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5432 更新時間:18-06-08 12:43
(中篇)
他的娘親,是個唱著小曲兒賣著藝出身的婢女,這身份說得好聽點叫做婢女,說得不好聽點就叫做歌伎,這樣的一個身份,本就是不大能被素日裏自視清高的人們瞧得上眼的,也因為他的爹爹,南宮掌門並沒有給過她正正當當的名份。
是以在整個恒山裏,除了佩蓉,根本沒有一個人願意叫她一聲夫人。
佩蓉是他娘親隨身的丫鬟,跟了她娘親很有一些年份,人很機靈。
也是在這整個恒山裏,唯一一個肯對她盡心盡力,忠心耿耿的人。
都說是麻雀攀了高樹枝,一夜飛天變鳳凰,隻是就連他的娘親自己,也是久久都沒有想明白,自己怎的就做了這隻一夜飛天的鳳凰。
他的娘親時常猜想,大概是因為他的爹爹身邊,除去正房夫人的位置,還可以同時擁有眾多的姨娘,所以即便是收了她留在身邊,也不過就是圖了個年輕貌美隨心順意,算不得就是一件多麼大的事。
後來他的娘親說過一回,如果那時他的爹爹哪怕隻是提及自己已經有了婚約在身,她大概也就不會因為以夫人的身份自居,而被押送進了地牢裏麵,暗無天日萬念俱灰的呆了好幾日。
他的娘親本就是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天生就向往太平盛世的性子,恒山裏的一切閑話嚼舌根,她素來都是一笑置之,並不予以爭辯解釋,就是這樣子,仍是免不了要聽到這樣或者那樣,故意編排了送給她聽得閑話。
初初聽到的時她尚且還能自我調節,對此表示充耳不聞,可是久而久之,這事便很有些帶了指對性波及到了她,據說他的爹爹對她,隻不過就是一時的鬼迷心竅,不久就要把正牌的夫人給迎娶進門,時候一到自然要把她這個入不了正途的人給速速趕了,免得她一個閑人霸了正牌夫人的位置,想起來都是煩心礙眼。
後來他的娘親運氣背,莫名其妙被押到後山的地牢裏去關禁閉,一關就是幾天,幾天之後多虧他的爹爹及時趕回來,這才撿回了一條性命。
轉眼秋過春來,牢坐完了,合該便是風高月正白,雨霽雲初開。
相安無事的過了一年,他的爹爹終歸也還是沒有把正牌的夫人給娶進門,而他的娘親也終於有孕在身,機緣巧合就被留了下來,日子過得逍遙而又如履薄冰,因他的娘親也不曉得,究竟哪一日自己就會地位不保,繼而也會連累到他這個,彼時尚且分辨不出性別的奶娃娃。
他的娘親生下他的時候,除了佩蓉身旁空無一人,據說他的爺爺差了個穩婆,算準了他的生辰,一早就把他的爹爹給支了出去。
春風,夜入,涼如水。
漆黑,寒意,大出血。
他出生時他的娘親大出血,疼的翻來覆去,人也是去了大半條性命,那時多虧了有佩蓉在,臨時抱佛腳去後山搬了個略懂醫術的小婢女過來,兩個人忙活了大半夜,方劑,膏藥,藥丸,藥草,鼓搗了一大堆,這才勉強保了條人命留下來。
自此他的娘親又落了個,血虛夜不寐的毛病,整夜整夜抱了他在懷裏,整夜整夜默默流眼淚,整夜整夜不合眼。
他的爺爺對他甚是抵觸,至他三歲上也就統共才瞧過他一回。
那一回是他爺爺的壽誕,他那時已經是個十分漂亮的小男孩。
圓圓的小臉蛋,水亮的大眼睛,肉嘟嘟的小嘴巴上,素來都是幹幹淨淨的。
那一日早起,他的娘親給他打扮的十分的討喜,頭頂上紮了兩個圓圓的小包子,又垂了兩綹細軟的頭發搭在臉頰兩邊,玄青色的錦緞衣服上的毛邊,都是入了冬新做得兔毛鑲邊,白白的,軟軟的,一吹便會一蓬一蓬的隨風亂擺。
他的娘親說,他穿著玄青的時候,便是男孩子氣十足。
他心內自然甚歡喜,所以後來的衣服也都挑了玄青色。
他的爺爺高高坐在正殿裏的扶手椅上,那椅子瞧著其實是可以坐兩個人的。
他就那樣子站在距離他的不遠處,一手拉著他的娘親,一手拉著他的爹爹,畏畏縮縮的不敢抬起頭,畏畏縮縮的不敢直視他,畏畏縮縮的忍著怕不敢流眼淚。
他的爺爺對上他的眼睛,眼底盡是一片秋水無波的平靜冷淡,好像他壓根就不是他的孫兒,就好像他與他之間壓根就沒有任何關係,他的爹爹拱著手揖了三揖,向著他的爺爺道:“爹,這是逸塵,是您的孫兒,過了年關就年滿三周歲了。”
一句話說得鏗鏘不足恭順有餘,神色間都是頗為奕奕的審時度勢。
他等著他的爺爺來抱他的,因他的娘親說他的爺爺是最喜歡他的。
他既期待又害怕的站在原地,等了許久都沒有等來想象中的抱抱。
末了他的爺爺就隻是神色壓抑又複雜的瞧著他,蹙著眉頭道:“不過就是一個歌伎私生出來的小崽子,何至於就是我的孫兒了,江湖上皆知,我南宮家未來的新夫人尚且待字閨中,你不說速速把人給我娶回來,偏生要巴巴做這些沒臉麵的事,不曉得這扯不長團不圓刀槍不入的性子,又是何時修出來的。”
這話他當初聽得不甚理解,隻是依稀覺得該是事出有因。
隻是沒想到,這年的年關才過了不久,果然就是出事了。
那一日,他的娘親照常是帶著他,按了正點到鏤月雲開裏去散心。
鏤月雲開裏的冬天,其實是比恒山裏任何一個地方的冬天都要難挨的,臨水,居高,風大,又是樹木枯萎,放眼周邊也沒個擋頭,不曉得是為了甚麼原因,無論四季,他的娘親一直都是最喜歡這裏的。
登台望遠,能看到一片白茫茫無際的群山巍峨,懸銀鬆,印青天,水麵無冰遊魚沉寂,樹枝影婆娑有水汽升騰而上,冷冷清清的水麵,冷冷清清的冬風,冷冷清清的人情冷暖。
他的娘親迎著冬風,偶然抽泣了兩聲道:“逸塵,若是娘親有一天自己先走了,你會不會想娘親?”
他那時對於走這個字眼,理解的僅僅是限於私塾先生教過走路這含義。
隻得生澀的道:“若是娘親要走,自然也是要帶著我一齊走的。”
他的娘親沒有說話,頓了很久才又抽泣著道:“娘親大概總還是會走在你的前麵的,你日後也不用到處去找我,娘親一個人如此甚好。娘親以前一直想著能陪在你的身邊,瞧著你一天天的長大,長成一個頂天立地英俊瀟灑,又漂亮的男孩子,娘親可以陪著你一齊去騎馬,舞劍,再給你挑個清秀樸素的姑娘,給你拜了天地拜高堂,如今看來怕是不能了。”
那話明明是再普通不過的陳述,不曉得為何他的娘親每說完一句,就愈發抽泣的厲害,說到最後已經止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那肩膀一抽一抽的,瞧著就讓人感到心疼,再後來他的娘親苦著一張臉彎下身,捧著他的臉問他是不是感到冷。
他那時隻是感到一股透心的寒冷,冷的直叫人發抖,並未曾多想,他緊緊拉著他娘親水藍色的夾襖邊角,一個勁抖著嗓子喊冷,一個勁拉著他娘親的手不肯放開,他的娘親就叫佩蓉回房,去取他的狐狸毛大氅過來。
佩蓉一路跟了他的娘親走過來,論輩分是很有一些資曆的,素日裏對他的娘親對他,都是尤為的忠心,他時還不曾曉得,這世間有一件事是叫做欺騙的,等到佩蓉取了大氅趕回來,就與他的娘親擦肩而過,一個陰一個陽。
那一年的隆冬,千山暮雪,空山望斷,西風凋碧樹,他的娘親當著他的麵,終於鄭重而又決絕的,從文石為坡的鏤月雲開上,投進了蓮華殿後身的湖裏。
他那時年紀尚小隻才三歲,自己一個人路都還走不太穩當,所以壓根不曉得,死對於一個人來說,究竟是怎麼樣的一件事,隻是懵懂的意識到,日後他大概再也無法見到他的娘親了。
他的娘親拋下他一個人,佩蓉就把他攬進了自己的懷裏,淚珠子像是開了閘一般,一個接著一個撲撲簌簌的滾落下來,冬風傳音,她那哭聲傳得遠,嚎的聲淚俱下哭天搶地,是以他成年後,又養成了個聽不得別人在自己麵前落淚的習慣。
他那時隻是一個不怎麼愛說話,也不怎麼會說漂亮話的小孩子,隻曉得哆哆嗦嗦鑽進佩蓉的懷中,環抱著她的腰身,放眼瞧著他娘親被人打撈上來掛滿冰水的屍體,不停的死咬著下唇,不出聲的流眼淚。
他的爹爹瞧見他娘親的屍體,痛苦的萬念俱灰跪倒在地。
自此便不大來瞧他,即使偶有為之也不大提起他的娘親。
許多年後當他已經長大成人,也總還是忘不掉那一年那一日的情景,他的娘親在投湖之前,是那樣一副哀婉淒怨的神色,這使他銘記於心,他想,他不是沒有過娘親,他的娘親都是被他們給逼死的。
就如同他自己,本來是沒甚麼錯處的,搬弄是非的人多了也便成了錯處。
他的娘親一死,整個恒山的氣氛,就是截然不同的明媚振作了起來。
他已經記不清,有多少人是在笑著傳遞,這本應是個令人痛心的消息。
也已經記不清,他自己又是遭受了多少人的排擠,非議,和白眼。
更記不清,他娘親的死,又給他的爺爺帶來了多麼巨大的希望。
他能記得的就隻是他的爹爹,拉了他在深夜裏,遠遠的躲在暗處,獨自一人的黯然神傷,和他一再自責的喃喃自語:“我若是能再堅定一些,你的娘親她何至於就要投湖,想來若是我那時再堅定一些,你的娘親如今也可以很好。”
他那時已經有些記恨他的爹爹,但是聽了他的話也便有些動容,他原本動容的以為,他會與他的爹爹一同,永生永世祭奠著他的娘親,一同永遠記得他娘親的樣貌喜好,一同度過這之後的每一天,可惜好景不長,他的夢想就再一次破滅。
他的夢想就像是浮在水麵上的水泡,就算是風平不起浪,也終會有被人給戳破的那一日。
那一日他抄完了心經,從私塾裏抱著書本子趕回來,眼睜睜瞧著他的爹爹,用一乘八抬大轎,把那正牌夫人給抬進了蓮華殿的大門。
那夫人究竟是不是生得比他的娘親還要美,他不曉得,他隻是曉得,佩蓉難過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又不敢失態,隻得用力在自己的手指上,一圈又一圈絞自己的手帕,直到把蔥白的手指尖都絞紅了,絞的流出血珠子,也還是不敢落下一滴眼淚來。
正牌夫人抬進了門,他的爹爹也開始不再拿他當一回事,既不大過來瞧他,也不願意再聽到他的消息,隻是著了佩蓉陪在他的身邊,聽佩蓉說,他的爹爹之所以要這樣子做,一來是為了要避開他是個私生子的嫌,二來也是這新夫人的口諭,新官上任三把火,燒得就是他這個私生子。
佩蓉還說,人世間就是這樣子,隻有要飯的娘親,並沒有做皇帝的爹爹。
這新夫人還算是個懂得趕眼色行事的大家閨秀,從來也不會派人過來挑釁他們,他們也就明目張膽的,可以不用去新夫人的麵前故作諂媚,如此一來,兩邊也都算得上是心知肚明的涇渭有別。
三年過去了,那新夫人給他添了個弟弟,因為是夜裏的生辰,所以就叫做墨。
他本是不大喜歡他的,因他覺得都是他的娘親逼死了他的娘親。
他與他之間,其實是還未曾見麵,便已事先結下了仇恨在這裏。
有一回他的弟弟出了杏花癬,不敢請郎中來開方子,怕藥量下得過了對他一個小孩子有傷害,也不敢啟用自己家裏幾個常用的大夫怕信不過,後來還是佩蓉出了麵,說自己這裏常備了一種叫做茉莉硝的撲麵粉,對付這種杏花癬,桃花癬甚麼的最是有用,如果小公子有需要,她可以送過來。
自打他的娘親死掉,佩蓉對這新夫人總是不打照麵也不稱呼的。
原先他的弟弟沒有出生,佩蓉總是糾結於新夫人的稱謂這件事。
如今他的弟弟出生了,佩蓉跟他一合計,幹脆就用小公子這稱謂來替代。
彼時他也是一直在糾結稱謂的事,佩蓉這樣一說,他私以為這主意甚妙。
那新夫人對佩蓉也是敬而遠之,唯恐招惹了她,順帶手也就招惹了他,聽佩蓉說要送,當下便說了句要買,佩蓉雖然在他娘親的事上是很有一些固執己見,但身份地位的事尚且還能分清個一二,幾番推脫之後,就收了個新夫人送給他的寄名鎖,美其名曰,去災辟邪,鎖住性命。
他聽著這托辭哭笑不得,他以為,這新夫人合該也是已經瞧夠了他的笑話。
委實沒道理再送一個寄名鎖上來,美其名曰的羞辱他,羞辱他的多災多難。
佩蓉這一日來了月事,肚子疼得厲害,便差了他過去送茉莉硝。
他這人的性子就是有些隨了他的娘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這事也就是佩蓉的安排,不然他壓根也不會去接,至少沒有這樣好說話,佩蓉比他大了整整十二歲,素日裏又都是日日守在他的身邊行如影伴,摸著良心說,她的事理所應當就是他的事,不需要分個你我出來。
他一步邁進門的時候就瞧見了他的弟弟,一個人躺在小小的搖籃裏麵。
他本想著放了東西就走,不多事,也斷不能落了有的沒的把柄給人說。
可是當他瞧見他的弟弟不由的就走上前,伸手在他的臉頰上摸了兩把。
倒不是因為他長得有多俊,他隻是覺得他竟然也有了個弟弟,有了個與他一同平起平坐,一樣身份地位的弟弟,這事令他很開心。
彼時他那弟弟年紀還小就隻曉得哭,他摸他,他就哭。
一直哭到來了人,哭到他的厄運來臨這才作罷。
許多年之後他都在想,他的弟弟生來大抵就是他這一世的劫。
他的爹爹站在門口,一臉煞白的凝望著他,嘴唇抖了抖啞著嗓子道:“他可是你的弟弟啊,你難道是你娘親的冤魂附了體,連個小孩子都不肯放過嗎,你若是死得冤,改日我給你燒了紙錢送過去還不成嗎?何苦為難下一代。”
他那時才明白,原來他的爹爹已經不再相信他,他的爹爹隻是想當然的以為,他進門隻是為了要害死他的弟弟,給他的娘親報仇,他很委屈,狂亂的抓住他爹爹的衣擺哭叫著喊道:“爹爹,您信我,不是您想得那樣子,我隻是過來送東西,呐您瞧這是茉莉硝,專門用來對付杏花癬的!”
他的爹爹壓根就是不信他,連同他說得,一並被無情的斬於了劍下。
此後沒多久他和佩蓉便被他的爹爹差人給送走,遠離恒山直奔私塾。
他離開的那一日,恒山突然間漫天飄雪,冷的人從心底裏直打哆嗦。
想來送他離開的那人是提前領了命的,一番話說得甚是圓滑,說是叫他一個男孩子提前出去學學武功,等將來成年了就安安心心回來做他的少掌門。
他曉得,這些話都是那護犢子的新夫人扯出來的托辭,忒沒新意,隻要他的弟弟還在著,便是做少掌門也不會有他的份,這事他了然於胸,他這一走便是形同訣別,直到十六歲定親,再也沒有瞧見過他的爹爹,他的爹爹也沒有再到私塾裏瞧過他一眼。
也就是從那時起,他便明白了一個道理。
一個人若是連最基本的誠信都沒了,就算話說得再漂亮,也都是無功而返的徒勞,在外人的眼裏看來,解釋便是掩飾的開端,便是謊話一連串的鋪墊,說白了,在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人想要曉得事情的真相,大家都隻是想要曉得自己想要搞清楚,想要相信的那個真相罷了。
人生若要在世,便隻有把自己曆練的強大,一個人隻有自身強大了,才可以把身邊人的愛都搶奪過來,即便是搶奪不了愛,總歸也還是可以收獲一些,身為人最起碼應該得到的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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