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983 更新時間:20-01-28 10:10
我同餘鴦兩人佇立軒廊邊,賞著風景如畫的香墅嶺景致,心中恰如滿塘碧波輕瀾陣陣。遠處山脊上迷迷離離罩了一層煙霧,鵓鴣鳥極悠長地傳來一聲聲啼喚。煙波繚繞,點染霞光,仿佛使我們置身於神仙洞府之中。談語說笑間,鮑臻芳一襲瑩瑩娜娜的衣著走進山莊。旦見:上身穿低胸衫,下穿煙梨色並靛藍斜紋布長褲,腳上是水蓮千層底繡花靴。如瀑一般長發軟軟披肩,沿胸笄有一隻隻珠玉串成的瓔珞,輕輕搖幌之中,手裏拿一個玲瓏袖珍八寶攢盒,流露一種淑女般的美感。
鮑臻芳向我一臉媚笑。我欣喜地問:“臻芳妹妹何時回來?想必是來找上官嫦的?”鮑臻芳遞給我八寶攢盒,親熱道:“姐姐別來無恙,妹妹也是早上剛回來。諾,這是上官嫦特意囑托我,給她買的耳環。”我接了盒子,打開來一瞧,盒內錦緞上,是一對碧玉串珠耳環。餘鴦一望,笑道:“這對耳環一定價值,真漂亮。”我燦笑道:“上官嫦自小喜歡瓔珞、配飾、金螭金墜。家中積攢著無數奇珍異品。”鮑臻芳嗲聲道:“昨個兒,她說要回山莊,我也就匆匆離校,不料,她還是比我晚一天。哎!天真夠熱,人像站在蒸板上。”說著,用手掌在臉畔周圍輕輕揮了揮。餘鴦靜靜地望,心想:麵前女孩妖美出眾,簡直堪比明星範兒。單看一身扮飾,足以顯露高貴的身份。可恨我出身貧微,怕賤笑了自己,如若不然,一定要與她搭訕,做個朋友。我回眸之間,正巧發現她往鮑臻芳身上望,竟忍不住“撲嗤”一聲笑了。餘鴦恍了一回神,隨之,羞答答地笑著。鮑臻芳不知我為何發笑,嗔怨道:“姐在笑誰?有甚明堂?”我登時一驚,方醒悟自己失態之處,回道:“我隻顧心裏尋樂,一時無意失態了。”餘鴦背靠塘欄,聽耳畔傳來蟲叫聲。四周樹木籠在暖風中,蟬聲喧嚷,穿過樹隙回蕩在空中。鮑臻芳對餘鴦說:“天熱,蟬兒在歡叫呢。”等了一會兒,餘鴦笑道:“嗯!是蟬。這山莊的蟬聲不及湖畔的蟬聲大,想是喝慣了池塘中的甘水,嗓音已變得孱細了。”我探長一隻手,抓住一隻綠芃芃的蓮蓬,問道:“餘鴦,瞧,塘裏的蓮蓬,個頭不亞於湖中蓮蓬,改日幫我采摘幾個,熬出蓮子湯喝。”餘鴦看了看滿塘蓮蓬,附和說:“湖裏的蓮蓬帶著野味兒,確實不及塘中好吃。姐要我幫忙,僅管開口。”正說話間,上官黎手裏提了兩個細蔑絲做的小籠子,籠內有兩隻蛐蛐兒,從藕香榭後苑草叢間走來。鮑臻芳笑道:“黎哥,你手裏提著何物?讓我瞧一瞧。”上官黎一看,趕忙用一隻胳膊攔擋,回道:“別瞧了,無非兩隻蛐蛐兒,當心給我跑了。”餘鴦不以為然地笑著,說:“黎哥,蛐蛐兒湖畔有的是,若是想要,我帶你去抓。”上官黎躲躲閃閃一陣,見鮑臻芳不敢爭搶,方鎮定下來,道:“我有山莊的蛐蛐足夠玩了,又不能當飯吃。”鮑臻芳擠眉弄眼,嫣然一笑,道:“咋不能當飯吃,據說,杭州城的老翁整天捧逗蛐蛐,誰逗贏了誰就搛錢,不是當飯吃嘛。”我佇立側旁,臉色冷漠,一語不發。幾天以來,上官黎像個幽靈,人影全無。紈絝公子如今捧著蛐蛐兒耍,多少有失身價。鮑臻芳一抬目光,問:“淑茵小姐,你不高興嗎?也不說句話,兩口子像陌路人一樣。”我還沒回話,上官黎赤溜一扭身,獨自走了。餘鴦拎了半天魚,渾身不自在,笑道:“姐,你們稍等片刻,我把魚送給鳳姐,回來咱們再聊。”說著,匆匆朝毓秀樓走。鮑臻芳朝她身後望,不免一聲憂歎。我遂問:“怎麼歎氣呢?”鮑臻芳回道:“她也命苦,自小讓親娘送人,十八年後才知道真情。若換了我,非要恨死了,哭死了。”我微笑著,目光悠悠,回道:“恐怕也是一段孽緣,先前隻說了兩句,就看她淚眼婆娑,讓人心疼。”鮑臻芳看了眼腕上的勃浪派埃石英表,用另一隻袖沿,撮起尖兒在表殼上揩了半天。這陣兒,恰好沙棘花和秦嗣嗣在榕樹下張望。我覺得好奇,大聲喚道:“沙棘花、嗣嗣,你們尋什麼哩?好像地上有金疙瘩一樣。”兩人望見我們佇足回廊上,回道:“春天種了些籽,現在長出草地了。”我覺得驚奇,便和鮑臻芳慢步走去。未等走近,沙棘花道:“瞧,長出來了。”我們隨之往地上觀察,果然發現叢叢諸如番薯、豆子、南瓜、葫蘆和玉蜀黍、蠶豆的秧苗,雜生草叢間。而我往後看,馮花匠在苗圃間彎著腰,不停地拔除莠草。我笑道:“真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馮叔叔,聽說莠草噴上草藥就能除根,何苦你勞神費心,這般辛苦。”馮花匠拿著耙鏟,蹲在地上移著步子,哼吃哼吃地忙活,笑道:“草藥固然有除草效果,但也常常傷到花莖和菜苗。”沙棘花笑顫顫地說:“這些菜苗長勢好,春天種下,秋天收成,我們指望它們開花結果呢。”鮑臻芳臉龐上露出一副毫不稀罕的表情,直撅撅地瞅著。我問:“臻芳,你家種植過蔬菜麼?”鮑臻芳搖頭道:“從小到大,隻吃現成的,從未見過,更別說種植了。”沙棘花和秦嗣嗣一聽,皆附聲大笑。轉身之機,餘鴦已走來。
眾人說說笑笑,紮堆成群,拈花翦朵。正在此時,上官仁帶著鮑局長在園中踱步。隻聽鮑局長語重心長地道:“僅管現在天熱,施工進度絕不能放緩,明年春季保證投入使用。”上官仁笑道:“多虧鮑兄丈義,施工投標,繪圖紙,定包工頭樣樣精明,我也就省下閑心,放心等候完工了。”鮑臻芳見父親又來山莊,十分歡悅,左手輕拈一朵淩宵花,近到身前,在父親鮑局長麵前興致勃勃地揮舞。鮑局長展顏道:“臻芳剛回家就來山莊,比爸的腳步還快。哦,上官嫦回來了嗎?”鮑臻芳掐著花瓣,一片一片在掌心間捏揉,傾刻,掌心便如水墨畫一般染了一片紅漬。鮑臻芳道:“上官嫦正在路上,聽淑茵小姐說,她明天回來。”上官仁唏悅道:“看來你們很關心她嗎?我倒是一天忙到晚,早把她忘了。”我環目而望,隻見周遭半亭瓦礫,滿地荊榛,施工隊伍釘釘錚錚地忙碌。鮑局長正要前去廊亭邊,一個工人急遝跑來。眾人回眸一望,他鼻凹兒蹻,黑包臉皮兒,鬼焦眉梢兒,頭戴黃色鋼盔帽,疾風疾火,道:“鮑局長,你快去瞧瞧,這批混合水泥有問題。”鮑局長一聽,大腦轟的鳴響,像有棍杵連敲帶擊。“怎麼會有這種事?”他邊走邊說。上官仁亦步亦趨,與眾人靠近施工現場。工人道:“鮑局長,這些是“三界”牌水泥,澆築已經10多天,但水泥塊還可輕鬆掰開。”鮑局長簡直不敢相信他的話,俯下身,將砌好的板磚用手扛撬。誰料,這一撬不要緊,整個已澆築了的水泥全被撬開。鮑局長因此勃然大怒,叱喝道:“工程質量是我們的生命線,如果這都出了問題,那我們怎麼取信於民。停工!立即停工!檢查疏漏,排除後患。”上官仁亦感驚訝,撬了撬水泥板磚,皆如出一轍。眾位施工工人聽見指令,紛紛停下手裏活,掏出煙哧哧地猛吸。鮑局長對工人大吼道:“快把包工頭找來,我要搞清楚原由。”工人二話不說,轉身去喚包工頭。不出數分鍾,工人帶著包工頭走來。鮑局長厲聲質問包工頭:“這是怎麼回事?你做何解釋?”包工頭哪敢怠慢,趕忙俯身查驗,這一看,著實驚了一身冷汗。“愧你是個包工頭,居然會發生這種事?擺明的是想砸招牌、丟飯碗,哼!太不像話,這要是傳揚出去,豈不是要說我鮑某承攬豆腐渣工程。”包工頭一臉愕然,雙目溜圓,結結巴巴地說:“這批水泥是本地水泥,由於前段時間連降暴雨,工人根本沒法去杭州城運水泥,為省時省力,於是用了本地水泥。”鮑局長一聽,乍時明白,一個做事不嚴謹的包工頭,險起使他環保局長聲名掃地,幸好尚未釀成大禍,倘若再有一絲疏忽,工程把關不嚴,監督不厲,人員渙散,肯定會造成更直接、更可怕的後果。鮑局長氣得眉毛倒立,心髒亂跳,“哧”一聲,點燃一支煙,猛吸了兩口。上官仁心有餘悸,將包工頭狠狠通批一頓。包工頭一疊連聲給兩位領導打保票,還信誓旦旦保證說:“請領導放心。此次工程出現的差錯,由我本人全全負責,工程立即返工,水泥全部清退,請鮑局長和上官先生放心。”鮑局長用腳尖撚著地上一灘碎膠泥,對上官仁說:“你不要擔憂,縱使黑心工頭偷工減料,心存僥幸,也絕逃不過把關驗收的環節。汙水處理係統,一定會按時、按質的完工。”
鮑局長發話後,工程進度陡然加緊。上官仁帶著他在藕香榭兜了個圈兒,然後,喚上我一起走入毓秀樓。我進了後廚,倒了兩杯烹好的咖啡給他們。兩人品嚐咖啡,東扯西拉地閑聊。鮑局長坦言道:“黑心包工頭猖狂無恥,無非是想偷工減料,搞些手腳出來。事實上,我早已三申五令,要求他們為人廉潔,手腳幹淨,不要隻顧個人眼前的小惠小利。”上官仁搖頭愾息道:“是的,總是因眼前小利,釀成大禍。人總應該有良心的嘛。”鮑局長清了清嗓子,啜了口咖啡,淡淡道:“我做環保局長十年,常常與包工頭們打交道,像他們這種情況我見過很多。通常是查出一起,嚴辦一起。包工頭收黑心錢,喪盡天良。他們置人民安危於不顧,實在太恨人。”上官仁拿起咖啡壺往他杯中倒上,抬腕一看時間,發現已到用餐時辰,於是問:“鮑局長,現在快中午了,過一會兒,請在敝莊共進午餐,我讓淑茵安排後廚,燒幾道好菜,如何?”鮑局長怒顏稍展,思忖微許,勉為其難地說:“不行啊,中午鎮書記有個宴請,說是杭州綠化公司來了一位老總,特別叮囑我坐陪呢。”上官仁靜靜一聽,隻得斂容嗬嗬笑了笑。
炎夏永晝,窗外,傳來金蟬的美妙叫聲,正此起彼伏。我躺在床榻上,微閉雙眸,養精蓄銳。不料,上官黎靠近了我。我睜開雙眼,發現他眼神灼聚於我的身上。不待我反應過來,他儼然迅急地撲了上來。我凝然一怔,驚問:“上官黎,你……幹嘛呀?”此時,我的腦海裏除了他聲如野牛般的低喘聲,便想起往昔對我精神上的操磨和虐待。漸漸地,我將種種積蓄已久的怨恨,化為一腔不滿,為了報複,使出渾身力量,將他從我身上推開。
上官黎突然滾落床下,一臉迷茫。“淑茵,你……這是為何?”他登時大怒,張口結舌地質問。我鄙夷地一聲冷笑,隨手掀起床單一角,遮在身上。“不!我不願意這樣,如此而已。”上官黎驚唬得六神無主,悻悻說:“你太過份了。我把你整天供養家裏,難道夫妻生活也不能滿足我嗎?”我故意板起臉,淡淡道:“原本的你,不像今天這樣。”上官黎陡然大怒,吼問:“那你告訴我,現在怎麼了?淑茵,我告訴你,這個家是我說了算。嫁給我,我能讓你吃好,喝好,穿好,我能滿足你的都會滿足你,但如果你用這種消極方式對待我,就是對我的不公平。”我坐起了身,用輕謬的目光掃了一眼,穿上衣裳,一聲不吭地走出房間。
我走在藕香榭中,淚水憑白無故地從臉頰上滑落。四周茵茵草坪上飛舞蝴蝶,偶爾在眼前一閃而過。我感到腳步沉滯,雙腿酸軟。才走了兩步,身上已被濕漉漉的霧露洇透了。坐在荷塘畔,我輕歔了一口氣,想起《紅樓夢》裏寶玉發現椿齡和賈薔的感情後,道出的一句話:“從此後,隻得各人得各人的眼淚罷了。”之後,淚水在臉上難以抑製的飄滿。我的腦海除了方才一幕,其餘,俱如一碟炸醬,各種滋味皆在其間。一伸手,我擷下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又想起李冶的詩詞:
“誰點注,香瀲灩、銀塘對抹醉春光露。
藕絲幾縷。絆玉骨春心,金沙曉淚,漠漠瑞紅吐。
連理樹,一樣驪山懷古。古今朝暮雲雨。
六郎夫婦三生夢,幽恨從來艱阻。
須念取,共鴛鴦映薇照影長相聚。
秋風不住。悵寂寞芳魂,輕煙北渚,涼月又南浦。”
一場綿綿密密的細雨急飄而落。急疾時,浠浠瀝瀝如撒豆。落緩時,蕭蕭灑灑如淚垂。
薄暮時分,我斜靠鏨祥雲名鼎檀紅酸枝羅漢軟床上,手裏捧著一本岡察洛夫的書:《懸崖》。光線漸漸暗了,從窗外湧進的晚風將秀發一綹綹吹起。由於難過,我拒絕晚餐,現在,腹中軲轆軲轆。實在沒轍了,闔上書,一個人來到廚房,準備煮包龍須麵。一切準備妥當了,隻等在鍋裏放進龍須麵。剛打開爐火,聽見有人“彭彭”地敲門。當我趿著拖鞋,將門打開,發現妹妹葆君慌裏慌張站著。“妹妹,這麼大的雨,你咋來了?”我隨口問了一聲,將葆君迎進房中。“姐——”誰知,葆君拽住我的胳膊,滿臉憂傷地說:“爸打來電話了,說,說媽病重,讓我們急速回家一趟。”我一聽,張大了嘴,忙問:“你說媽病了?媽的身體向來很好。這,究竟是何情況?”我開始不停地踱步。葆君麵色泛青,眼眉餳澀,支吾問我:“如今媽病了,姐看怎麼辦好?”我用手凝起衣角,毫不思索地道:“那還用說,咱們立即回承德。”葆君臉掛愁雲,焦嗟地問:“姐,咱們該怎麼回呢?”我想了想有些猶豫,剛要開口,葆君再問:“姐夫呢,送咱們回承德嗎?”“這……”我默不作聲了。“姐,你究竟是說話呀?”葆君一見我半天不吭聲,淚梭梭搖撼我的身體。我瞻前顧後,考慮再三,最後告訴葆君,翌日決定。
雨,一直遲續淅瀝至晚上十點半。我含著淚收拾行囊。我準備了幾件便舊衣裳,準備了幾件發釵,還把自己往日積攢的私房錢悄悄裝進提箱包裏。左等右等,不見上官黎回來,將要上床歇寢,發現他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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