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4128 更新時間:19-05-31 12:31
太子府原本就清寂。又暮色垂臨,增添了幾許暗色。逢著清明節氣,愈顯沉悶。角門前停駐著輛馬車,車身樸素。垂簾半卷,車內方桌上各類器皿外觀精致,擺放井然。未見主人家模樣,但定是與尋常富貴之門相區別。清明時節拜訪太子府,難免不叫人心覺奇怪。秉澈倒是忘卻了自己亦是個如此之人,又多多打量了幾眼。那車夫手持馬鞭端正坐在車前,雖年紀輕輕,卻老成幹練。一幹佩劍侍衛立在車身旁側,也站的規矩,全無半分懶散姿態。兩匹高頭大馬毛色光亮,周身裝備齊全嶄新。馬蹄沾了泥,輪輞粘草根,車輪所經之處,地麵上留有淺的泥濘痕跡。秉澈猜測,它應是去過郭外荒蕪野徑的。
他稍稍近前去,墊腳眺望了眼。門內的粉黛女子著實麵熟,又腦中細細回味了番。不就是太子妃的侍奉丫鬟思芸,正垂首與一身著大紅披風的少年竊竊私語。少年側站在思芸身前,秉澈望不到他的正臉,隻勉強看得個側顏。眉纖細,梢上翹,眼角狹長。雖為男兒之身,卻舉動宛若柔弱女子模樣。又他時不時的咳,因而常把塊雪青的帕子遮擋在嘴邊。興許是身子骨也虛弱,是個娘胎裏出來的病秧子。
秉澈觀望小許,甚覺無趣,便自角門前繞了開,躲避著牆外巡邏的守衛,從後院的一處翻爬過圍牆,躍進了太子府。天正下著小雨,院子裏泥土鬆軟濕滑。他落腳不穩當,身子打了個趔趄,鬧出些許動靜。好在有院落裏的樹木高大茂密,下人都隻當做是飛鳥掠過,驚起了波折,並未仔細追究。他才得以逃脫一劫,自在行動。遭此一記,秉澈謹慎了不少,注目將四周細致打探了番,絲毫不敢再大意。
太子府庭院眾多,地勢複雜。有過先前失神走錯路的經曆,他格外留意。憑借記性,尋到了那日的花廳。透過遊廊的雕花窗子,他隱約見石亭中有人影。又豎耳細聽,嘈嘈雜雜,似在爭吵。想必疆兒是不在這裏了,秉澈輕腳快步走了開。
他舉目四望,頗費腦筋。以前未曾踏足疆兒的臥房,對太子府的細節也陌生,現在要找他,竟十分的困難。
天全然黯淡了下來。
秉澈兜兜轉轉許久,也沒能探出個名堂。他在廊道坐下身,隨手拽了片竹葉叼進嘴裏,暗暗思忖。“倘若。。。疆兒若是能哭鬧一聲來,我也好憑此斷別出個位置了。”旋即便被自己的想法惹笑了。他喃喃自嘲道,“我怎的會有這般。。。莫名其妙,真是莫名其妙。”
他丟掉竹葉,站起身。輕咬著下唇,目光將遊廊巡視了遍。跳出廊子,一躍上了屋頂。坐低身子,一邊防備被人發覺,一邊打量著周遭。
庭院皆燭光微弱,看不清晰是什麼地方。
唯有一處與眾不同。燈籠高懸,直把穿堂內外映照的明亮通徹。
秉澈躡手躡腳捱近前去,從一牆頭跳下了屋頂。又直走了百來步,在穿堂的石階前停下腳,仰頭看了去。
穿堂的正上方掛著塊烏木大匾,匾上有濃墨題字“平仲園”。平仲,乃是銀杏的別名。莫非此園以銀杏樹獨具特色。
秉澈順著穿堂望去。與外不同,平仲園裏黑漆漆一片,看不出詳情。他四下環顧,抬腳朝園內走去。邁下石階,沿著石磚小徑約莫七十步,便被一道影壁擋住了去路。繞過影壁,有一二層小樓,雖點有燈火,然燭光昏暗。秉澈借勢打量了番周圍,莫說銀杏樹,便是尋常樹木也不見得。又地麵光禿,花草盆栽之類亦沒得。
屋子不大,前後皆六尺有餘,木柵欄圍繞四周,與之間隔兩步不足,一步有餘。柵欄的四個角都蹲有木雕,雕刻之物三首六足,形似鵸鵌。屋門兩側皆有一窗,竹簾遮掩,不能顯見其內。竹片縫隙之間有光透出。秉澈貼近門框細聽了聽,又警惕左右看了看,推門進去了。
屋內擺設簡單,僅一床一櫃,都緊挨著西麵牆壁。櫃麵上兩盞燭台,皆燈油滿溢,把小屋照的明亮,宛若白日。床榻裏,疆兒恬然入夢。棉被踢在一側,隻留了個角掛在他腿上。
秉澈不自覺,嗤嗤笑出了聲。
哪知那小家夥睡眠極淺,竟被吵了醒。迷迷糊糊睜開眼,見來人麵生,努了幾下嘴,張嘴就要哭。
秉澈瞬時慌了神,便連門也顧不得關緊,一個健步衝上,急急忙忙將手鉗在了他臉頰兩側,捂住了他的嘴。又念小嬰孩皮膚嬌嫩,受不住疼痛。若再因此舉動而給他落了傷,日後疤在臉上,難免不遭人嘲笑。他稍抬了抬手,不敢過於用力。目光直勾勾盯著疆兒,小家夥眼睛濕潤,鼻尖微紅。一呼一吸,打落在他手背,頗感癢癢的。
秉澈隻覺心猛然一顫,不知緣由。
四目相視,一度無言。
如此僵持許久,倍感手臂酸麻。奈何床榻低矮,他是站著也不妥當,坐下亦不舒服。思量後,在床旁蹲下了身子。貼近疆兒的麵前,悄聲道,“我無傷害疆兒的意思,疆兒莫要聲張,可好?”
小家夥自然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但覺得臉被人這般拿捏著,實在難受。卻又喊哭不出聲來,委屈的淚水在眼裏直打轉。
秉澈怎知詳情,誤以為小家夥是害怕自己,便連連往後挪了挪腳,使自己稍稍離他遠了些。“看來疆兒是忘記我了。甚好,甚好。我此番也非是來尋你。那日是我惹疆兒在先,為哄你不繼續哭鬧,給我添麻煩,我遂一時腦熱將石梳送給了你。”
又道,“那石梳雖不值幾個錢,但到底是我貼身之物。回家後我始終惦念,時常感到不習慣。思來想去,我覺得還是來看看為好。”
倏而,麵露為難。道,“畢竟是送出手的東西,我自然沒有再跟疆兒要回去的道理。”
頓了頓,歎氣道,“疆兒年紀太小。我與你講話,你聽不明白也就算了,還擺出一副無辜的模樣,好似我在欺負你一般。我現在也甚為懵然,自己夜闖太子府究竟是做什麼來的。罷了,罷了,我這就離開,不再多叨擾你。你且繼續睡罷,可千萬不要哭鬧,以此引來你家的下人,使我難為。”
秉澈鬆開手,活動了活動手腕。但又不十分放心疆兒,恐他突然啼哭,真給自己招來了麻煩,便是一刻也不敢把手拿遠了。如此戒備著,無意瞥見疆兒脖間的紅痕,頓時吃了一緊。秉澈隻當是自己不慎傷了他,懊惱不已。可轉念一想,適才手頂多掩在疆兒的下巴處,並未觸及脖頸,斷是不可能弄出此等的印記。況那痕跡交纏盤繞,分明更像是繩索緊勒導致。不知是何人所為,如此心狠,竟對一個繈褓嬰孩作惡。又如此放肆,敢在太子府裏行凶。但秉澈不解,既有前車之鑒,疆兒臥房的守護仍然疏忽,莫說是侍衛了,就連婢女的身影也不見一個。如此紕漏實屬不該。他尋思來,尋思去,也琢磨不透其中的道理,反而愈發心中愧疚了。指尖輕觸了觸小家夥的紅痕,喃喃道,“疆兒年紀過小,受了痛也會哭一哭。待疼勁散去,又安若無事了。”
他深吸了口氣,道,“當真安若無事。。。弱者,便要受欺,是誰人定下的規矩?”沉悶良久,道,“我大抵是知曉太子妃的意思了,可我不願…”欲言又止。少頃,緩緩道,“我思索了很久,我想不清楚…我想不清楚的…”
忽外麵有悉悉索索的有腳步聲漸近。
秉澈倏然回神。他騰地從床前站起,回轉身看了眼。此時若從門裏逃出去,恐會與來者撞個正著,但若待在屋內,又沒得個能藏身的地方,定會被捉個現場。不巧疆兒又緊抓著他的手不肯鬆開。他是好哄歹哄也不成,強行拽開也不能,左右為難。腳步聲愈發接近。他一著急,狠甩了把手臂,躥身跳上了房梁。哪知腳底下還未落穩當,耳畔卻先響起了一聲驚天動地般的啼哭。他隻感頭皮發麻,也顧不得現下的憋屈處境,急切切向床榻望了去。竟是自己一時沒把握住分寸,使大了力氣,直把小家夥揮的一腦袋磕上了床頭。
秉澈自知做錯了事,額頭直冒冷汗。手也冰涼,不住的顫抖。“我實乃無心之過…我斷然是無心的,我…我尚不忍招惹你哭,又豈願傷你…”他怔怔盯著自己右手。倏而,心中懊惱不已,慚愧難當。臉也發燙,紅到了脖子根。“疆兒畢竟年幼,不知事。我這不算作惡,又是什麼…”
“…你便隻知道哭,他們使我受氣,你也叫我不得安生!”
又一道厲斥聲傳來。秉澈恍然回神,心中吃了一緊,連忙再向下看去。
明旒臉色不大好,隱去了溫柔神情之後,與尋常判若兩人。“…你既這般喜歡哭,我便讓你好好的哭,盡可哭個夠。”她將手裏的粥碗使勁摁放上床頭櫃。碗底與櫃麵的碰撞聲驚得立在床尾的宛盈和宛月兩個小丫頭如履薄冰。那兩人原本就低垂著腦袋,這下更蜷縮了身子,哆哆嗦嗦,戰戰兢兢。“你們倆給我守在六皇孫的庭院外,沒我允許,任何人不許踏進這園子一步。誰若是妨礙了六皇孫的哭鬧,使他安靜了下來,我拿你們兩個是問。”
兩個丫頭嚇得不知所措,跪在地上連連磕頭。
秉澈眼見明旒滿麵慍怒離開了臥房,速即躍下房梁。他輕手輕腳捱近門口,豎耳細聽了聽,小心將門關嚴實了,轉過身直奔床榻去。抱起疆兒在懷中,貼著床腳靠坐在了地上。小家夥額頭腫起隻大包,哭的稀裏嘩啦的。秉澈湊近疆兒額前輕吹了吹,伸手想觸,又止住了,隻勾起食指在他鼻尖輕刮了下。
“我向來不喜孩童…”忽覺言辭不妥,忙賠了笑臉,換言道,“我是不善與孩童打交道的,故而手底下沒得輕重,這才傷了疆兒。我著實心裏有愧。”他端起粥碗,舀了勺粥,送至嘴邊吹涼後,一口吞了下。“嘖,真甜!一口倒還好,整碗如何叫人能吃得下去。”倏而,想起這碗粥不是給自己的,又忍不住偷偷笑。“原來疆兒是偏愛甜食的。”
他再舀起一勺粥,吹了幾下,嚐了小口,覺得不甚燙嘴了,又連吹了好幾下,遞送到疆兒嘴前。
“禍事由我而起,你與你娘親置什麼氣?平白惹她不悅,使她傷心。”
可任憑他舉了許久,小家夥都隻小嘴撅得老高,一口也不肯吃。
“疆兒可是在怨我?我知錯了,我與疆兒賠罪。疆兒饒恕我可好?”秉澈放下碗,摸出塊手巾來,輕沾去了他臉上的淚。“既然疆兒不願吃,我們不吃就是了。但疆兒若再這般哭下去,明日眼睛該腫了。”
好言哄勸良久,小家夥才終是不再哭了,悶騰騰匍在他肩頭。一隻小手揪住他的衣服,另一手緊緊扒著他脖子根。
秉澈緩緩舒了口氣,抬手撫了撫小家夥的後背。笑道,“你啊…我還從未這般盡心盡力的去討好一個人。我亦不知討好一個人竟是如此費心費力的事。”俄而,傻笑了笑,道,“不知日後待疆兒長大,可還能記得…唉,你斷然是不會記得的。你出身尊貴,日後必定是左一個貼身侍衛、右一個侍奉丫鬟的前簇後擁著,怎還會如今日,枕於我肩側,和我這般親密。”又撫了撫他的後腦,自嘲道,“更可笑是我,怎會兀的有了這麼個…這麼個荒唐想法…”
“我道你年紀小,並聽不懂我絮叨了些什麼。也罷,權當我在自言自語了。”他轉頭看了眼肩側,小家夥不知在何時已酣然入夢。鼻尖依然紅紅的,眼圈也紅腫,尤其惹人愛。
秉澈頗失落,道,“我與你說了許多話,你卻是聽得乏困了。”
而後,寵溺一般笑了。“你且安心睡,這回我是真不擾你了。”他緩緩站起身,小心將疆兒放上床榻,拉過棉被細致與他蓋嚴實了。匍下身子,手指又觸了觸小家夥脖頸的紅痕,輕聲道,“興許我…我是對疆兒上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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