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字數：1837 更新時間：18-06-25 11:32
朝華寺內，一男子憑虛觀雨，白衣輕塵脫俗，眉眼細長，眼神清澈至極。山間，皆是細細渺渺的雨霧，從廊簷下望去，一山的桃花在雨中簌簌落下，鋪一地鮮妍。
遠處傳來渺茫的鍾聲，從建安城內，男子神色似有波動，握緊了手中那枚玉令。
他轉過身，望向殿內垂首念經的老僧人，啟唇道了聲：“師父。”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施主，請走吧。”那老僧直起身子，卻並未回頭，一身青色僧衣靜默在昏沉的大殿中一動不動。
韓旭目光流轉，似有話要說，卻隻是躬身向那個背影作了一揖，便轉身離開了。山色微茫，那一身白衣很快就在消失在那些灼灼的桃花之中了。
夜裏，胸口處，尖銳的疼痛一陣陣襲來，蕭子明咬著牙，不肯發出一點聲音。汗水已經浸透他的中衣，連帶著春天微寒的潮濕，讓他極為煩躁。
南齊高祖蕭道成，趁著劉宋皇室互相殘殺之際，獨掌大權，弑帝立國，奪璽印自稱天命。永明三年，璽印丟失，陰陽司夜觀天象，預言因果輪回，南齊皇室不出十年，子孫盡絕，殺戮不止，步劉宋之後塵。
武帝為定人心，弑陰陽司內上下兩百餘人，撤總明觀，言總明觀妖言惑眾，意圖動搖人心，一時間，受牽連者達上千。
蕭子明在黑暗中，終是咳出一口血來。他躺在床上，耳邊隻有自己沉重的呼吸聲。
永明三年的冬天，他被召入殿。殿宇廣闊，他看不清那些人的樣子，隻知道那些細密的目光如同針刺一般紮在他身上，他抓緊了韓旭的手，那個時候剛從武昌回來，韓旭比他大不了幾歲，卻較他更加沉穩，饒是如此，他的手仍舊微微發涼。
蕭子明抬頭去看他，他還不明白，為何韓旭匆匆將他從武昌一路顛簸來至建都。他在路上問過，回答他的，隻有韓旭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和無奈的搖頭。
然後，有一雙瘦骨嶙峋的手觸上了他的頭發，他微微一震，下意識地向韓旭那邊躲去。卻聽聞殿上傳來一個略顯蒼老的聲音，帶著不容置疑的權威。他見韓旭跪下，叩頭，不疾不徐地彙報著他近年來的生活，學習。那些目光依舊在他身上徘徊，那雙瘦骨嶙峋的手在他身上遊走。
那個聲音似乎並不怎麼關心他的生活，從那厚厚的帳內，蔓延出一絲絲的不耐。然後，他看見那雙如同雞爪一般的手從他身上撤走，學著韓旭那樣，叩在地麵上，殿上那沉重的氣氛似乎開始有了輕微的波動，他看見韓旭蒼白的臉上，滴下水珠，分不清是淚水還是汗水。
待他移開目光之時，有些昏昏沉沉，他下意識地想走到韓旭旁邊，卻見韓旭起身，跟著那群人一同走了出去，而那雙討人厭的手的主人，開始發出尖銳刺耳的聲音。他似乎昏昏沉沉地，跌進了一個永無明日的深淵，從此以後，再也看不見天光。
接下來的幾天他如同一個傀儡一般，進出宮宇，他對著他的父親叩頭謝恩，韓旭站在一旁。他一直覺得，韓旭是站在他這一邊的，他們從小一起玩，一起讀書，雖然韓旭懂得比他多多了，總是他在教他。他們一起對付吳修之，吳修之不讓他出去，他便去找韓旭。吳修之似乎忌憚韓旭，盡管韓旭比他小多了，所以，韓旭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他一直這樣想著。
可現在，韓旭垂手立在武帝身邊，低著頭，看不清他臉上的神色，一字一句地彙報著他近日來的情況，後來，他明白了，韓旭不是他的朋友，是他的典簽，是武帝的臣子。
再後來，他終於從那個牢籠裏出去了。他走的那一天，依舊是目光紛雜的大殿，但這一次，他麵無表情地站在殿上，等候著宣旨。茹法亮略顯尖銳的聲音在堂上響起：“武帝十子，失國璽，遣封西陽。”
他離開建康的那一天，天上下著大雪，韓旭坐在他旁邊。他的心口開始痛起來，縮在馬車的一角，韓旭伸手去碰他，被他打開。韓旭苦笑著，對他說：“蕭子明，作皇子的典簽並非幸事，而做你的朋友更是如履薄冰。”他冷聲道：“你不是我的朋友。”
那是第一次他覺得疼得難以忍受，也是第一次覺得孤立無援，隻能一個人瑟縮在角落裏，縮成一個別人看不見的點，從此消失。
後來，華林園遊獵，是第二次發病，來得毫無征兆。似乎隻要一接近這個歌舞升平的帝都，就會痛得難以自拔。他從崖上跌落時，他想不如死了算了。蕭子響出現了，他與他並無交情，他甚至不怎麼認識他，他說：“你可不能死，南齊的國運在你身上。”他的眼裏頗有玩味地看著他。蕭子明沉默著起身，正欲離去，卻被他叫住：“我要是你，能活幾天便快活幾天。”
疼痛漸漸地消去，似乎恢複了平靜。蕭子明緩緩地起身，來到窗邊，剛下過雨，月亮如同水洗過一般，傾泄在地上，青石板的地麵有著一汪一汪的積水，映著天上那輪明晃晃的月亮，偶有幾片落花墜下，泛起淺淺的漣漪。蕭子響死前，托人帶信，隻有四字：“勿回建康。”可他終究回來了。
虞歡靜靜站在廊前，終是沒有推門進入，他勾起唇角，自嘲道：“一個將死之人，值得如此費心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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