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3111 更新時間:18-06-20 08:29
隨著那雙手撤去,楊瑉之的頭也隨之垂下。
“女巫之子”像一個噩詛一般纏繞在他的身上,刻進骨子,溶進血液。那年,在西州城外,他的母親將他摟在懷裏,石頭打在肉上,能聽見噗噗的響聲。是盛夏的午後,那群人帶著鋤頭和鐵鍬,要將她們埋了。
他渴得要命,口唇已經裂開,嗓子已經啞的發不出一點聲音。他的母親被吊在樹上,一動不動,他幾乎已經覺得她死了,熱氣從地麵不斷蒸騰著,人像吊在火爐上被剝皮的羊羔一樣。他急急地想要上去看看那個女人,那個麵色蒼白,雙目緊閉的女人,他剛起身,原本安靜的人群發出一陣騷動,那個將死的女人倏忽間瞪大了雙眼,衝著他聲嘶力竭地喊道:“給我滾!”
他沒有滾,準確地說,他滾不了。那群圍著他的人,慈眉善目的老者,天真無邪的孩童,混順良善的妻子,和藹可親的丈夫,目光裏都散著憎惡與怨毒。
土一點一點地散入,進入他的口腔,他的鼻子,他的咽喉。天色一點點的陰沉下來,頃刻如墨傾,狂風卷攜著涼意襲來。烏雲裏閃出兩道極亮的閃電,將烏雲裂開一道極大的口子,雷聲接踵而至,人群裏一片歡呼。
他在及腰深的土裏,看著那頃刻變臉的天,突然覺得,這就像是一個巨大的詛咒,沉沉地壓在他身上。他轉過頭,笑著對他的母親說:“你是我的母親,真像是對我的報應啊。”他看著一絲詭異的笑容漸漸浮現在那個女人臉上,繼而消失不見。
然後,他看見一襲紅衣,在天地那一片渾濁中向他走來。在這荒謬可笑的一個場景裏,蕭昭業出現了,作為神明賢德的皇長孫,向他伸出了手。
在往後無盡的日子裏,他早就發現這個掛著笑容的少年,遠非他在外所呈現的樣子。他的笑容背後,是深不可及的黑暗,而他的良善是為了隱藏那無盡的罪惡。但他不在乎,他不在乎他是什麼樣的人,隻要那個人是他就可以了,隻要是他,無論什麼樣,他都可以接受。
可是,這刻進骨子裏的血液,讓他一下子跌進黑暗,果然,是個詛咒啊,他絕望地抬起頭,哪怕他現在要殺了他,他也認。
卻不防一把被人抱起,低沉溫柔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我想請你幫我個忙好麼,瑉之?”
“好。”
那一襲紅衣似火,終將將他燃為灰燼,可他義無反顧地伸出手,因為即便那樣,他也是喜悅的。
城東,三個身影正在暮色中沿著秦淮河緩步而行。“你們怎麼會來?”虞歡隨手將書袋扔到央生身上,央生接過,有些哀怨地看了蕭子明一眼。看著央生委屈巴巴的樣子,虞歡終是忍不住地笑起來。隨手扯了扯蕭子明身上那件短褂,明顯是央生的,衣角那邊還留著上次作妖爬樹留下的那道口子,當然,那次作妖的始作俑者是他。
蕭子明看著秦淮河上粼粼波光,岸邊幾戶人家已經升起炊煙了,尋常百姓省錢,有天光的時候不常點燈,緩緩幾艘精致的畫舫過去,皆已燭火通明,舫內偶爾有幾聲絲竹聲傳出,添了幾分寂寥。此時的秦淮未到夜間的歌舞升平,燈火通透,也少了白天那清雅莊正的模樣,多了幾分平易近人地意味。見虞歡看向他,他便歪過頭,對上少年清澈的眸子,淺聲道:“因為無聊。”
“無聊?”虞歡惡聲惡氣地道:“怎麼,還是關在籠子裏被人賣比較有趣是吧?”
“那倒也不是。”蕭子明誠懇地回答道。
虞歡有些怔然:“你倒是挺會聊天啊。”
一路無言,虞歡終是忍不住,他好不容易將虞羲糊弄過去,讓他先回府,自己帶著這兩拖油瓶,餓著肚子逛秦淮河,竟是此等光景,他正欲開口,目光卻被蕭子明另一側袖口處那個巨大的口子吸引了過去。“央生,你怎麼把破衣服給他了?”
央生微微一愣,轉到另一邊,果然是個大口子,正在疑惑,卻見蕭子明淡淡瞥了一眼道:“剛才爬牆的時候劃破的。”
“你們還爬牆了?”見央生猶猶豫豫,吞吞吐吐,虞歡愈發生氣,他家規矩是如何嚴他不是不知道,這兩人出來,他就已經心生疑慮了,當下便道:“好你個央生,我上次讓你帶我爬,你不肯,倒是聽他的話。”
央生嘟囔道:“帶他出來比帶你出來容易啊。”
袖口破裂處露出一截手腕,還有些發紅,倒已經消腫了。
“你叫什麼名字?”
虞歡微微有些發愣,那個少年明明是很認真地在問這個問題,但他總感覺哪裏有些不對,可細想來,似乎自己也的確沒有跟他講過自己名字,可能眼前這個少年到現在為止都不知道他被賣到了哪裏,可是,他應該這樣問他麼?這語氣,這表達,明顯沒有擺正他作為奴仆的位置啊,不,從一開始就沒有。
虞歡重重地咳了兩聲,看向央生:“你沒告訴他?”
“他沒問我啊。”
虞歡挑了挑眉,加重了語氣:“那你現在告訴他!”
“這是我家公子。”央生認真地介紹道,“叫虞歡,字音希。”央生想了想,似乎還想加上什麼,他從前跟著虞歡,也見過那些世家子弟彼此間如何介紹,那些頭銜爵位一大堆,可他家公子什麼也不是,就是閑人一個。大抵是覺得有點少,他又理直氣壯地加上一句:“我家公子的祖父是虞玩之。”可虞玩之也早已以老病告休了,他愈發地氣弱,突然想到這少年不過是他家公子買回來的一個奴仆,自己犯得著麼,論資曆,他還沒他老呢。
虞歡看著眼前少年的眸子裏似乎帶上了笑意,心下想,央生果然還是不夠機靈啊。“你現在已經不是什麼少爺公子了,你是我買回來的,你管我是誰,你都得服侍好我,明白麼,除非我把你賣給別人。”
“大音希聲,對麼?”蕭子明並不在乎那主仆倆的一唱一和,目光散在岸邊的垂柳之上,指尖輕滑過那幾個綠色的芽頭上。
雖是粗布短褂,卻也遮掩不了他身上那種風神灑落的氣質,虞歡微微有些疑惑,他想問些什麼,關於那個少年的身世,但他卻問不出口,那個少年就像一隻蝴蝶,稍不留神,就飛走了。
“再過去,有家蜜餞鋪子,你要吃麼?”虞歡收回目光,他自己都能感覺的自己聲音裏的失落,雖然不知那陣失落感從何而來。
“要。”
“我也要。”央生弱弱地說道,他記得他家公子不愛吃甜食啊。
回到虞府,大抵是虞羲先前已經交代過,府內之人見他三人倒也並無異色。虞歡隨手將手上的紙包扔在桌上,中書監王儉病重,他的祖父這幾日也沒有心情去管他這些瑣事。王儉與他祖父均是從劉宋以來跟隨高祖,乃至高祖蕭道成建齊,二人功不可沒,均是南齊重臣。然而兩人關係卻並不和睦,當初王儉任國子祭酒之時,為著他是虞玩之的孫子,沒少在國子學訓他。但今日王儉病重將逝,他的祖父反倒閉門不出,終日長籲短歎,卻也並不去探望。
蕭子明見他坐在窗邊,靜默不語,便也不去擾他,自己繞到房內另一側的書架上,細看了起來。卻是眼前一亮,輕笑出了聲。虞歡望去,隻見他手裏捧著那本祖衝之的《綴術》,指尖輕輕一挑,將夾在《綴術》裏的一本《述異記》拎了出來。
虞歡見了卻也並不在意,也不起身,遠遠看著他道:“綴術深奧,學管都莫能究其理,再者,我在算學方麵也沒有天賦,若非國子學要求,誰會去讀這本書。”
蕭子明臉上掛著淺淺的笑意,伸手翻看手裏那本《述異記》,《述異記》也為祖衝之所著,但內容卻是大相徑庭。當朝佛教盛行,此類書籍多與宗教相關,此書卻以妖物鬼怪居多,想到祖衝之所著《大明曆》是何等嚴謹,突然覺得這老頭也頗有意思。
蕭子明隨手將書放回書架,回頭道:“《述異記》文筆故事皆不如《幽明錄》。”
聽聞此言,虞歡來了興致,起身向蕭子明走去:“你倒是看過許多不正經的書。”
“何為正經,何為不正經?”
虞歡卻笑而不語,隻是看著他,似乎在這餐腥啄腐,人人追求功名利祿的時代裏,這個少年像是一股山澗裏清流,不疾不徐地流過,帶來些許涼意。
夜已深,蕭子明睜開眼,耳邊是虞歡平靜緩和的呼吸聲。提到《幽明錄》,他不得不想到韓旭那張玩世不恭的臉。他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蕭子良那邊是何情況,韓旭本就不讓他入京,如今斷了聯係,依著他的性子,倒不會直接回京向武帝述明情況,至於會不會去找蕭子良就不一定了。韓旭這個人啊,靠著蕭子良那溫文爾雅的性子還真應付不來,實打實的披著羊皮的狐狸。
也該走了,蕭子明起身,看了眼虞歡,依舊睡得很熟。他本以為,虞歡會是蕭昭業安排好的,可如今看來,蕭子明伸手觸了觸虞歡的腦袋,你腦子好像不太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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