰?我會給你們懲罰。等從省城返回再說。”
時辰已至午時,王瑞賀和單卉兩人囫圇吞棗般吃喝完畢,穿戴一新早早立在香墅嶺鐵柵欄邊等候上官仁的影子。隻望見單卉上身著月白色雙開襟排扣衫,下身是灰麻麻的一條真絲香雲衫褲。額頭笄著一隻蝴蝶夾子,細眉挺直掃入鬢,一汪大眼炯炯有神,燦若星河。薄薄的小唇,尖翹的下巴,脖頸裏戴著一串珊瑚色銀流蘇項鏈。兩根指頭上,各戴一枚形態炯異的玲瓏琥珀戒指。而上官仁懷抱一個油光鋥亮的鱷魚公文包,邁著篤定的腳步,穿過花廊,沿樓簷下依舊叭叭答答滴水的牆旮旯,輕盈地走進客廳。上官仁壓低嗓音喚了一聲:“媽,媽你在嗎?”過了好半天,從一個擺著青花瓷盆的房門後傳來蕭老太太的答話:“在嗬,我在房間哩。你有事就進來,快進來,”正說著,蕭老太太拄著拐,立在門口,一臉凝笑,“黎兒哩,我的黎兒怎麼沒和你一起來?”上官仁一邊走,若無其事地說:“先別問他,我要上趟省城,午飯後就走。”蕭老太太一聽,臉色一拉,侈侈不休地罵咧:“你們一天忙乎吧,好幾天了,我也沒見著孫兒。那丫頭……進進出出的,你給她提個醒,別打擾到我的休息了。還有……”上官仁淺笑一聲:“媽,您還要說什麼?兒子都給您照辦。”他走過去,一手摟住他母親的脖子,親昵地貼了貼臉龐。蕭老太太不好氣地望望,說:“都這麼大人了,沒個正經的。你給那丫頭說,我的衾枕髒了,讓她吃過飯拿去洗洗。”一旁的上官仁鬆開手,將公文包丟在一個靠幾上:“媽,我會給她說,你就放心吧。您說,中午吃點啥,我安排後廚做。”蕭老太太道:“你讓玉鳳給我熬碗粥,我喝粥舒服。”“好,好,媽我知道了。”上官仁悠然一笑,迅急走向後廚。蕭老太太望著上官仁寬闊的背影,輕歎一聲,拄拐慢慢移著腳步,坐在一隻藤椅裏。正要眯眼,我不聲不響地走近。“老太太,”我試探地問著,“我給您捶捶背吧?”“給我捶背?”蕭老太太一聽是我,驀然一睜眼,挺直身板,厲吼道:“我不需要人給我捶背!!”我一怔,差點沒嗆著,咽了咽嗓子,又道:“那您若有吩咐就告訴我。我在客廳哩。”蕭老太太不耐煩地白了我一眼,露出布滿血絲的眼珠,擺手說:“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忙你的去。”我咽咽嗓子,悄然朝後退了兩步。我剛想走出門外,迎麵撞上餘鴦。隻望見她一襲淺桃色雲紋水印裙,裙擺中繡出一大朵花敷葉腴的紅色淩宵花。一雙方口扣襻兒黑布鞋,手拎兩條用細篾絲捆綁的魚。餘鴦道:“淑茵姐,你瞧,”她將魚幌了一晃:“兩條白秋,特意給你們送來。”我接住兩條肥碩的白秋,嘖嘖道:“喲,好大的魚哩,上官先生若是知道肯定會高興。哦對了,告訴你山莊來了位老太太,人甭提多精神。他是上官嫦的奶奶,從北京來。從今往後我隻有一份差使,那就是伺候她。”餘鴦向客廳瞅了一眼,攏著手在我耳旁嘀咕:“你聽說沒有,別人正在傳論,說是上官黎和一個山莊長得標誌的姑娘好上了,還聽說上官家人都反對哩。”我凝眉一挑,倒吸一口涼氣:“反對啥?你還聽說啥了?”餘鴦四下瞧瞧,告誡我:“上官家族肯定不會輕饒了那姑娘,你想一想,哪個下人敢和主子勾肩搭背?這件事若讓梁夫人知道非把她攆出山莊。”我一聽,心裏惶恐不安,隻隨她應了幾聲。
上官仁悶聲不語地一個人走進廚房,玉鳳正蹲著擇韭菜。上官仁問道:“你準備做什麼飯?”玉鳳一望是上官仁,燦笑地說:“先生,還沒準備哩,一把韭菜放了兩天,我拿出來擇撿擇撿。”上官仁微笑著,信口說:“扔了,韭菜葉梢都幹枯了,讓我媽看見又嫌棄我邋遢。”玉鳳愣了一下,回道:“行的,先生說扔了,那就扔了。”說著,一抬手將韭菜悉數放入了垃圾桶中。上官仁往周遭一瞧,笊籬、鍋、碗、瓢、盆、嘭、罐皆是整潔如新,微不見塵。壁廚櫃、灶台、牆麵、地磚全部幹淨如亮,幽幽淡雅的廚味在四麵蕩漾開來。上官仁一時高興,笑道:“玉鳳也幹了一段日子了,老太太說你燒的飯菜合她口味。”玉鳳一聽,立時眼前一亮,心裏也熱乎乎的,臉頰一片紅雲如潮:“謝謝老太太的誇獎,謝謝先生。我會繼續努力幹。”一轉身,上官仁剛往外走,猛然想起蕭老太太的話。上官仁道:“對了,老太太吃葷厭了,嚷著要喝碗稀粥,你給她準備稀粥和幾樣小菜,我嘛,吃過午飯要進省城哩。”說完,目光向櫃角下一望,正有幾隻螃蟹傅綁著,在一個盆糟裏蠕動,便繼續說:“把螃蟹給我蒸上,隻怕從省城回來就不新鮮了。”玉鳳忙應著說:“好的先生,我給您蒸上。”走出廚房,上官仁看見我立在窗沿,刈修一束花枝。“淑茵,”他喊著我。我順口回話:“先生我來了。”我放下剪刀,登、登、登飛快地走向上官仁。“剛才有個姑娘來過?”“嗯先生!是餘鴦,送來兩條白秋,說是讓先生您嚐鮮哩。”我回道。上官仁一麵抬手,取下脖頸裏一條紅石榴色的領帶,遞給我,一麵漫不經心地對我說:“黎兒和她母親在一起。”頓了一下:“我要進省城一趟,你把我那套咖喱色西裝和瑩綠色的領帶拿來。”我聽了,回道:“嗯,先生我馬上給您拿。”
上官仁剛要坐下,蕭老太太用蒼老渾濁的聲音喚道:“上官你過來呀。”上官仁遂疾步朝他母親走。“媽,您叫我?”蕭老太太指指對麵的沙發,示意他坐在她的對麵:“來,你坐下。”上官仁便穩穩坐定。他的眼光望向窗台上紫的紫荊,綠的綠蘿,黃的美人蕉。蕭老太太輕“嗬”了一聲,歎道:“最近兩天,大家對我躲躲閃閃,連那丫頭的眼神也回避我,這是怎麼回事啊?”上官仁驟時一怔,遮掩說:“媽,怎麼會呢?大家一如住常,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您多心了。”蕭老太太一聽,似信非信地點點頭,望望腳下亂竄的獅子狗,那雙黑溜溜的眸子總朝她盯著。“喂,小毛狗兒,”蕭老太太俯下身,用手拍拍狗的背,再摸摸小狗的長髯,拖著一串嘶啞的音調說:“小狗兒就像隻小獅子。唉……你瞧瞧,他們都有多忙,隻有我這老太婆享了清閑哩。”小狗竟汪汪叫了兩聲,乖乖爬在她的膝下。上官仁心裏難過,他真想立刻吐露出上官黎的實情,將一切都告訴給她,但是,一句話剛到了嗓子眼,又猶豫而止。蕭老太太用慈和的目光注視,接著,用手輕輕捶自己的膝蓋,道:“老腿近來時常泛酸,沒走兩步路就軟耷耷的,人老啦……”“媽,您千萬不要這麼說,”上官仁打斷了母親冗長的話,走過來蹲下身,在她一隻膝蓋上不停地捶著、揉著。“舒服一些了嗎?”他笑問。蕭老太太微閉雙眸,滿頭白發,黃褐色的臉皮像是變胖了,和藹可親地道:“是舒服些了,南方雨水多、濕氣大,一不留神,老毛病就複發了。”上官仁癡聲嗬嗬一笑,道:“您若不舒服,以後就喚我,我給您捶呀……再要不然……以後讓淑茵給您捶。”“淑茵?你說那個丫頭?”蕭老太太惶然、遲疑著,“我可不敢使喚她,哼,現在又有了身子,不論怎樣處置,好歹是上官家的後……這丫頭怎就不知道珍惜身子?”上官仁神情悵索,一臉木然地盯著。須臾回道:“兩個孩子關係要好,形影不離。我們正左右為難,隻怕棒打鴛鴦。那淑茵一心一意地伺候我,我打心底肯定她,這事兒有些棘手。”蕭老太太抿著嘴唇,長籲短歎,反而勸慰起上官仁。
正說話呢,我麻利地返回來,朗聲道:“先生您的衣裳,給您!”上官仁接住,一打量,熨燙的平整舒展,感到滿意,笑道:“有樟腦球就多擱幾顆,衣櫃裏怕有蛀蟲。”我巧然一笑,道:“我知道,先生您放心,這些事我注意著哩。”“淑茵,你在嗎?”我聽見廚房裏玉鳳大聲喚我,應道:“我在客廳哩。”玉鳳說:“你快來,如果不忙,幫我蒸螃蟹。”我進入廚房,看見她手忙腳亂,幾隻螃蟹捆綁著細篾絲。玉鳳專注地道:“先生要吃螃蟹,我給他蒸進鍋裏。你幫我把剩餘的也捆綁起來。”玉鳳忙活了一陣,做出幾道小菜:拌瓤子、釀果藕、糖溜荸薺、溜白蘑、釀倭瓜和一道三鮮木樨湯。另外,還有一鍋薏米紅豆粥。外加給上官仁準備的一瓶陳年紅酒。
晌午用過午飯,上官仁按照計劃,帶上王瑞賀和單卉,開車向省城的方向一路奔馳。我用過上官家的殘羹冷汁後,到員工食堂給葆君打了一份飯,之後,回到了夢蕉園。金色的陽光溫靜地落在庭院裏,我穿了一件新綠花布衣裳,長長的裙子在裙箍上舒展著。我背倚牡丹架下,手裏拿著本《花間集》。我想起前年冬天,整個庭院遍開蠟梅,花香縈鼻,便在心裏輕輕吟唱:
“雪霽天晴朗,蠟梅處處香,
騎驢灞橋過,鈴兒響叮當,
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響叮當,
好花采得瓶供養,伴我書聲琴韻,共度好時光!”
我唱著歌,豈料,眼淚情不自禁地順頰落下。我想上官黎,想的發瘋。我真想把他像個玩偶一樣抓入股掌之中,捏進手心裏。我想著上官黎與我像“荊途”般撲朔迷離的情感糾葛,仿佛要將我打垮、擊倒。我想著這座美麗孤傲的山莊今生恐非長留之地。又想著妹妹,想著爹娘,想著遙遠的家鄉承德,不料悲從中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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