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鷦鷯情深  第五十章 耄昏雇主難遂心

章節字數:8549  更新時間:18-06-18 2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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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晚上,皎月婉秀,在薄雲間盈盈穿梭,像梭魚似的,亦像一麵鏡子。上官嫦凝視蓮藕般冰肌玉骨的手膀,看著腕上一條瑩光爍爍的象牙鏈,眼前又浮現那驚心動魂地往事。自從上官嫦寄宿北京一所新的中學,美好的生活已向她伸出一枝橄欖綠。在實驗樓的一個教室裏,上官嫦雙手微托下巴,望著桌麵上一大堆書,出神了好一會兒。上官嫦在心裏想:聽說印度泰姬陵有位絕代佳人,遺世而獨立。俏立於亞穆納河畔潔白晶瑩、玲瓏剔透的身影,秀眉微蹙,若有所思。難道我就像她那樣,若有所思嗎?還有聖保羅大教堂,澳大利亞的大堡礁,那些令人心馳神往的地方。這個假期要怎麼度過,除了安排好滿滿當當的課業,應該“犒勞”一下緊張的神經。為求一枕安閑,最好將大腦裏所有不愉快之事徹底清幹淨。

    上官嫦拿出一麵鏡奩凝眸,然後在胳膊的傷疤上用指尖劃動,微微有一絲癢痛,像蜈蚣爬過,在心裏深深地難受。“哈男,一切拜你所賜。你是魔鬼、你是妖孽、你是凶手……”上官嫦拿出一根鋒利無比的鉛筆,狠狠紮向她另一條裸露的胳膊。霎時,鮮血汩汩沁膚,迅急地一滴一滴滑落。“為了你我仁至義盡,爸爸與我反目,媽媽對我冷眼,哥哥傷心欲絕,這全是你的傑作。你在地獄接受懲罰吧,讓鐐銬瑣著你的雙腿,讓無知囚著你的靈魂,好讓你的罪惡減輕。”汩汩血痕流淌在課桌上,慢慢滲透出一個橢圓。一個女生望見,馬上跑來,用紙巾幫上官嫦裹傷口:“上官嫦,你……為什麼自殘?”她問。上官嫦抬起迷惘、幽冷、悲傷的眼神,回道:“靈芝,不要管我了,讓我靜靜坐一會兒。”女生是上官嫦在學校裏剛剛熟識的好友,善結人緣,內心燦若星河,名叫薛靈芝。隻見她秀眉端俏,炯眸熠熠,一張薄唇似點染朱丹。白皙嫩滑的臉,透出清純無華。一身藍白相間校服,穿在她瘦削的身上。此時,望著麵色蒼白的上官嫦,像是病入膏盲。薛靈芝吃驚地掩住了嘴巴,問:“你能告訴我,為什麼這樣做嗎?”上官嫦冷冷一笑,顯得異常平靜。那個使她終身帶著懺悔、痛恨、無助的冷寒之夜,深深刺激著她還未發育成熟的心房。薛靈芝揩了揩上官嫦手膀上的血漬,關心倍至地問:“上官嫦,告訴我怎麼回事?”“我的故事,千千萬……我的故事,難以言表……”上官嫦回憶著,無心外露她心裏孱弱的一麵,繼而抓住薛靈芝的手,顫聲說:“靈芝求你了,別離開我,坐在這兒,陪我一會兒好嗎?我的故事太可怕,誰聽了都會……”她哽咽了。薛靈芝一驚,問道:“都會怎麼樣?”“我是故事的主角,主角……你懂我嗎?”上官嫦搖撼著薛靈芝,目光哀哀,“所有的故事,因我而起,我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惡魔。”薛靈芝深為詫異,內心充滿同情、充滿疑惑。薛靈芝點點頭說:“我明白,如果你不願意告訴我,我不會勉強你。”

    上官嫦的臉龐陡然憋紅,像是一個噎住奶水的孩子。她的聲音變得顫瑟,她的語調上下宕跌,甚至,她的眼神漸漸冰冷恐怖。那個持久以來在她心間揮之不去的夢靨,將她折磨得體無完膚。表麵上,上官嫦裝作一副若無其事,大家也都絲毫未察覺異樣,可事實上,上官嫦已覺得一種罪孽感敲打她的良心、質問她的無知。上官嫦靜靜坐著,眸子變得渙散、變得冷漠,夢囈似地說:“上蒼給了我們一次機會,我沒有把握。上蒼懲罰了我們一次,卻把我們永久地分離開。靈芝,我把我的往事告訴你。”說完,上官嫦帶著痛苦的回憶,將所有悲慘經曆都傾訴給薛靈芝。聽完她的故事,薛靈芝驚呆了,凝然了,注視著眼前陌生之人。薛靈芝覺得上官嫦陌生,是因為她的故事完全將她震懾住了。兩個癡男怨女,像童話故事裏的人物,竟然有一段離奇悲涼的故事。上官嫦嘶啞地問:“你現在相信我了嗎?”薛靈芝應允說:“我真沒想到,你有這麼多波折和苦難的往事。那麼……你告訴我,那個男主角哈男總不會還駐藏在你的心中?”薛靈芝望著上官嫦,見她一臉哀愁。薛靈芝怕傷害她的心,更害怕她會……上官嫦在沉思,在回憶,又被突然湧上腦海的驚悸折磨得一塌糊塗。

    上官嫦用雙手撫著額頭,微閉雙眸,痛苦而哽咽地說:“他已化為風,化為雲,早已從我的腦海中抹去了。‘哈男’兩個字,將永遠成為曆史,將永遠不複存在。”薛靈芝雙睫微垂,悠悠道:“你的心為他而累嗎?上官嫦,它既已成往事你就重新麵對生活吧。你的身邊有我,我會保護你。”上官嫦一抬雙眸,喃聲問:“你會保護我?謝謝你。”

    薛靈芝將上官嫦輕輕扶起來,兩人走出教室,在一片燈光微昏的夜色下,慢慢相依而走。月色柔美,輕輕撒瀉水波般漪動的微光。上官嫦爬在寢床上,滿腹情愁,在一張光潔的紙上,寫下一首詩:

    “我倉皇回首

    想你在那瞬間也讀出我眼中急迫的哀求

    然而你的箭已離弓

    正橫過近午萬裏無雲的天空

    真相突然出現如墜落的鴻雁消失在草叢這間

    仿佛童年為了準備第一次的遠足

    必拾好所有的美德包括謙讓忍耐和期待

    都放進野餐盒裏然後才入睡

    翌日暴雨如注

    果真沒有什麼可以永遠燃燒下去的嗎

    即使燎原之後依舊要複歸於灰燼

    即使今生仍然相愛想必我們心中也不敢置信

    若有淚如雨待我灑遍這幹渴叢林

    讓藤蔓攀援讓苔蘚層層包裹讓濃霧終日彌漫

    封鎖住那通往去夏的山徑”

    第二天下午,當上官嫦接到張司機的一個電話後,終於得知哥哥上官黎發生車禍正躺在醫院的消息。上官嫦心急如焚真想立即插上一雙翅膀,飛出京城,飛向杭州。事實上,父母一直未告訴她關於上官黎的真情,若不是張司機,她一輩子都會被蒙蔽鼓裏。自此以後,每天上課,上官嫦神魂顛倒,滿心彷徨,思恍不定。上官嫦惦念哥哥,對此非常擔心,從小,哥哥就多災多難,動輒闖禍,這一回聽說格外驚險,是撿回的一條命。“阿彌陀佛,老天保佑!”上官嫦一想到此處便雙手向上蒼合拜,虔城地向上蒼禱告,“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她努力說服自己,“究竟是自己的哥哥,縱然對自己一千個,一萬個不滿,這一回,我無論如何要回一趟杭州。”這樣,三天後,上官嫦毅然決然地買了一張機票,連件衣裳也未帶,一個人匆忙乘上飛機。

    上官嫦的目光閃過藍空上一層層流雲。上官嫦暗暗為此趟行程祁福,也許這一回哥哥會寬恕她。她從飛機舷窗望出去,耳畔是低沉鼓噪的機鳴聲,心裏充滿罪惡和黑暗感。那一隻閃光的匕首,一張猙獰邪惡的臉,冷嗖嗖的風,蕭蕭雨聲,更有那代表結束一切罪孽的槍聲,嘎然而止的笑聲……親人們怒斥她像一個不守貞潔的女人,給上官家帶來無法抹去的創傷和痛苦。情不由衷,上官嫦雙眸酸脹沁出一顆眼淚。

    從北京到杭州,差不多一路上,上官嫦一直朝飛機的舷窗外出神,內心像有一團亂麻,怎麼也梳理不出來。當上官嫦疲憊不堪地走下飛機後,坐上計程車,天黑前趕到了杭州市中心。

    上官嫦在到達杭州之前,已尋問過張司機,上官黎是在醫院骨二科十號病房。現在,上官嫦靜靜地走向病房,推開門,上官黎正與母親梁婉容聊天。上官黎一回眸,發現上官嫦佇立門口,頓時驚喜,轉而冷木:“妹妹,怎麼是你?你怎麼從學校跑來醫院了?太不像話。”上官嫦緩慢走進病房,來到上官黎的身邊,把鮮花水果擱在桌幾上。“媽媽。”上官嫦仿佛感到自己帶著哭腔,從鼻子裏發出囔囔的聲音。“來了就好。”母親一句不冷不熱的話,使她稍感溫暖。接著,上官嫦坐在病床一首,為哥哥上官黎親自削蘋果。“為什麼不待在學校?為什麼不通知我們?一個人就跑來了。”梁婉容質責道。上官嫦含淚咕嘟地說:“學校有兩天假,我借此機會就來了。”說完,把削好的一隻蘋果遞給上官黎。上官黎剛要接住,發現上官嫦的手臂上有一條傷口極深的疤痕,已結出血嘎痂。上官黎用揶揄的口吻問:“那條傷疤是怎麼回事?”上官嫦急忙用手捂住,遮掩道:“是我不小心劃傷的。”上官黎望望上官嫦,內心充滿痛惜之情。病房裏氣氛尷尬的將要窒息,三人各懷心事,不一細述。

    翌日,上官嫦一個人返回了學校。

    而上官黎在醫院已是第十天。每天,除了梁婉容陪伴,他的日子,簡直能用“臨淵羨魚”來形容。上官黎的一隻胳膊打著石膏被白色繃帶牢牢固定著。上官黎整天躺在病床上,隻看些日本大師的動漫畫冊,諸如《名偵探柯南》《火影忍者》《貝瓦兒歌》,除外,還有兒童文學名著,如《夏洛的網》《殺死一隻知更鳥》等,在他床上橫七豎八地亂放一通。有時他會想起夢鸝,那個浮雲掠影般薄命女孩。但他更多的還是想起了我。

    香墅嶺毓秀樓裏,我佇立客廳裏,將柚木地板上的泥淖墩幹淨。當我看見“老巫婆”蕭老太太的時候,她正拄拐一顫一顫從花園走回。“我說丫頭,”老巫婆拄著鳳殤藜木杖,不知什麼時候喚了我一聲。“丫頭,我說丫頭,你沒有聽見我在叫你嗎?”她一迭連聲吼叫道。我登時一驚,發現老巫婆惡狠狠地瞪視。我囁嚅地問:“老太太,您喚我?”蕭老太太道:“花匠是誰?”我愣了一下,但馬上想起那個瘦骨嶙峋的小老頭。“我在問你花匠是誰?”老巫婆向我喝了一聲。我咽了咽喉嚨,回道:“花匠就是馮叔叔。”蕭老太太道:“那個瘦老頭嗎?哼,怎麼今天沒來嗎?”我道:“也許他生病了也不一定。”老巫婆責令地說:“這叫什麼話,你馬上,就現在,把他給我立即找來。”

    我雙腿打顫著應允後往外跑。我踩著石墀,穿出花廊,遠遠看見一群人圍聚鴛鴦亭下。“不要打了,你們兩個趕快住手,”幾個紡織廠的工友連拉帶拽。我探頭往裏一看,發現韞歡和尕娃子兩人在扭打。韞歡大聲咆哮:“尕娃子,往日我待你不薄,老虎不發威,你當我是隻病貓,看我今天怎麼教訓你,讓你嚐一嚐我的拳頭,叫你遍地爪牙。”說完,“彭”的一拳,竟不偏不倚打在尕娃子的眼眶上。隻聽尕娃子“噯喲”一聲,痛得呲牙咧嘴,眼冒金光,一片暈眩。“你這個蠢蛋,竊賊,膽敢打我?”尕娃子毫不視弱,像一頭呼嘯的獅子撲向韞歡。眾人一看,勸架不成,將兩人硬生生拉開了。我擠站人群裏,一恍忽,早將蕭老太太交待的事拋之腦後。“你們趕緊握手言和,主管來了。”不知是誰喊了一聲,眾人驟然回頭,便瞧見袁師傅和王瑞賀快步而來。王瑞賀大喝道:“誰在打架?趕快住手。”這時,喻宥凡和王潤葉、單卉也聞訊趕來。待大家走近,發現韞歡和尕娃子皆已滿臉掛彩。韞歡嘴角流血,而尕娃子眼角紅腫泛瘀,衣襟、衣袖被撕裂了。王瑞賀拉住韞歡,怒問道:“韞歡,你為什麼打架?”韞歡一驚,抹了抹嘴角的血跡,理直氣壯地說:“是他貶低我,他該打。”一旁尕娃子攥起拳頭,反駁道:“是他故意找茬,不關我的事。”兩人各說其詞,互不相讓。袁師傅喝問:“為了兩句口角,你們竟當眾撕打,讓大家像看笑話,看你們的醜相,難道不知道羞恥了嗎?”王瑞賀說:“大家同在屋簷下,為何不相互忍讓忍讓,這件事讓上官先生知道,你們怎麼解釋?”有工友哆噦嗦嗦地數落:“千萬別讓上官先生知道了,他肯定會生氣。”韞歡和尕娃子一聽,立時悔不當初,急急軟下話來。尕娃子說:“他比我大,是他找茬刁難我。王哥,你要為我伸張正義呀。”韞歡哼了一聲,駁斥道:“平日他就與我作對,從來不正眼瞧我,好像我是個外星人。”

    袁師傅夾受兩人中間,唯護秩序,開勸說:“你們兩個不要爭執。大家都在場,誰先動的手不重要,你們是要化幹戈為玉帛呢,還是讓我們彙報給上官先生?”話剛一落,年紀尚輕的尕娃子眼窩一軟,擠出兩滴眼淚:“我說了,不管我的事。是他對我乍乍唬唬,為難我。”韞歡跟著大斥:“誰讓你不正眼瞧我——”王瑞賀一攤手,問:“好了,都不要說了。你們怎麼解決?握手言和,還是彙報先生?你們自己看。”眾人佇足一邊指手劃腳,有的出主意說:“喂,我說韞歡,就先言好吧,讓上官先生知道恐怕有損你的人格。”也有人說:“尕娃子,人家究竟比你長幾歲,你就陪個禮,認個錯,兩人相安無事。”韞歡和尕娃子聽後,一時都無語了。

    喻宥凡移了兩步,譏笑說:“看你們兩人,不嫌丟人,不知羞恥,不怕後果,這麼多工友望著,你們最好和平解決。”兩人撇臉看看,再望望眾人,心下一橫,違心地握手言和。

    袁師傅笑道:“我是說嘛,芝麻大點事,大家全散開,回到各自工作崗位,別拖工了。”話一落,嘩啦一陣,眾人皆四散而開。喻宥凡看見我,笑問:“淑茵,你也在啊?”我猛一回神,想起蕭老太太吩咐的話,往人群一瞄,果然看見馮花匠。“馮叔叔,你等一等。”我來不及搭理喻宥凡,而是上前一步扯住馮花匠的衣袖。“怎麼了淑茵,你找我?”馮花匠問。我笑道:“我四處找你,哦,不是!是蕭老太太找你。她在客廳哩,你趕快去呀。”馮花匠一聽,忙答應著往毓秀樓走。馮花匠剛走近客廳,一眼望見蕭老太太滿臉木然,冷峻地候立客廳。“老太太,您找我?”馮花匠三步並兩步走向她。蕭老太太生氣地看著:“一個園子裏尋不見你,讓那丫頭喚你,半個時辰不見人影,究竟都在做什麼哩?”“老太太,前日裏雨濕著了涼,周身鬆鬆跨跨的,今個兒早上起來,就晚了些,來了園子見沒啥事,隨意遛達了一圈。”“原來是這麼回事。”蕭老太太歎了一聲,惺惺相惜地問:“怎麼你也有身體著涼的毛病?也難怪,一大把老骨頭了,腿腳就有不便的時候。原先在北京,氣候還算幹燥,我還受得了,如今在南方,多雨,身子黏濕,毛病像雨後的春筍,全都出來了。”馮花匠應承著,輕歎了一聲,道:“自幾年前從市政園退休,兒女都要求我在家養老,誰料,我偏是愛折騰之人,一空閑全身就犯酸氣,來了園中,每日翻修花草,心情倒好了。”蕭老太太望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讚口道:“雖是伶瘦些,看你身子板倒也硬朗,對了,你隨我來,咱進園子裏瞧一瞧。”兩人遂一同前往香墅嶺藕香榭。

    藕香榭是花園重要的組成部分,除此,還有一處蘭蕙園,和一處養卉苑,藕香榭是莊園中主要觀景處,蘭蕙園和養卉苑相對蕭寂。蕭老太太一向對園中花草興致頗高,每有閑暇,總會一睹園景。蕭老太太道:“馮花匠,你看眼前花草,一到秋天,全要衰敗、凋謝,你好好瞅一下,凡是枯萎、歪斜的,全鏟除了。”“好的,太太我明白了。”馮花匠拿起一把小鏟,隨著蕭老太太,每看見一處敗落花草,便將其鏟除幹淨。“你看這幾株芍藥,統統鏟掉,看得紮眼也晦氣。”馮花匠便把幾株芍藥一一鏟除。蕭老太太一回眸,發現身後一堆堆打理出來的殘枝敗葉,伸出指頭,說:“馮花匠,把淑茵找來,讓她把這一堆花草抱出園外,她閑著也是閑著。”馮花匠聽完後,立即來喚我。馮花匠一進客廳,望見我腳踩一隻板凳,探長手膀顫悠地擦一扇玻璃。“喂,淑茵,你快下來,”他溫聲喊。我瞥了一眼,目光輕柔,站著未動。“淑茵,還愣著幹嘛?老太太喚你哩,隨我進藕香榭吧。”我這便聽明白,從板凳上輕輕跳下。我隨著馮花匠一路來到藕香榭,遠遠看見蕭老太太立在一堆花草旁。“丫頭,快點過來,把這些花花草草都弄幹淨了。別堆在這兒,看得讓人礙眼。”“嗯,老太太!”我一麵說著一麵走近,俯身將一堆殘枝敗葉摞起來。“你還等什麼,快點把它們抱走。”蕭老太太喝令說。我咬著嘴唇,有些為難,因為我發現那些牡丹和玫瑰的花莖上密生毒刺。“愣著幹什麼?快點抱走。”我又被大喝了一聲。情急之下,我隻得伸出雙手將帶毒刺的花枝攬入懷裏。

    馮花匠道:“淑茵姑娘小心哩,別讓毒刺紮了手。”我一句話也沒敢說,忍著刺痛,將所有花枝清理幹淨。蕭老太太望望我,未矛答睬。轉而說:“馮花匠,明年春天,最好在‘藕香榭’裏種上夜來香,既然叫‘藕香榭’,一定要讓花香濃烈。”馮花匠亦步亦趨緊隨她的身後,應聲說:“老太太我知道了。在您沒來山莊之前,曾種過一株兩株的夜來香,隻是沒當回事。如今有您在,我看園子裏一年比一年好。”蕭老太太一聽,笑容煥發,道:“嗯,你會說話,說到我心眼裏了。走,咱們進蘭蕙園瞧一瞧。”“老太太,”馮花匠忙提醒,“那淑茵姑娘還站著呢,您看是讓她回,還是隨著咱?”蕭老太太微微不耐煩,隻說:“讓她回毓秀樓,她還有事要做。”

    這樣,馮花匠隨蕭老太太前往蘭蕙園。大概一直未曾管理的原故,蘭蕙園與藕香榭比較,儼然是一副殘垣斷壁、枯樹朽枝的景象。蕭老太太道:“馮花匠你瞧瞧,這哪叫個園子,這麼好的一個蘭蕙園,偏破落成這樣。”馮花匠笑了笑:“老太太,先生曾說,香墅嶺的蘭蕙園發生過一件稀事,一天夜裏,蘭蕙園的大榕樹上,落滿了黑梭梭的烏鴉,繞樹三匝,驅之不去哩。先生覺得晦氣,以後極少踏足蘭蕙園。這身邊人也好,下人也罷,隨之不來蘭蕙園了。時間一久,蘭蕙園水源斷竭,綠植衰落,就變成如此這般景象。”

    蕭老太太一聽,份外驚詫,“咦”了一聲,問:“還有這樣的奇事?烏鴉從哪來?怎麼偏尋著山莊來的嗎?”馮花匠嘿嘿一笑,道:“是嗬,先生說山莊不招喜鵲偏招烏鴉,一定不是什麼吉兆。先生有些擔憂,茶不思飯不響的。後來還請了道人。道人隻說,山莊日後要添事、添災,要先生多加防範為好。”蕭老太太“噢”了一聲,大為驚惑,向蘭蕙園抬眼環了一環,竟覺有些瑟冷,扯了扯領巾想要返回。馮花匠急忙上前,用手扶穩她,兩人同往蘭蕙園外走。返回客廳未等坐下,蕭老太太覺得背脊發涼,額頭沁汗。勉強吃完午飯,居然病倒在床了。

    一連兩天,蕭老太太茶飯不思呻吟地躺在床上。“媽,你一定是病了吧?”上官仁立在床首邊問道。蕭老太太歎道:“噯喲,兩天了未見好轉,看來真是病了。”上官仁問:“究竟是怎麼回事?好端端的,一個人咋就病下了。”蕭老太太想著,回憶地說:“那天……逛了一遭藕香榭,逛了一遭蘭蕙園,回來之後就病了。”“媽,怎麼你進蘭蕙園了?”上官仁一驚,說:“我早該記得叮囑你,那地方不吉利,不要隨便去!難道馮花匠沒有勸阻一下?”蕭老太太咳了半天,喘氣說:“那是個好地方,可惜敗落了。依我看,你別聽那些道士瞎扯胡說,把那蘭蕙園當回事,種植花草,看著人舒服。”

    上官仁握住蕭老太太的手,軟言軟語道:“媽,你別操那門子閑心,我找大夫來給你看病。”上官仁離開香墅嶺,請了一個頗有名望的中醫大夫。那大夫來了以後給蕭老太太把脈診斷,最後下定結論是“破傷風”,開了好幾味中藥,外加幾副除濕利痹治南方關節痛的偏方。當天,大夫走後,上官仁讓我把藥給蕭老太太煎熬上。

    我盛上一碗熬好的湯藥,走入蕭老太太的臥房:“老太太,您的藥!”蕭老太太斜了我一眼,道:“你擱在那兒吧。”我輕輕一抬眼,看見她臉色臘白,眼瞼低垂,佝僂的身上隻遮著一件單薄花毯。我說:“老太太天冷了。小心著涼啊。”話未完,我被蕭老太太毫不客氣地嗔斥道:“不用你管,把藥碗擱下,你就出去。”

    黃昏,我走出香墅嶺,一個人潸潸冷漠地走至魚塘畔。茵茵草地上,飛掠燕子。堤岸上,細柳搖青,正有一隻小馬駒兒歡暢地嚼青草。我走著望見魚塘裏有一葉小舟,一個身穿青衫的女子一麵撒網,一麵放聲高歌:“良辰美景,千家庭院,翩翩又睹雙飛燕。鳳凰巢穩許為鄰,瀟湘煙瞑來何晚?亂入紅樓,低飛綠岸,畫梁輕拂歌塵轉。為誰歸去為誰來?主人恩重珠簾卷。”我心中一凜,一陣莫名心酸,眼淚急速往下墜。我輕撫微凸露的小腹,這個孕育在體內飽含希望和力量的生命,此時,與我來說尤顯重要。晚風靜靜輕拂,我坐在塘堤畔,用手輕梳鬈鬈秀發,內心無比淒惶。

    坐了不知多久,俄見一僧一道自湖岸邊走過。旦見那僧者,目露溫存,兩臂坦露,彎臂間托一個繡荷囊包,從包裏取出一塊石頭,兀兀低念:“佛祖保佑,你且隨我入了凡塵,享受一回人間溫柔鄉、富貴場可好?”那懷中石頭道:“大師憐我孤寂,隱於林中,沒於山裏,今日帶我雲遊人間,實是此生造化。我權且聽師傅的話便罷。”僧者道:“人間多有奇珍異寶,怪談笑事,你入了凡塵,不知會否動了心?”石頭說:“大師,人間自有人間樂。我一入凡塵,將隨凡塵去了。”僧者道:“凡塵縱好,亦有險詐,你可知那忠臣良將,行善好人,多被惡人作賤糟蹋。你本是塵中之物,本不該入此凡塵,且等我給你洗去纖塵,再入凡塵罷。”

    我聽的真切,覺得此二人冥冥之中於我有緣,心中不覺警醒。我起身,隨之追去。“大師,大師且慢。”我喚道,“小女淑茵,一介平凡女流,甘墮塵世,甘願受苦。隻是弟子愚鈍,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大師。”僧者回眸望我,未等開口,道者笑道:“師兄,你看此女子容貌清秀,話語真摯,一看就是良家之女,不如你給她點撥點撥,如何?”僧者一聽,笑道:“既入凡塵,就該忍受凡塵瑣事,凡塵苦痛。女施主,人事非神仙、非魔力能左右啊。”我問:“我雖出生平寒,但亦想榮華富貴,亦想恩愛情深。小女子想問大師,我淑茵可有此造化?”僧者道:“造化一半為天定,一半為人力所為。女施主,且看透一切功名利祿,看透一切假戲真恨吧。”我頓時聽來,覺得似在雲霧深處,並未懂其真意,不料僧者又道:“富多炎涼,親多妒忌。功過要清,恩仇勿明。”僧者說完,道者又說:“身世浮名餘以夢蝶視之。女施主,人活一世,不比那一花一草,春發秋萎。不比那日月雙星,晨明夜暗。好人,自會有好報。惡人定難逃懲罰。不可妒忌他人,不可輕辱他人,不可妄斷他人,更不可作害他人。你且好自為之。”說完,那僧者懷攜石頭,與道者漸行漸遠,隱沒昏昏塵世之中。

    又坐了不知多久,我頓時被冷風吹醒,睜眼一看,原來,我還坐在湖岸邊。

    葆君帶著一卷繡成的《鵲上枝頭》繡品,走出[碧月繡坊店],回到香墅嶺住處,發現我不見蹤影。葆君一時著急,隱約有種不祥之感,於是跑到竹茅樓裏找王瑞賀。“見著我姐姐了嗎?”葆君立在門口,望見王瑞賀急不可耐地尋問。王瑞賀洗完頭發,用毛巾揉著發稍。葆君一看王瑞賀漫不經心,又高聲問道:“我問你看見我姐了嗎?我總是對她提心吊膽。”

    王瑞賀用手撥弄頭發,回道:“淑茵姐不是糊塗人,你別擔心。”但是葆君不這麼認為,她心裏深切得明白,我是個十分要強的女人。但外表愈強大,內心就愈脆弱。“不,她肯定會出事的。”葆君往外一跑,緊跟著,王瑞賀也隨在她身後,喻宥凡自不必說,隨他們同時跑出竹茅樓。三人像奉命搜查似的,搜尋一通香墅嶺,未發現我。幾人一經商量,決定分頭尋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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