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2772 更新時間:18-06-06 08:37
柳州荒僻,但心中那柔水般嫵媚,照亮他的記憶,教他永誌不忘。
那本是教他心驚膽戰的一天。
祖母打發使臣祠部員外郎徐柏彥來到柳州,父王惶恐,全家人跪在地上迎旨。
祖母在聖旨中教訓了父王一番,責令他在柳州思過,要隨時聽奉州官召遣。
聽到沒有鴆酒賜死的消息,父王終於鬆了一口氣,臉容上悲愁惶懼的表情稍稍消散,母妃忙收拾茶水招待貴客。
下午,他心神仍是憂憤難平,遂到屋外散心。
不知不覺間,走到北院一個角落。
忽然聽到汩汩的流水聲,一流細水蜿蜒地流出一個小門,淌到他的腳邊。
他正要高聲問道:“怎麼回事?”卻突然噤了聲。
透過薄紗的簾幕,他看到一個苗條的女體,背著他,渾身皂液,不錯,她正在出浴。
可是她並非赤裸,她身上罩一件白色棉紗袍子,濕了水,薄如蟬翼,緊緊黏貼在皮膚上。
她漆黑長發盤頭頂,髻上別著月季花還未取下,她正勺起一殼清水往肩上淋下。
皂液衝去,身體更加晶瑩,背脊纖細曼妙,說不出的好看。
他剛想逃開,可是少女偏偏在這個時候嘻嘻笑起來了:“細竹,你怎麼還不來?我的水沒有了!”聲音裏是少女特有的嬌嗔和頑憨。
他突然如五雷轟頂——是玉兒!
他忙不迭地逃了出去。
逃到後堂,還能覺得自己“咚咚”如擂鼓般的心跳。
北院是下人丫鬟們住的地方,他納悶她怎會去那裏。
他不知道的是那日憋悶半日,午後眾人睡著,她跑到北院玩耍出了汗,便不顧細竹阻攔,笑嘻嘻地用起下人們的洗漱房,用完了存儲的清水還不夠,還逼細竹出去打水一次。
細竹也知道這事情重大,怕說了就不是挨板子受責罵的事,半句話也未向人提起。
隻是他再見到玉兒,竟再也無法像以前那樣與她開心玩笑、像哥哥一樣教訓她、再逗她破涕為笑。
他低著頭,不敢抬起頭來。
他竟然做出了那樣的事,每每想及,手心竟沁出汗來。
從未想到,15歲的妹妹,竟然已經出落得那樣美麗,那美麗像暖陽和柔水般嫵媚,照亮他在柳州的時光,也讓他從此陷入夢魘。
他從此有過一段不堪回首的時光。
他的笑這樣傾城絕美,略泛蜜色的皮膚光澤明亮,長眉鳳目一派清亮,鴉黑的睫毛微微顫抖,衣履行走間有木樨花的淡淡幽香,又兼出身高貴,雖說眼前隨恭王被貶柳州,但是皇族貴裔,難說沒有一日不會龍登九五君臨天下。
明裏暗裏愛慕他的女子,都領教過他那喜怒無常的詭譎的愛意。從來不曾看透他,也從來不願看透他。
看透了做什麼呢,也許看透之後,他早已不是她的了。
心中不是沒有憐惜,不是沒有對自己的憎恨和厭惡,隻是,隻是他害怕,他害怕他的一生,都要用來祭奠那個闃寂無聲、又若平地一聲雷的午後。
後來,歲月長了,他漸漸放棄,漸漸想找一個同樣溫暖的女子,來做他生命裏與她接力的那一段暖陽。也許一段新的暖陽可以讓他忘記好多年前那個午後那段令他眩暈的暖陽。
至於超越人之大倫,他不敢想。
她是他在這世間唯一的親人,他記得小時候她看到蟲子,嬌憨地喊他“哥哥!”縮在他的肩頭不願下來。
他怎麼忍心,將她也帶入這命運無邊的暗湧中。
悲愴和酸甜苦痛,早已磨蝕了他少年的愛。
既然此生愛已無望,那隻剩下一條路了。
更何況這條路,足以排遣他多年來心中鬱積的憂憤。
家族的使命、青年的熱血,都在召喚著他去完成大業。大業完成,既可以保護她,又也許可以——有另一番新生。
母妃沒有子女,一向對他和妹妹視若己出,賢德寬厚。
他開始借助周圍可以借助的力量秘密發展自己的勢力。
那些懷念李唐的老臣子們一麵對多年垂簾聽政的祖母唯唯諾諾,一邊在背後為他暗中幫手、出謀劃策:“這兩邊都得靠上著點兒,世事多變,誰知道以後會怎樣。”
這皇孫李恒隱與他生性膽怯的父親恭王不同,少年老成,行事穩當,心機深重,又能紆尊降貴,拉攏朝中當權派,羽翼漸漸豐滿,實在不容小覷。若是還政李周,自然是這位皇孫能擔大任,於公於私,漸漸也形成了一股暗湧的勢力。
終於,祖母病危之時,他集合可靠的力量,發動“龍武”政變,裏應外合,險中求生,讓一向不問世事的父王代自己坐上了這個皇位。
半年後,這個皇位順理成章又“眾望所歸”地回到他手中。
他從未怕過什麼,最怕的隻是那個心中深埋的魔障。
那魔障被“成就大業,還政李周”的巨石壓了好幾年,一朝鬆綁,竟輕鬆得瞬間膨脹。
他不可謂不強大的理智時時與心中的魔障對戰,理智會勝利,他卻怔忡得失眠。
有時候他驚異自己對玉兒的兄妹之情,時時反省,竟覺身邊女子們美則美,卻從無一人能像玉兒一樣,在暗淡蒼茫中嬌憨玩笑,成一抹家的甜馨常駐他心間。
讓他願秉燭相看——“夜燒高燭照紅妝”。
不一定非要有“夫妻之實”,隻要他時時能看到她嬌憨無憂的笑,聽到她含笑的說話,觸到她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實實在在的,他就可以滿足,且放下心中人之大倫的重壓,睡一個最沉實的好覺。
她婚姻中途生變,終於來找他,要請旨山居。
他暗中歡喜,留她在宮中多住些日子,好待南山上玉園完工。
那些日子,他睡得踏實。夢裏他見到心儀的少女,愛極憾極,甜馨得落淚。
夜中醒來,蟲聲唧唧,仿佛浴中少女嘻嘻的笑聲。
那些日子,她總是閉門不出,神色安寧到異常。
他心知不妥,一次悄悄摒退了房內的丫頭,走到室內,竟然發現她伏在枕上默默流淚。
一時心中揪緊似地疼。
終於,她覺察到有人進來,轉首看到哥哥,索性埋首到身畔的靠枕上,又是傷心,又是難為情,如何也不肯抬頭……
看她嬌憨模樣仿若昨日,他有一瞬的恍惚,輕輕坐下,撫上她的肩頭:“玉兒……”
她側了首,不樂地甩開哥哥的手。
他頓一下,索性雙手一收,抱她起來……她終於狠命捶打幾下,伏在哥哥肩頭,哭出聲來……
她在他手中如孩子一樣輕,他心酸,緊緊擁著妹妹:“玉兒不哭,玉兒不哭……”
雖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卻仍然無法給與妹妹一切,比如,這人世的男女之愛,眼睜睜讓她消瘦若此,獨自承受這世間苦楚。
一瞬間,他想到浮生歡娛,短如雲煙,一眨眼過去,便又開始思量人生之苦。
正如他少年時候那個靜闃闃的午後,多年過去,他仍記得那刻“怦怦”如擂鼓的心跳和甜蜜。
難怪宋祁說“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多少的財富、金錢、地位,都比不上那刻的歡娛甜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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